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燕》步兰亭

15、辛扉（一）

　　辛扉第一次见到阮思薇，是在大二下学期，距离钟屹过世已经两年。
　　那天周五，她刚上完第一节课，赶去注册中心打印前三学期的成绩单，准备申请大三去香港交换，以充实简历，为之后保研加砝码。
　　注册中心只在工作日开放，且周五下午不上班，所以上午排队的人有点多。辛扉排了二十分钟，终于排到前面只剩一个人。
　　这时，她听见办理的老师向前面那位同学确认：“阮思薇？”
　　“是。”
　　“两年前硕士毕业？”
　　“嗯。”
　　“只开本科成绩单还是本硕都要？”
　　“都要。”
　　她抬头望去，只见那人身形消瘦，两颊向内凹陷，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阮思薇拿到成绩单正要离开时，辛扉下意识伸手拦住她，刚想出声，就被老师喊住。她只好先上前办成绩单，等匆忙结束出来找人时，阮思薇早就没影了。

　　找车时碰到一个传教的同学，邀请她去参加他们的周日阅读活动，辛扉一心找车，他就跟在后面劝说，说些诸如人生来有罪、需要虔诚信教才能洗清罪孽之类的话。
　　辛扉找到了自行车，掏钥匙开锁，将锁放进车筐里，转身打断他：“对不起，我不信教。佛教道教基督教一样也不信，任何虚无缥缈无法转换为实际价值的我都不信。”
　　传教的同学愣住了，讷讷地问：“那你岂不是没有信仰吗？”
　　辛扉推车向路口走，想了想说：“我信我自己。”
　　那人张开双臂挡在她车前，激动地问道：“那等你死了呢？人活在世上，不该思考生从何来、死往何处的问题吗？等你□□在地下腐朽了，你的精神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呢？你难道从不好奇死后世界吗？”
　　“麻烦你让让。”辛扉觉得他很烦，但仍耐心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好奇？精子和卵子结合有了我，我从血肉里来。等我死后，躯体在火葬场里烧成灰，埋在小小的骨灰盒里，我向地下而去。精神与□□共存，要死一起死。至于死后世界，既然是死人的，和活人有什么关系？死人是不会和活人交流的，所谓托梦也只是生者一厢情愿。”她深吸一口气，“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摇摇头。
　　“那么我走了。”她跨上车座，头也不回地离开。

　　食堂十一点开门，第二节课结束要到十一点半，所以辛扉进七食堂时几乎是空无一人。她挑避风的位置放下书包，去打了份铁板炒饭，慢条斯理地吃着。
　　以前觉得一个人在食堂吃饭是最最寂寞的事，习惯了才发现不过如此。两个人吃饭固然热闹，一个人吃也没什么大不了。习惯真可怕，可以让你接受另一个人的存在，也可以接受他的消失。

　　吃到一半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她抬头看，却见阮思薇半弯着腰问她：“同学，我没有学生卡，可以帮我刷一下卡吗？我支付宝转给你。”
　　“可以。”她立刻起身，帮她去老碗鱼窗口刷卡，见她端不过来，顺手把二两米饭和筷子勺子都拿了，一块放她桌上。
　　阮思薇向她道谢，问她要支付宝账号。
　　辛扉没接话，只问：“你一个人吃得了吗？”
　　一份老碗鱼，加了许多辅菜，至少够两个人吃。她还点了二两饭，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并不能吃完。
　　阮思薇好似无所谓的样子：“不知道，吃不掉就吃不掉，又没人帮我吃。”
　　“你以前也点这么多？”
　　“嗯。”
　　“以前有人帮你吃？”
　　“嗯。”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阮思薇指了指饮料窗口：“不知道还卖不卖酸梅汤。”
　　“我去给你买。”

　　辛扉去窗口给她抱回了一摞。除了酸梅汤，A大饮食中心自制的冰淇淋和酸奶都买了一份，今年新出的绿豆沙冰也没落下。
　　阮思薇看起来很惊讶，却只说了声谢谢，将它们拢在一起，默默地吃起了鱼。她吃鱼只吃自己那一半，吃完了翻个身，依然只吃这一半，留下完整的另一半像是专门给别人准备的。辅菜里加了土豆、藕片、豆芽、鹌鹑蛋，她只吃豆芽，剩下的一口也不碰。

　　辛扉吃完了炒饭，看她有目的地挑挑拣拣，看了很久才说：“你吃吧，他不喜欢浪费。”
　　阮思薇没有抬头，但手里的动作停下了。
　　辛扉继续说：“我小时候去他们家蹭饭，每次剩饭都会被骂。钟叔叔钟阿姨不骂，钟峤也不骂，只有钟屹哥哥会训我。他一骂我我就哭，哭完了，他还得买冰淇淋来哄我。小区里办自助烧烤节，我串好的鹌鹑蛋，想烤完给钟峤吃的，全被钟屹哥哥抢走了。他很喜欢吃的。”
　　“有纸吗？“
　　“有。”
　　阮思薇接过纸，撕成两半，一半擤鼻涕，一半擦眼泪。然后她恳求她：“能不能帮我把剩下的鱼吃完？”
　　“好。”
　　“把鹌鹑蛋留给我。”
　　“好。”
　　辛扉低下头，专心吃另一半完整的鱼肉，不忍心再看她吃饭的样子。

