《太平燕》步兰亭

3、钟峤（二）

　　初三开学后不久，几桩骇人听闻的凶案接连登上竹浦晚报的头版头条。竹浦是小地方，鲜少有大新闻，此番来势汹汹，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几桩新闻里，有妻子不堪忍受家暴毒死酗酒丈夫的，也有因负债累累走投无路而开煤气带全家自杀的。其中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是一位品学兼优的高中生强|暴了邻居家的小女孩，并在施暴后杀人分尸，扔在了家中阁楼里，随后若无其事地去学校上课，直到警察将其逮捕。

　　爸爸看到这条新闻时，不住地摇头感慨：“现在的小孩这是怎么了，光成绩好有什么用？心都长坏了！”
　　妈妈则说，是家长没教好。

　　钟峤原本每晚和辛扉一起去上补习班，下课后绕着市民公园夜跑。因为这事，辛扉父母对他也有了戒备和防范，情愿辛苦一些，每天亲自送辛扉上下学。
　　妈妈对此颇有微词，觉得楼下楼下那么多年的交情，怎么能把自家孩子往坏处想呢。爸爸劝她想开点：“谁家里有个宝贝女儿，都不敢冒险的。”

　　这种恐慌直到两个月后才渐渐平息。那时，初三生开始准备体育中考，满分30，分速度耐力类、力量类、灵巧类三种，各选一项，各占10分。学校为了保证通过率，除个别特长生外，给其他考生制定了统一的选考建议和练习标准。

　　班主任照着讲义一一强调：“速度耐力类，男生选800米，女生选400米。别看50米短，要速度和爆发力的，你们有吗？没有！明天课间操取消，全力备战你们的跑步。有游泳特长的同学下课后跟我说，给你开条子，自己去游泳馆练50米自由泳。力量类，男生引体向上，女生仰卧起坐。没力气？没力气就练啊！不然我去帮你考？灵巧类，全部给我选跳绳。立定跳远你能保证拿满分吗？跳绳少一个两个，监考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多算给你了，10分稳稳当当。你想学跳远啊？那线可是明明白白的，跳不过就是跳不过，放水都没法放。行了，从今天开始，家庭作业里加跳绳和力量类练习，练完让家长在家作本上签字。”

　　于是，钟峤和辛扉晚上又聚到了一起，在小区健身器材区各练各的力量类项目，再掐着秒表轮流数对方的30秒跳绳。跳绳满分86个，辛扉最好成绩是85，练到后来都快哭了，连说：“不练了不练了，我去考立定跳远，跳远是早死早超生啊，连30秒都不用！”
　　“85勉勉强强也能拿满分了。”钟峤安慰她，“可能是我数错了，来，我们再跳一次。”

　　正说着，一人牵着只大金毛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向他俩打招呼：“晚上好啊！”
　　“娅娅姐好！”

　　孙娅娅是小区里的风云人物。卖过鞋子，当过柜姐，靠乡下老房子拆迁拿到了开发区两栋新房，两栋都写了她的名字，一栋父母住，一栋出租。现在开了家网店卖衣服，加上房租收入也是个小富婆。她一直没个稳定的正经工作，又经常换男朋友，所以风评不太好，小区里家长教训孩子时都说：“别学孙娅娅，不三不四的。”

　　前年孙娅娅结婚，丈夫李达是个朝九晚五的事业单位员工，相貌端正，败絮其中，没多久就在外面搞七捻三。孙娅娅和他吵过，也打过。最厉害的一次，两人放火烧房子，把警察都招来了，好一通训斥。即便闹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没有离婚。孙娅娅三天两头挂彩，李达也好不到哪去。

　　这晚孙娅娅出来遛狗时，左眼下方便有一块青紫印记，她顶着淤青，像戴着王冠一样，不加遮掩地露出来给人看。辛扉盯着看了一会，钟峤下意识把她拉到身后，让孙娅娅把狗牵远一点：“娅娅姐，辛扉怕狗。”

　　“诶，真的吗？”孙娅娅不退反进，走上前对躲在后面的辛扉招手，“我们家奥斯卡不咬人，可温顺了，你摸一下就不怕啦。”

　　那只名叫奥斯卡的金毛站起来能有半人高，伸着舌头去舔辛扉的鞋子，吓得她一直尖叫，紧紧攥着钟峤的衣角。钟峤喊了好几次，孙娅娅仍没有要牵走的意思，不禁气上心头，一边护着辛扉，一边甩起手里的绳子向狗身上抽去。

　　金毛吃了痛，显出攻击的本能，嗷呜嗷呜地扑向二人。钟峤吓了一跳，顿觉头皮发紧，寒毛直竖，慌忙转身抱住辛扉护在怀里，电光石火间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幸好孙娅娅及时收起绳子，将奥斯卡拉回身边。但尚未修剪的狗爪子还是抓破了钟峤的衣服，将运动衫划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辛扉已经吓哭了，低声抽泣着。钟峤惊魂未定地拍着她的背，连说：“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孙娅娅看得咯咯笑：“原来小辛扉真的怕狗啊！”
　　钟峤握了握拳，听见辛扉的哭声又慢慢松开，转而瞪向孙娅娅，冷声道：“管好你的狗，再有一次直接打死，大不了赔钱！”

