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钟峤(一) ...

  •   有一个异常优秀的哥哥,不仅是骄傲,也会是压力。钟峤直到上初中才明白这个道理。

      与后来以三到四年为期的学习阶段相比,长达六年的小学阶段缓慢而悠长。或者说,只在这个阶段,人所感知的时间流逝速度才是正常的,像与湖相连的溪流,在无风无波时,缓缓地汇入大湖之中,下游不在抽水,上游也没开闸。

      等到上了初中,升学压力陡然增大,三年后有中考,决定你还能不能继续读高中、读什么样的高中。再过三年有高考,然后是可以放肆四年的大学,紧接着又被推入工作或深造的洪流。所有人都在催促你:“要抓紧了啊!”仿佛人生突然开启了加速器,以两倍速甚至五倍速前进。

      他读冯骥才的散文《苦夏》,里面有段话这样写道:在快乐的童年里,根本不会感到蒸笼般夏天的难耐与煎熬。唯有在此后艰难的人生中,才体会到“苦夏”的滋味。快乐把时光缩短,苦难把岁月拉长,一如这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苦夏。

      做诗词鉴赏时,伤春与悲秋是永不落时的主题,但轮到夏天,便成了苦夏。
      夏天怎么会苦呢?有冰棍,有西瓜,有两个月尽情玩耍的暑假,他每天要发愁的只有第二天要和朋友玩什么样的游戏,是换一种呢,还是和今天一样呢?

      辛扉说,对此她有发言权。
      “放暑假了就得去外婆家,福州和竹浦相隔太远,我就见不到你啦,多难过!”
      “你不是去海边玩得很开心?”
      “哎呀,玩得开心和想你不矛盾嘛。”

      这是发生在五年级时的对话,她还可以把“想你”二字挂在嘴边,辛妈妈几乎天天都要说她:“辛扉,你是女孩子,要矜持一点!你这样讲话,出去会被人笑的。”但她屡教不改。

      钟峤一度认为辛扉是这世上最烦人的女生,稍不理她,她就哭。她一哭,不管谁对谁错,都是钟峤的错,连哥哥也说:“你让让她吧。”这一让,就让了很多年。

      上初中后,两人不在一班,渐渐有些疏远。说不上是谁先开始的,但钟峤后来想过,只要辛扉不出现在他面前,他是不会主动去找她的。所以当辛扉有了新的好朋友,开始和一群女生围在一起说悄悄话时,他只是松了口气,随即约着班里男生去打球。

      他们各有各的生活和烦恼。

      钟峤发现,无论他怎样认真专注,都没办法像小学一样轻轻松松门门拿满分了。数学和英语还好,语文的扣分项多如繁星,一抓一大把。他打电话向哥哥请教,钟屹却说:“初中语文?那不是很简单吗?都是常识,凭直觉答题。”

      同理还有数学竞赛,题目刁钻,他有时连题干都看不太懂,但在钟屹眼里却是再简单不过的初等数学。

      钟峤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天资水平也会有差距。然而有哥哥珠玉在前,家里人难免对他寄予厚望。

      初二时,他因沉迷打游戏,月考成绩大幅度下滑,妈妈摔了家里的电脑主机,指着卷子上鲜红的分数说:“这是什么?啊?心思都在游戏上了,你以后中考怎么办,你还想不想读高中了!”

      爸爸在一旁打圆场:“说几句就行了。他这次发挥不好,下次再努力,难得考差一回,至于上升到没学上的高度吗?”说着便把卷子抽出来递给钟峤,使了个眼色:“赶紧跟妈妈认错,以后不许打游戏了,知不知道?”

      钟峤知道错了,但在那个情绪易变又敏感的年纪,自尊比任何时刻都要强烈,“对不起,我错了”这六个字是很难说出口的。他接过卷子折起来,掩住那个难堪的分数,一声不吭地往卧室走。

      无言的抗议瞬间点燃了妈妈尚未平息的怒火,她扯住他胳膊拽回来,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钟峤,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看看钟屹,再看看你……”

      “那你生一个儿子就好了,生我干嘛!”

      钟峤跑出了家门,淡淡的月光洒在楼道口,小区里稀稀落落几个行人。他在转角处遇到了上完补习班刚回来的辛扉,旁边站着个不认识的男生,辛扉好像还喊了他一声,他没应,径自穿过了街道。

      小区不远处有个市民公园,晚上七八点钟依然热闹。钟峤瘫坐在长椅上,大口地喘气,只觉耳边喧嚷鼎沸,喇叭声、鸣笛声、蛙声与蝉鸣混成一片,共同糅杂成与他无关的平凡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广场舞的大音响停了,再后来,谈笑声也渐渐消失了。他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往公园深处走去。湖边立了块“禁止游泳”的标志牌,他当作没看见,脱了衣服鞋袜,纵身跳进了湖里,三三两两的水鸭子扑腾着躲开。