　　在此之前，辛扉只听过她的名字。阮思薇，钟屹的女朋友，在钟屹自杀前一周和他分手。当时新闻沸沸扬扬，关于自杀原因有诸多猜测，其中议论度最高的便是情变。那年阮思薇刚刚毕业，原本签了北京一家很不错的公司，还有个殷勤热切的追求者。一时间劈腿、出轨、嫌贫爱富等各种不堪入目的词汇与她画上了等号，她不堪困扰，无奈辞职。为了躲记者，她换了手机号，也没有回老家，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钟屹那时刚刚博三，虽然尚未发文章，但离毕业还有三年，压力远没有急迫到使心理防线崩溃的程度。再退一步，博三开学后还有博资考，他如果读不下去，完全可以转硕，A大本硕的学历含金量毋庸置疑。
　　可是他没有，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与整个世界告别，甚至没有留下一封遗书。

　　钟家父母备受打击，对此避而不谈。辛扉对真相了解不多，大部分来自于新闻和校内论坛。但她始终不相信，钟屹会因为学业不顺自杀，更不相信，他会因为和女朋友分手自杀。钟屹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向这种挫折屈服？
　　她想要问个明白，可是真正见到阮思薇时，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吃过饭后，她们将餐盘放到门口收集处，走出食堂时恰遇另一波上完大课的同学，主干道堵得严严实实。
　　阮思薇忽然开口问道：“他的弟弟是不是也在A大？”
　　辛扉点点头。
　　“他们兄弟俩像不像？”
　　辛扉说：“我带你去找他吧。”
　　“不用了。”阮思薇断然拒绝，“我就是随便问问。你给我留个微信吧，我好把钱转给你。”
　　辛扉本想说这顿饭她请了，但仔细一想，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
　　阮思薇加了她好友，临走前又问：“他弟弟读什么系？”
　　“计算机。”
　　“是他很喜欢的专业吗？”
　　辛扉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只能坦白说：“钟屹哥哥帮他选的。”
　　“那很好。”阮思薇笑了笑，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安慰。

　　毕业很久的人特地来学校开成绩单，不是为了留学深造，就是另有公司入职安排。辛扉不知道未来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她，一句话脱口而出：“和你有关系吗？”
　　她问得没头没尾，乍一听似乎还有种嫌对方多管闲事的意味。
　　辛扉忙托词补救：“我不是说钟峤的专业，我是说……”
　　“我知道。”阮思薇安抚她，眼神很温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对不起，我不想告诉你。”
　　辛扉被她堵得哑口无言。阮思薇朝她点点头，抱紧双臂走向了滚滚车流。

　　辛扉认为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钟峤，哪怕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三个月。
　　然而世事无常，当她上完下午的政治课时，突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妈妈给你账上打了一笔钱，现在就买机票过来吧，你外婆……刚走……”

　　竹浦到北京有直达高铁，竹浦到福州也是差不多的距离，然而从北京到福州的地上交通却很漫长。辛扉第一次乘飞机的这一天，没有人教她要怎么托运行李，什么能带，什么不能带。她打开厦航的官网，机械似地注册买票，然后打的去T2航站楼，坐在登机口前的椅子上木愣愣地发呆。

　　有好心的阿姨问她：“姑娘，你怎么哭了？”
　　她抬手抹掉，强撑着说：“我没哭。”

　　北京人好像习惯把年轻女孩称为姑娘，路口指挥交通的大爷大妈总是说：“姑娘，东西方向可以走了。”竹浦不这样，竹浦叫毛丫头，牵绳遛狗的伯伯会问：“这是哪家的毛丫头啊？”福州呢？福州叫小妹。
　　她很小的时候，外婆领着她和张驰去下馆子吃捞化，常被人问：“小妹要不要加虾油？”她会高高举起手臂，像上课抢答一样，大声说：“要！”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捞化了。

　　她上一次见外婆是什么时候呢？是上个月张驰举着手机，在客厅里帮她和外婆连视频通话。她在这边一直喊：“外婆——外婆——”外婆却没有回应，茫然地看着递到她面前的镜头。随后张驰接过来，平静地说：“眼睛不好使了，耳朵也经常听不见。”
　　而她五一放假回去时，外婆还能拄着拐杖到门口接她，一个劲地问：“坐了多久啊？饭吃了没？饿不饿？”临走时还要问，“钱够不够用？不够外婆给你。”

　　辛扉双手捂着脸，弯下腰大哭起来。她不想管公共场合会有什么影响，也不想管旁边人是什么看法，更不在乎这种样子有多难看。
　　她只知道这世上最疼她的老人去世了，而她远在千里之外，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