　　孙娅娅满不在乎地笑笑，边给奥斯卡顺毛边说：“畜生而已，打死就打死，谁要你赔钱了？小峤啊，你倒是个好孩子。小辛扉，对不起咯！”
　　她勒紧牵狗的绳子，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旧哼着歌出去溜达，奥斯卡一颠一颠地跑在前头，看不出先前狂躁伤人的痕迹。

　　辛扉望着那一人一狗的身影，打了个寒战，说：“娅娅姐现在好吓人，她以前不这样的。”
　　钟峤深有同感。

　　有一晚下了雨，钟峤带着辛扉在楼道里练跳绳，忽然听见消防车的声音。雨水在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谩骂，警笛声呜咽而来又呜咽而去。

　　后来才听说，李达在外面的情人挺着大肚子找上门，被孙娅娅推倒在客厅的茶几上，送去医院时孩子已经保不住了。李达回家和孙娅娅大闹了一场，邻居听见孙娅娅叫道：“没了就没了，生下来也是私生子，她有什么脸来冲我耀武扬威！”随后是李达的怒吼声：“你他妈要是生得出来，我用得着去外面找女人吗？你见不得我好，想跟我耗下去，行，我成全你！我陪你同归于尽！”接着又是一阵哐啷响，摔杯子，掀桌子，砸门撞玻璃。

　　邻居听得直叹气，又不好去管别人的家务事，不成想过了一会儿，门缝里竟然钻进了黑烟，呛鼻的烟味四处弥漫。邻居捂着湿毛巾出来一看，孙家的大门已经烧了一半。

　　此后许久，钟峤都没见过孙娅娅，倒是有一天放学回来，看见李达搬着大件小件上了搬家公司的大卡车。他走时头发蓬乱，神情憔悴，车窗里露出僵硬紧绷的侧脸，下巴上长出了几撮杂乱的胡须。车子驶出大门后，门卫张大爷冲着车尾气啐了一口，骂了句：“呸！”

　　晚饭时听父母说，孙娅娅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李达是过错方，净身出户。房子本来就是孙娅娅的，属于婚前财产，李达没脸去争。
　　爸爸说：“早就该离了，别人是搭伙过日子，他们是搭伙烧房子，能过得好吗？”
　　妈妈给他盛了碗汤，不赞同地摇头：“你懂什么啊。娅娅不能生，要是再离婚，将来没人要的。”

　　钟峤扒了一口饭，等话题早已岔开时，突然说：“为什么不能生就没人要？娅娅姐长得漂亮，也有钱，总能遇到喜欢她的人。”
　　“那就只能找有孩子的离婚男人了。”
　　“为什么？”他刨根问底。
　　妈妈很诧异，觉得这答案显而易见：“女人生不出孩子，就是要被嫌弃的啊。”
　　“妈妈，你也是女人。”
　　爸爸沉下脸，呵斥他：“怎么说话呢，吃饭！”
　　钟峤不再追问，沉默地夹了块排骨，有些食之无味。

　　在单杠上练引体向上时，他和辛扉说了这事。辛扉躺在仰卧起坐器材上，手向后在地上挠了一会儿，小声说：“我觉得娅娅姐很可怜。”
　　钟峤笑了笑，用力向上一撑坐在了单杠上，擦了擦汗，问她：“上次放狗吓你的事忘记啦？”
　　“没忘，但是一码归一码。”辛扉保持着脚在上头在下的姿势，望着夜空认真地说，“既然结婚了，就不该出去找别人，不然结婚干什么？娅娅姐不能生，他为什么不去陪她治病呢？电视里天天放不孕不育的广告，我才不信他们看不见呢。”

　　钟峤不做评价。只是想起几年前孙娅娅结婚的时候，红毯从小区门口铺到单元楼，鞭炮声响了一早上，大红喜字贴满门窗。孙娅娅穿着婚纱被新郎抱进扎了花的小轿车里，她的眼睛一直在笑。后来闹洞房时，他还和辛扉挤在人群里抢巧克力，看新娘子被客人们起哄着去亲新郎。算起来也不过是四五年前的事。

　　辛扉做了几十个仰卧起坐，突然站起来，叉着腰赌气说：“我以后结婚也不要生孩子，生孩子那么痛，一不小心就痛死了。谁敢逼我生，我就离婚！”
　　钟峤很无语：“你才几岁啊，想那么远……”
　　“那你呢？”
　　“我什么？”
　　辛扉很固执，非要问个明白：“你以后要是娶了个不肯生孩子的老婆，你会不会像娅娅姐老公一样不要她？”
　　“乱讲什么话！”钟峤有些脸热，对上她异常专注的眼神却莫名慌乱，咳嗽了一声，故作镇定地答道，“当然不会。我是娶老婆，又不是娶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