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Chapter 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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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出租车在沿海公路上疾驰。
长途公交不见踪影，苏棠沿着海岸线一路找寻，可始终不见舒和的身影。她盼望着是自己猜错了，又怕要是没有找到人该怎么办。
忽然，后视镜中的公车站台缩小成孤零零的小方格，有个女生孤身穿过马路，正徒步走向沙滩。苏棠连忙喊司机师傅停车，付给他两倍的费用，匆忙下车。
苏棠赤着脚追上去，朝那个背影大喊：“舒和——”
女生如同一道虚无的幻影，在昏沉的暮霭中前行，没有转身。
苏棠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飞奔向她。沙滩中的贝壳碎屑不断刮刺着脚掌，然而苏棠根本顾不了这么多，只想牢牢抓住舒和的手，将她带离危险。
“我……我有话对你说。”缺乏锻炼的后遗症在苏棠成功追上舒和以后开始显现。她上气不接下气，突然绵软的小腿令她跪倒在地，堪堪捞住女生的一片衣角。
海水漫过苏棠的膝盖，拂去些许泥沙。她摸到一只掉落在地的手机，以及夹在透明手机壳里的学生证和身份证。她将手机拾起，擦去上面沾染的细沙。
舒和停下脚步。她太瘦了，过于宽大的衣袖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可能像风筝那样被吹跑，一个人飘荡到遥远的天边。
苏棠好不容易喘过气，腿肚子依然不听使唤地抽着筋，她咧嘴笑笑，对看不清表情的舒和说：“让我做姐姐吧，好不好？”
舒和迷茫地望着她。
“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两个到底谁比谁先一步来到这个世界，但我想当你的姐姐，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今天以前，她们还是一对素未谋面的双胞胎姐妹。命运的嘲弄使她们分离，拥抱截然不同的两段人生。
苏棠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会让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抛下所有，孑然一身来到陌生城市的海边，试图静悄悄地告别全世界。她不敢轻飘飘地询问舒和，不敢轻易地下定论，她能做的只是用自己所有的力气拽住她，说不要走，姐姐会帮你想办法。
“你知道吗舒和？我十三岁的时候溺过一次水，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濒死的感觉。”
舒和平静地望着她，像一团溶于夜色的星辉。
“溺水的滋味不好受，五脏六腑都被捏住似的，浑身都疼。那次之后，我花两年学会了狗刨，”苏棠恳切地拉住她的手，将手机交还给她，“我承认我仍然对水心存恐惧，可你要是还想一个人往水里走，我也不会因为恐惧而却步，我会把你捞起来。”
舒和抿唇凝视了苏棠良久，一言不发地就地坐下，抻直她僵硬的小腿肚，替她拉筋。
苏棠见舒和抖了抖胳膊上的沙子，手机再次掉落。
“对不起，”舒和说，“我……只是……想爸爸妈妈了。他们是在来星城的高速上出的事，只因为我缠着他们说很想要一款玩具，源城没得卖，他们说，星城是大城市，肯定有，他们去去就回，可他们再也没回来。”
“他们才离开了三年不到，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没考上重点高中，没能继续学钢琴，没能……”舒和截断了话头，苍白地笑了笑，“他们在天上看着肯定很失望吧。所以我之前想，趁我还没完全长大，还没完全地搞砸我的人生，不如就先去找他们吧。”
苏棠暗忖着她缄口不提的第三个“没能够”究竟是什么，摸了摸她的头顶：“我想他们更愿意看到你长成大姑娘的样子。”
舒和低垂着脑袋，发出一声轻轻的“嗯”，“谢谢你拉住我，姐姐。”
夕阳一寸寸地没入海平面，红彤彤的余晖照亮远方的波涛。她们互相依偎，抱着膝盖看最后一缕红光消弭，看远处升起闪烁的星子。
晚风吹拂着女生的头发，海鸟在天际盘旋。
“这片海的确很美，”舒和说，“我从来没在海边看过日落。”
