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燕》步兰亭

17、辛扉（三）

　　钟峤驱车而至，看见辛扉身旁的人，向她打招呼：“你好。”
　　辛扉暗暗观察阮思薇的表情，只见她清瘦的脸上徐徐绽放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定定注视着来人，像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于是分明是笑着的面容却充溢着悲伤，她低声回道：”你好。”
　　钟峤微微一怔。
　　辛扉状似无意地回转车头，挡住他的视线，问道：“怎么了？”
　　钟峤从书包里取出两张票，扬了扬：“我们系的学生节，等会就开场了，一起去吧。”
　　“你要上台吗？”
　　“不用，客串了班剧短视频。”
　　“你会演戏吗？”辛扉怀疑地斜眼。
　　钟峤好脾气地笑笑：“所以请你去看啊，现场检验成果。”
　　阮思薇拍了拍辛扉肩膀，对他俩说：“我先走啦，你们玩得开心点。”
　　辛扉忙挥手道：“嗯，学姐再见！”
　　“哎——”钟峤喊道，“学姐要一块来吗？我帮你再拿张票。”
　　阮思薇摇头：“谢谢你，不过我还有事，下次再聊。”
　　她转身离开，钟峤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辛扉拉了他一把，催他：“走啦，不是六点半开场吗？吃完晚饭就去。”
　　钟峤回过神笑笑：“行，想去哪吃？”
　　“哎哟，这种终极问题不要让我想。”

　　计算机系的学生节奖品一如既往丰盛，含金量仅次于经管学院大土豪。钟峤带辛扉进大礼堂时，门口接待处的同学递给他们小礼物，互相交流眼神偷笑，特地告诉辛扉：“袋子里有抽奖号码，每年都是系里家属抽到，祝你好运！”
　　“借你吉言。”钟峤点了点他，推着一脸懵的辛扉进去找座。
　　辛扉茫然：“什么家属？”
　　“没什么。”
　　“你在偷笑。”
　　“没有。”钟峤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带她找空位坐下。

　　辛扉翻了翻袋子里的小礼物，掏出一个打了漂亮蝴蝶结的小盒子，拆开来是啤酒杯形状的冰箱贴，十分可爱。她一时好奇，手肘推了推钟峤：“这礼物谁想的？”
　　钟峤说：“学生会宣传口的同学吧。”
　　“蝴蝶结也是他们打的？”
　　“嗯。”
　　“男生女生？”
　　钟峤考量了全系惨绝人寰的男女比，想起宣传口那几名壮汉和嘴上不着调的部长，无奈地盖章：“男生。”
　　“噫！”辛扉发自内心地赞叹，“真是心灵手巧。”
　　“过奖过奖。”

　　七点左右，大礼堂几乎满座，大灯骤然熄灭，开场舞拉开了序幕。照例是一段暖场的街舞，除了前排三个女生，后排全是男生，但街舞的力道本就男女皆宜，故而不显突兀，反倒刚柔并济。
　　在这喧闹的氛围里，钟峤突然靠向她，淡淡地说：“那位学姐，如果不出意外，我该叫她嫂子吧？”
　　辛扉的笑意顿时僵住，过了一会才问：“你认识？”
　　钟峤坐正了，目光又转向台上：“在我哥手机上看到过他们的合照。她瘦了很多，第一眼没认出来。”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半边脸上，他平静温和，阴暗分明的轮廓已然是成熟的男人，不再是当初稚嫩的少年。过去不忍揭开的痛苦终于到了愈合的时候吗？前段时间不欢而散，如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是经历了什么呢？
　　辛扉心里五味杂陈：“你怪她吗？”
　　她知道，她是没资格替钟峤做决定的，更没资格恳请他原谅对方。她不是最痛的人，就不该越俎代庖。可私心里，她希望钟峤可以放下，毕竟怨怼的重量只会造成拖累。人生路还很漫长，她只希望她的少年可以背着爱走，她希望他快乐。
　　钟峤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他说：“不怪，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相信，我哥也没有怪她。能让他结束生命的原因，绝不可能是对他人的责怪，只可能是怪他自己，愧疚，自责，逃避，怯懦……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谁知道会是什么。”
　　这话题无论何时提起都太过沉重，辛扉听得难受，探身过去圈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钟峤手指微微一颤，随后反握她，紧紧地包裹住，低声笑道：“没关系，我最近想通了一些事，你别担心。看节目吧，等会有高能。”

