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燕》步兰亭

24、辛扉（二）

　　钟峤的学生名叫卓尔，温顺乖巧，成绩中上。钟峤教了她将近一年，始终相处愉快。家庭变故使原本就内向的女孩愈加懂得收敛情绪，所以钟峤直到前几天才发现她不对劲。
　　卓尔不算聪明，但很用功，听课时从来全神贯注，能耐得住性子不厌其烦地做题，鲜少受外因干扰。当钟峤第三次发现她走神时，原想好好和她谈谈，只是他一靠近，卓尔就像受惊似的往后躲。
　　男家教和女学生，令人想入非非的字眼。钟峤怕贸然追究会吓到她，于是找到了许久未联系的李静文。

　　李静文猜测：“如果你在北京，他肯定会请你帮忙。别的不说，你男朋友避嫌当真一流。”
　　辛扉假装没听见后面那句调侃，问道：“卓尔是不是谈恋爱了不好意思说呀？”
　　李静文沉吟片刻，反问：“我没谈过恋爱，没追过人，也没被人追过，所以没有发言权。但是辛扉，我想问一个问题，你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你这个问题有点大啊……”

　　辛扉揉了揉脖子，拉开宿舍窗帘，靠在窗台边继续说：“在一起前肯定是好感最重要，没有喜欢，当然就不会有未来。”
　　“什么样的喜欢呢？”李静文举例道，“想亲近一个人是喜欢，故意欺负人来吸引注意力也是喜欢，还有傲娇款的喜欢、绅士的喜欢、流氓的喜欢……”
　　“停停停——”辛扉听得脑壳疼，让她讲重点。
　　李静文说：“重点是，我认为只有建立在尊重基础上的，才配称之为喜欢。”

　　钟峤请李静文帮他代讲一晚英语，李静文讲完后，又花了一小时闲聊来安抚卓尔的情绪。
　　卸下心防后，卓尔悄悄问她：“姐姐，如果有一个你不喜欢的男生追你，你会拒绝他吗？”
　　李静文果断说：“当然拒绝。”
　　“可是……”卓尔露出疑惑迷茫的神情，“可是所有人都说他很好。”
　　“什么样的好？”
　　“成绩好，人缘好，体育好，老师喜欢他，很多女生也喜欢他。”
　　“可是你不喜欢他呀。”李静文觉得这事很好解决，万事随心，管他千好万好，入不了她的眼就是不好。
　　卓尔苦恼地说：“我拒绝过，他好像没有听明白。他做的一些事我不喜欢，但是他做得理所当然，知情的同学也认为理所当然，反倒显得我大惊小怪。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
　　李静文摇了摇她的手说：“小卓尔，你现在是被追求的女孩，可以骄傲一点，自信一点。来，我们一条一条捋，他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

　　辛扉听到这里，笑道：“这个很难说，有些男生谈起恋爱来真的没脑子，情商上限就摆在那了，不能指望他们理解女朋友的心思。”
　　李静文却话锋一转，严肃道：“不，我认为有些行为是素质问题，不能甩锅给情商。比如这个男孩做的事，以钟峤的教养，情商再低也不可能去做。”

　　这个男孩做了什么呢？
　　据卓尔说，她曾经每天收到一张夹在作业本里的字条，上面写着露骨暧昧的情话。她涨红了脸把粗俗的字眼涂掉，揉成一团紧紧捏在手里，想扔进垃圾桶却又担心被人捡到偷看了去。
　　有一天，前桌向后传作业本时不小心将纸条掉了出来，周围一圈女生过来围观，纷纷感慨：“好苏啊！这是偶像剧情节吧！”
　　卓尔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苏呢？我只觉得……他在羞辱我，就好像在他眼里，我只配得上这些低俗粗鲁的话。一旦我生气，所有人都觉得我反应过度，说我装纯装傻，故意吊着他……次数多了，连我也怀疑是我的问题。”
　　李静文沉默了，忽然抱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不是你的问题。”
　　“他们说谈恋爱都是那样的，都会接吻，上床。”
　　“你还小，那些是长大后的事，而且要你心甘情愿才能发生。”
　　“可是他们说，很多女生十五岁就当妈妈了。”
　　“那也不是你的人生！”李静文听得心头火起，怒道，“你别管他们说他们说，他们是谁？他们凭什么对你的生活指指点点？你过什么样的日子，轮得到他们来教吗？”

