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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辛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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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的最后一天晚上,辛扉陪妈妈和舅妈折纸元宝。外婆生前的衣服靠垫都火化了,房间里显得冷冷清清。客厅里照旧开着电视机,爸爸和舅舅坐在沙发上,许久没有换台,不知看进去了多少。
一沓锡箔纸很快折完,舅妈瞧了眼盛满的竹筐,哑着嗓子说:“差不多够了。”于是她们停下来,四下环顾,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妈妈拍拍她的背:“去看看你哥吧。”
张驰在抽烟。为了不让家里烟味太重,他开了卧室窗户,上半身前倾至窗外,一根接一根地抽。辛扉进去时,他恰好抽完一根,见状捏了捏烟盒,颓丧地扔在一边,挥手驱散烟雾,对她说:“坐吧。”
辛扉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压力大,忍不住。”
她沉默地看着,眼神里溢出无法掩饰的担忧。张驰扯出一个笑容,想安慰她没事,可不照镜子也能猜到,这个笑肯定很难看,很勉强。他把窗户开到最大,尽可能地让外面的灯火长街都融进来,夜风徐徐吹拂。
“我总是以为离我当家还很远,直到前几天看见我爸的体检报告。”张驰缓缓说道,“高血压,肝功能也不好。奶奶这一走,爸妈好像也跟着老了几岁。下午从公墓走台阶下来,他没看脚下,差点摔倒。我在一旁扶他,他半边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上车后,他和我说:‘阿驰,以后你长大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我要学会当家了。奶奶在时,我是小辈,是长孙。奶奶走了,三代人变成两代人,我要当顶梁柱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辛扉劝他:“你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总要有这么一天的。”他语气很平静。
辛扉不禁想,是不是所有人在彻底长大的路上,都要面临这样一个阶段。如泰山压顶般的压力骤然降临,瞬间失去最珍视的人或物,然后一个人消化痛苦,拍拍尘土站起来,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嗯,总要有这么一天的。”
爸妈请了一周假,留下来帮忙料理后续事宜。张驰工作忙,丧礼结束第二天就回去加班。辛扉晚一天走,走时还是一个人。妈妈送她上机场大巴,交代她路上注意安全。她点点头,答应她:“我知道的。”
城市依然如往日一般时尚繁华。大巴从高重厚实的水泥桥墩下绕过,墩顶尚未铺设桥面,或许又要造新的高架桥。远处屋脊线像高低不平的柱状图,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
辛扉有时会想,在无数个钢筋混凝土构建的森林里,会不会突然来一场大爆炸,宇宙重启归零,让一切都在瞬间灰飞烟灭。又或者,灾难、瘟疫、寒冬突然席卷整个地球,延续几千年的文明都灭亡了,下一个文明到来时,看到这些建造了一半的城市残妆,会赞叹还是蔑视,抑或是毫无波澜地记录。
宇宙何其广,尘世何其大,人却如此渺小脆弱。生前一间房,死后一块碑,来了,走了,究竟能留下什么?
回到学校时已是下午六点多,钟峤在宿舍楼下等她。辛扉上楼放行李,拿了饭卡下来和他一起去食堂。她胃口不好,打了碗阳春面。钟峤向来不挑,也要了一碗面。
吃饭时,辛扉感觉得到,钟峤一直在看她。看什么,看她会不会哭吗?老实说,飞机上断断续续睡了两小时,现在除了饿还真没别的想法。心里难受是真的,不想哭也是真的。
后来,辛扉终于扛不住了,抬头问他:“你今晚不是有家教吗?”
视线相触,钟峤下意识低头:“学生要月考,这周不用去。”
“哦。”
过了很久,钟峤忽然开口问:“我们现在只能这样了吗?”
辛扉平静地望向他,反问道:“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钟屹出事的那天晚上,钟峤连夜赶去北京。进安检口时,辛扉一直在跟他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我必须去看看。”他承诺她,“等确认他平安,我再来找你。”
“嗯!”
他从来没有在大事上骗过她,她始终相信不会有事。
可是钟屹确确实实不在了。
两年前,同样是在葬礼之后的晚上,辛扉回到了竹浦,上楼找他。她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会陪着他。
可是先放弃的人是钟峤。
“我没有办法再想这些事了……对不起……”
她可以理解啊!