　　他所谓的高能是大四某个班的舞蹈表演，十个平均身高185的男生穿着蓬蓬裙和白色丝袜跳《睫毛弯弯》，关键是跳得还不错。全场欢呼声达到巅峰，无数手机举了起来，不肯错过这千载难逢的画面。
　　当他们齐齐跺脚抛媚眼时，辛扉终于撑不住了：“他们故意的吧，从哪找来这么有女人味的男生！”
　　钟峤凉凉道：“你不能指望大四毕业班的节操。”
　　“节目评审时居然给过了？！没人管吗？”
　　钟峤伸手指给她看：“看到没，那个长得最端庄、最纤瘦、跳得最带劲的——本届学生会会长。”
　　敢情这还是上头有人？
　　辛扉服气了：“你们系真是人才辈出，兼容并包。”
　　“过奖过奖。”

　　辛扉等着看钟峤他们班的班剧视频，没想到等了半天就一分钟的镜头。他在剧里饰演一个路人甲，负责帮男主给女主送花，台词也只有一句：“同学，你的花到了。”
　　辛扉扶额，继而愤怒：“你都没有送过我花！”
　　钟峤摸了摸下巴，说：“我随时都能送，关键看你。”
　　“看我什么？”
　　钟峤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吝啬地吐出两个字：“名分。”
　　行吧，绕了一圈皮球又踢回来了。

　　辛扉怀疑他早有预谋，整场学生节都是来给他助攻的，因为一等奖的抽奖环节竟然真抽到了她。她想起入场时那句家属，顿感两颊微热，而钟峤还在旁边笑！
　　主持人说：“108号在吗？请到台上来。”
　　她想装死，奖品也不想要了，不就是最新款苹果手机吗，她忍一忍还是可以舍弃的。
　　不料钟峤替她举了手，喊道：“在！”然后把她推了出去。

　　在久远的记忆里，除了中小学时期赶鸭子上架的学生代表发言，辛扉不记得还有什么场合需要在几百人面前上台讲话的。她接过礼物盒，握着话筒说了声谢谢，很想立刻逃下去。但是主持人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主持人化着精致妆容，热情地问她：“同学，你是我们系的吗？”
　　“不是……”辛扉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是法学院的。”
　　台下突然有人大喊：“她是我们系的家属！”引起嘘声一片。
　　辛扉清楚地记得这个声音就是入场时那个负责接待的男生，果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主持人夸张地哇了一下，显然很满意这个结果，向台下问道：“是哪位的家属啊？”
　　钟峤站起来，被聚光灯闪得眯了下眼睛，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笑吟吟道：“我的。”立时掌声如雷。
　　主持人问辛扉有何感想。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辛扉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大家不就是想看热闹嘛，看呗，随便看，又不会少块肉。于是她淡定地说：“非常荣幸继承了贵系抽奖只抽家属的传统。”
　　主持人立刻接话：“各位没有抽到奖的同学知道自己输在哪了吧？首先你需要有个对象，其次这个对象是我们系的，最后你要坚守到开奖环节，不能提前离场。好，让我们再次恭喜获奖的家属！”
　　行吧，这次连同学两个字都改了。
　　辛扉微笑着感谢，微笑着下台，微笑着落座前狠狠地踩了钟峤一脚。

　　学生节全部结束时将近十二点，夜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辛扉推着车把想回宿舍时，钟峤轻笑一声。她想起之前的事，不免怒气冲冲地瞪他。
　　钟峤指了指天上：“你记得夏目漱石当英语老师的故事吗？”
　　“哪个？”
　　“今晚月色真美。”
　　辛扉低下头，自顾自地骑车回去，嘟哝了一句：“不带这样借花献佛的，你耍赖。”
　　钟峤追上她，和她并排穿过树影婆娑的主干道，又问：“那你准我耍赖吗？”
　　辛扉不吭声。
　　初夏细小的蚊讷在低空飞舞，虫鸣声清晰可闻。她仿佛可以听见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一下又一下地敲击本就脆弱的抵抗意志。
　　骑到男女宿舍楼的路口时，她突然刹住车，对同样停下来的钟峤说：“你今天很不一样。”
　　“哪不一样？”
　　“态度，心情，还有……”辛扉仔细回想他之前的话，问道，“你想通什么了？”
　　钟峤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望向她的眼睛：“谢谢你让我明白，比起无法挽回的过去，我更应该珍惜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而我的未来，想和你一起创造。辛扉，你愿意吗？”
　　怎么可能不愿意……
　　她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哪里舍得拒绝呢。
　　辛扉握住他的手腕，偏头蹭了蹭，带着不言而喻的亲昵，挠得人心痒痒。
　　她埋怨他：“你早干什么去了……”
　　“犯傻呗。”钟峤聪明地将该背的锅认下，顺势捏了捏她的脸。
　　辛扉一把甩开他，脚下一蹬，飞驰而去，留给他一个仓皇的背影和一句响亮的回答：“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