　　卓尔垂下眼，半晌才问：“那谁来教我呢？我又没有妈妈。我不喜欢他牵我的手，不喜欢他碰我，不喜欢他当众表白，不喜欢全班起哄帮他追我。可是我告诉老师，老师说了他，他也不改。我告诉爸爸，他让我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小小年纪不学好。我听见保姆阿姨和隔壁的家政聊天，说我随我妈，天生会勾人……从来都没有人教我啊！我很害怕，既怕他做出更吓人的事，又怕我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楼下传来几声口哨，惊飞了树梢栖息的乌鹊。
　　辛扉有些胸闷：“这不是追求，是骚扰。”
　　“可是没有人认为十四岁的男孩会懂得去骚扰同龄女生。”李静文冷冷道，“我不敢想象如果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她还能分得清追求和耍流氓。”
　　“后来呢？”
　　“我把举报信发到了校长邮箱，顺手抄送双方家长。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官网上联系方式特好找，省了不少事。”
　　辛扉叹道：“你……很刚啊！”
　　“跟你学的。”
　　辛扉摇了摇头，抬手将飘进来的一朵树叶拈在手中玩，问她：“有用吗？”
　　“大环境如此，你说呢？”
　　“那你还搞这么大？”
　　李静文说：“从我发邮件的那一刻起，就不指望这事能得到严肃处理，上下齐心和稀泥是常态，真要溯本清源倒成新闻了。但我就要搞事，搞得越大越好。我要让卓尔明白，这事是不对的，是可以反抗、可以大声说不的。她越害怕，越会被人欺负。她越要脸，越会被人欺上脸。凭什么因为大人的世界是歪的，就要让小孩也跟着歪！”

　　放下手机后，辛扉想起一段小插曲。她曾问过父母，明明大环境下性别歧视严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再优秀的女生也可能在终面现场被普普通通的男生超过，为什么他们以前从来不提呢？
　　妈妈说：“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小孩子就该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把身子立正了，才能有一双明白眼去看灰色地带的黑暗。”

　　钟峤让辛扉问明白后给他一个解释，辛扉现在问明白了，却不再有打情骂俏闹别扭的心思。
　　她以前有个疑惑，为什么成年和未成年的分界线是十八岁呢？十九岁的心智就一定比十七岁成熟吗？十九岁的是非观就一定比十七岁的强吗？
　　可是回头来看，她真正开始接触许多沉重的话题，都是从十八岁开始。在这之前不必关注，在这之后不得不关注。

　　她给钟峤发消息：“你还在当卓尔的家教吗？”
　　钟峤回道：“不当了，她爸爸另请了一个女生。”
　　“那你又在忙什么？”
　　钟峤说：“我想让很多不敢发声的人说话。”
　　“需要我帮忙吗？”
　　“暂时不用。”
　　他这么说，辛扉便不再问了。钟峤叮嘱她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辛扉笑着答应。

　　交换生的课程压力比在本校上课时大一些，但不至于忙得三点一线。辛扉空闲时会去喜欢的港剧拍摄地打卡。
　　十一月的某天，她坐缆车上太平山顶，俯瞰山海环抱下时尚壮丽的城市。维多利亚港如宽阔的绸带抹开了香港岛和九龙半岛，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繁华尽收眼底，令人生出君临天下的豪情壮志。
　　也正是这个时候，辛扉突然很怀念小而美的竹浦。