辛扉难过地想,她可以理解的。谁也承受不了至亲的离世,谁也无法在全家哀悼的氛围下恋爱。她明白的。她可以等。
当她体会了失去亲人的悲痛后,她更能理解钟峤的想法。恋爱应当是快乐的事,是粉红色的,是无论何时想起都会忍不住微笑的。可他们暂时被封存了这项快乐的能力。
于是两年来,他们尽管同在一座城市一个学校,宿舍楼仅隔一栋食堂,见面次数却远远不及当年。课余时间钟峤做家教,辛扉做社工,日程排满,生怕自己闲下来。一闲就容易多想,越想越丧,不如忙点好。
钟峤被她反问这一句,有些尴尬,见她准备起身收盘,立刻抢过来,两手各端一个面碗送去收集处。
辛扉本想直接回去,脚刚迈出,又停下来,站在原地等他。
钟峤回来时见她还在,笑着问:“想喝奶茶吗?我去买。”
辛扉拒绝了。
“那你想去哪逛逛吗?我陪你去。”
“我想回去睡觉。”辛扉很疲惫地说,“你怎么了?”
钟峤笑容渐渐淡了:“我担心你。”
“我之前也很担心你,可是你把我推得远远的,我什么也做不了。”辛扉率先出了食堂。
那一刻,她在想,理解归理解,她心里还是怪他的。明明可以一起承担的不是吗?为什么非要把她推开呢?他总以为她很柔弱不能共担风雨吗?
辛扉越走越急,大步跨进宿舍楼楼道。一层是车库,各宿舍有固定的车位。可是总有人不肯好好停车,她走得太快,一不小心就被乱停放的车绊倒了。
紧随其后的钟峤忙把她扶起来,关切地问:“摔伤没?有没有事?”
“你别管我!”辛扉甩开他的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烦躁地说,“算了吧,我不烦你,你也别来管我。反正这两年我也是一个人过的,没什么不好。我上个月发烧去医院挂水,你也没来看我。”
钟峤手足无措:“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也没指望你知道。”辛扉发泄了一通,抑郁之气稍稍消散,见他失落的样子,终究不忍心,便说,“钟峤,我知道你总觉得我幼稚,你仗着比我大半年就把我当小孩。可我告诉你,我想得比你明白。外婆去世了,我很伤心,但我照样要好好过日子,我知道她舍不得我难过。你呢?钟屹哥哥要是还在,他一定不会轻饶你。”
“可是他不在了。”钟峤伸手拂掉她肩上沾到的纸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走了。
大约过了一周后,辛扉参加了去周边某个郊区的支教活动,地方偏远,从学校坐大巴要三个小时。教学过程很愉快,学生们满脸好奇地问他们各种问题,不局限于课堂知识,而是从大学生活问到了时事政治。大家不禁惊讶于当下中学生丰富的知识量,感叹自己才毕业两年就跟不上时代了。
回去的路上,有人谈到,如果毕业后去偏远地区支教,想必是件既有意义又快乐的事,还能曲线救国争取保研名额。
有个男生说:“男生可以,女生最好还是别去太偏的地方吧。”
“为什么?你歧视女生哦!”
男生解释说:“安全考量啦!有些落后的地方,不会管你是不是老师,是不是来帮助他们,他们只知道,哦,这是个女的,女人是可以生孩子的。”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气氛变得很沉重。
辛扉不知为什么,突然问道:“如果真出了事,还会继续当老师吗?我是说,未来,在另一个安全的地方,还能继续坚持吗?”
片刻后,有人说:“如果是我,应该不会了。伤害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单纯与热爱。”
这个问题在阮思薇那里又得到了另一种回答。
那是一个下过阵雨的傍晚,天边出现了罕见的双彩虹。辛扉从西门骑车回宿舍,经过情人坡时看见了昂首驻足的阮思薇。
她停下车问:“学姐,你回校办事吗?”
阮思薇循声望来,笑了笑:“没有,回来逛逛。”
情人坡既然叫情人坡,少不了成双成对的情侣。绕坡北面有条竹林小径,晚上灯火幽微,适合约会。
辛扉心下了然,不愿让她难过,故而想法子找话题,便谈到了支教这事。
阮思薇听完后,露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说:“我是学会计的,天天和钱打交道,是个俗人。当年报志愿,我妈让我学医,我爸想让我读理学,将来当老师或者搞科研。可是啊,我这人思想不坚定,容易动摇,最好别去传统观念里太神圣的职业。”
“为什么?”
“教师教书育人,医生救死扶伤,律师匡扶正义,科研寻求真理,我对这些职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它们毕竟是接地气的人间产物,不在神坛上,少不了会有黑暗的死角。我受不了的。”她又强调一遍,“我受不了神圣的领域被玷污。”
阮思薇的神情十分郑重,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尚未表露,严肃与哀伤在她身上奇妙地融为一体,令人看不透,猜不透,却又真切地感受到她平静外表下涌动的复杂情绪,仿佛是黑夜里缓缓流淌的江潮。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车铃声,紧接着传来钟峤的声音:“辛扉——”
辛扉心里一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