      清凉的湖水瞬间席卷全身,像丝绒一般裹住全部毛孔,缠住了手脚。人在自然面前永远渺小如蝼蚁,又坚韧如磐石。他向湖心游去,感到水流滑过四肢又推挤着他向前,说不清是阻拦还是督促。此时此地,只他一人,呼吸是他的,游动是他的,哭是他,笑也是他,求生是他,纵情还是他。他独一无二地存在着,不必和任何人放在无谓的框架下对比。他在水里睁开眼,忍着刺痛看湖面倒映的灯光水色,那些光晕斑点影影幢幢,因折射而改变了原本的模样,如虚幻,如泡影,在真真假假间迷离。他拨开水流,向上游去,穿破了橙红的光晕。

      再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时,看见月亮高高地挂在对岸小别墅的屋顶,像明珠一样镶嵌着,却又不独属于某一家。她是所有人的月亮,孤独者与狂欢者都可以向她索求情感的依托。但人是一个人的人,尽管身份上会从属于国家、社群与家庭,可是精神上永远只属于自己。

      岸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辛扉两手圈在嘴边,模拟着小喇叭朝他喊:“你再不回来我就报警啦!”

      他轻轻地笑起来,感觉浑身舒畅,通体轻松,钻入水下游了回去。

      湖里虽然禁止游泳,岸边却有七八级台阶,钟峤站在最底层台阶上,脚下青苔有些滑,他只好又抓住栏杆,对辛扉说:“你转过去。”
      “干什么?”
      “我没穿衣服!”

      辛扉转身,背对着他抱怨:“要不是看见岸边这几件衣服,我还不晓得你在水里呢。不就是月考考差了吗,用得着离家出走?”
      “谁离家出走了?”
      “你呀!”
      “家里太闷,我出来透透气,不行吗?”
      “行,你还顺带洗了个澡呢。”

      钟峤穿好衣服,正蹲下来穿鞋子,闻言掬了捧水,泼在她小腿上。
      辛扉大叫着躲开,气得骂他:“发什么神经,你好讨厌啊!”
      “你怎么骂人都没气势的?”
      钟峤索性坐在地上,任由她气呼呼地舀水来泼他。不管她说什么,只是笑着纵容。
      他这样好脾气,辛扉便没办法生气了,玩够了,也玩累了,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拉起来:“走吧,回家了。”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往回走,辛扉在后面踩他的影子,钟峤嫌弃她:“你幼不幼稚?”
      “没你幼稚。”
      钟峤便跑起来,不给她踩,辛扉边追边喊:“我们以后晚上出来跑步吧?”
      “你不是要上补习班?”
      “你可以等我一起呀!下课后再来夜跑。”
      钟峤放慢了速度,等她追上来并排跑着,直到进了单元楼,看她进了305才说:“好,以后一起跑步。”

      回家时,妈妈独自坐在沙发上哭,发现他从头到脚都是湿的,有些惊慌地站起来,旋即别开脸挥挥手,让他去洗澡。钟峤抱着换洗衣物去浴室时,听见妈妈在打电话,声音很疲惫:“不用找了,他自己回来了,你也赶紧回家……我没骂他,随他去吧,我不管了……”

      当晚躺在床上,爸爸进来时也没开灯,语气温和地跟他商量:“咱父子俩也好久没一起睡了,你就当陪陪爸爸,好不好?”钟峤没有拒绝,知道这是要聊聊的意思。

      爸爸先是问他去了哪里,怎么回来的,他一一回答。过了很久,爸爸才说:“小峤,你遇到同一类型的难题,总不可能次次做对,其实当父母也是一样的。你不会了,还有老师教你,我们不会了,连老师都没有。今天的事,你妈妈很伤心,爸爸知道你也很伤心。我们都有错,你,我,妈妈,都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是。”钟峤声音哽咽,带着哭腔。他忙背过身去,偷偷把眼泪藏在枕巾里,心想:真没出息。

      爸爸应该听见了,但是没有戳穿。他说:“我们常教育你,做错了就要道歉。但是我们的文化里,从没教过父母该如何向孩子道歉,老师又该如何向学生道歉。就算现在天黑了,灯灭了,谁也看不见谁,爸爸也拉不下脸向你道歉。”

      钟峤小声说:“不用,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鱼刺卡在喉咙里都疼得厉害,家人吵了架,不比鱼刺更痛吗?先睡吧,让爸爸好好想想。”

      他不知道那晚爸爸想了多久。第二天是周六,起床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电饭煲里温着粥,桌上留了两张明信片。
      爸爸写的是:“我有两个儿子,个个都很优秀。我们对你的爱,从不比对钟屹少。”
      妈妈写的是:“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我爱钟屹,也爱你,少了哪一个都不行。”

      原来有些话不必说出口,纸笔更显情真,也更长久。

      他将这些明信片连同从小收到的珍视的礼物一起,收藏在储物柜最深处,摊开作业本重拾荒废月余的课业。

  • 作者有话要说:  竹浦是虚构的地名。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