　　她一直知道自己恋家，但来了香港，与不同人种、生活经历、家庭背景的同学交流之后，才发现这种恋家的情绪远远超过其他人。
　　新认识的朋友安娜祖籍安徽，长在上海，计划毕业留香港。
　　辛扉问她：“那你爸妈呢？”
　　安娜说：“他们在上海。”
　　“他们不会希望你回去吗？”
　　安娜感到奇怪：“为什么要回去？我有我的生活，他们有他们的。”
　　理是这样的理，但辛扉总放心不下。
　　安娜却说：“你真是为了父母想回去吗？”
　　一句话问到了她心坎里。

　　她在竹浦长大，思想、习惯、语言里浸润了竹浦的点点滴滴。她是自己想回去。当她站在山顶，看见港湾交错、山海纵横的图景时，发现这些迷了眼的大城市标志只是她心中一个向往，是从小看港剧而生出的顽固情结。
　　她问自己，如果回到竹浦，没有地铁，没有游轮，没有如乱花绽放的知名景点，没有令人欣羡的时尚光环，会不会觉得遗憾？
　　答案是不会。

　　下山时，她有些自嘲地笑。人们常说年轻时要去大城市奋斗，她倒好，来了一趟大城市，竟然心甘情愿想回小地方，说出去怕是要叫人笑话，还以为香港怎么她了。

　　十二月下旬，时序冬至前夜，按竹浦的习俗算作“冬夜”。冬夜不吃饺子，但在家里，妈妈总会在这天准备更多的好菜，许多单位也会提前下班。
　　安娜听说后，决定在她的小租房里邀请辛扉过冬夜，说要一展厨艺。辛扉兴致勃勃地去了，却只看见电磁炉上摆着个电暖锅，旁边拆了三包泡面。而安娜热情地招呼她：“快来尝尝！我加了好多牛肉、芝士、年糕！”
　　好吧，简易火锅也是火锅，辛扉并没有资格嫌弃。

　　两人围炉对坐，白色的热气咕嘟咕嘟地从锅沿缝隙里冒出来。安娜开心地说：“我好喜欢香港的冬天！和上海的冬天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辛扉笑道：“有那么夸张吗？”
　　“湿冷啊湿冷，太可怕了。”安娜想起来，“竹浦也很冷吧？”
　　“嗯，不过可以开空调。”辛扉看煮得差不多了，拌了碗香油麻酱，夹起一片牛肉。
　　安娜边吃边问：“以前没空调怎么办？”
　　“冻着。”
　　“会冻伤吗？”
　　辛扉将两手摊开，毫不夸张地说：“十根手指都生过冻疮。”
　　安娜拍了拍胸口：“可怕，可怕，我还是留香港保命吧。哎，这牛肉不错，还挺便宜，竹浦冬夜吃牛肉吗？”
　　辛扉说：“想吃就吃吧，没听说有什么规矩。”
　　“本来就不该有规矩，吃就行了。”安娜一提这事就头疼，“还是在外面好，天高皇帝远，没人管。你说就饮食这块，咱就有多少习俗了？吃夹生饺子就一定能早生贵子？吃千层糕就能步步高升？红烧鲤鱼就能鲤跃龙门年年有余？最神奇的是，年糕加粽子竟然还能取意‘高中’！”

　　辛扉听得笑个不停，正巧钟峤给她发消息，她回复后，渐渐淡了笑容，说：“人都喜欢听好话。越是有过不去的坎，越想看见好兆头。”
　　安娜敏感地问：“你怎么了？”
　　辛扉说：“刚想起来一件有些遗憾的事，突然就想学做饭了。”
　　虽然没听懂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但安娜擅长抓重点：“你不是说你学不会？”
　　“被逼着学当然学不会。”辛扉眨眨眼，笑道，“可是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再难也学得会。”
　　安娜大声鼓掌，表扬她：“好！有志气！我等你过一阵哭着说：‘不学了，谁爱吃谁做。’相信我，你干得出来。”
　　辛扉夹走锅里最后一片年糕，放在嘴边吹了吹，斜了她一眼：“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