“日出也很美，”苏棠用手刨着身旁的沙子，从中拣出两枚小贝壳，分给舒和一个，“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一起来这儿看日出吧？”
舒和望着她，郑重地点头，接过贝壳，而后捧起她的光脚，仔细拂去上面的沙砾，将它们放在自己干净的裤子上，“姐姐，我害你丢了鞋子，还害你没能赶去钢琴课，对不起。”
“这没什么，你更重要。”
舒和低头，羞赧地皱了皱鼻尖，“我背你去公交车站吧，十分钟后应该还有一班回程车。”
“你背得动我吗？”
“你别看我瘦，我力气特别大呢。”
舒和在苏棠面前蹲下，招呼她趴上来。
苏棠也没含糊，直接抱住了她的脖子。然而苏棠到底高估了舒和的力气，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她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屁股蹲。
苏棠满不在乎地哼哼，随即笑起来。她抱住舒和，把下巴埋到女生的颈边，嗅到一股小时候在福利院里用的柠檬味洗发水的味道，不知怎么，她竟然久违地怀念起源城的天空。
那里没有海，没有纵横交错的公路，没有川流不息的车辆，那里什么都没有。但那里也没有上不完的钢琴课，没有背地里称她为乡巴佬的同龄人，没有处处规训着她成为一位淑女的条条框框。
从五岁开始，苏棠成为苏雅的女儿，她在荆棘城堡中得到了许多女孩梦寐以求的一切，可同时，她似乎也在逐渐变得一无所有。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自由。
苏棠一瘸一拐地走向公交车站，仰头看见了雨棚下吊着的一枚灰蒙蒙的灯泡。微弱的光线里，有两只很小的飞虫扑振着翅膀，不知疲倦地撞向光源。
而那一次次撞击产生的绝望轻响，被远处海浪的宏伟壮观覆盖，不会有人留意。
苏棠坐上站台的长椅，出神地盯着灯泡，直到眼前出现残影，眼前的舒和被白光覆盖，消失后又再度出现。她拉住舒和的手，低声道，“要不要跟我玩一个游戏？”
舒和看着她微笑着说出那几个字，干涩的嘴唇颤了颤。
苏棠拍拍她的脑袋，“不用怕。”
***
她们坐公交车回到市区已经接近晚上八点。苏棠与舒和分别，坐在市中心广场的圆墩上，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电话与信息铺天盖地，她按下静音，一一浏览过弹出来的消息，然后回复。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她扯动嘴角，活像个恐怖片里爬出来的阿飘。
苏棠隔三差五地玩失踪，没人猜得透她会去什么地方，久而久之便摸出了她的习惯。通常她都会在当天乖乖回家，如果超时，家里的赵阿姨会报警。
出差在外的苏女士只在饭点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发了三条消息，用词不算好听，大意是下个月的零花钱打了水漂。
夏天是苏棠犯病的高发季节，季川洋习以为常，每隔一小时给她打一通电话。
八点整，他的来电按时在屏幕中显示。
苏棠接起来，没什么感情地“喂”一声。
“这次开机挺早啊，”季川洋懒散地问，“到哪儿了？”
苏棠望一眼头顶的灯牌，告诉他自己的所在，“来接我。”
“大小姐，我已经不住你家隔壁了。刚洗完澡，头发都滴着水。”
她面无表情地喊：“我鞋丢了，脚也破了，好疼。”
季川洋叹口气，听筒传来金属扣的碰撞声，“在原地等着。”
苏棠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她抬头望了望被霓虹灯渲染得灰蒙蒙的天幕，都市果然看不到星星，就连月亮也是毛茸茸的一团。
兜里的什么东西如同飞虫一般嗡嗡作响，苏棠置若罔闻，一下接着一下地按着手机电源。
季川洋赶到时，她依旧仰头发着呆。他像是一团模糊的月影，在云雾中浮现。
“去海边了？”他问。
“嗯，不想上钢琴课，突然想看海，就去了，”苏棠仿佛扎根在广场的石墩子上，懒得挪一下。她掏出一枚捂得温热的贝壳放进他手心，“喏，纪念品。”
季川洋收下她毫无诚意的礼物，塞给她一双塑料纸包着的棉拖，“将就穿吧。怎么连鞋也能跑丢？”
“鞋跟断了，碍事，扔了，”苏棠拆开包装，将棉拖鞋揣在怀里掂量，没打算穿，辩词理直气壮，语句却有气无力，“我光脚走了一路呢，估计脚底卡了几粒小石头和碎贝壳，走一步都疼。”
季川洋冷笑，“大小姐，你是要我给你找把现成的轮椅来推你上车么？”
“抱我，”苏棠厚脸皮地伸手，胳膊举了半秒，她又故作虚弱地垂下手，楚楚可怜道，“要公主抱。”
季川洋被她气笑，与她僵持了将近半分钟，也不见她露出丁点羞愧。他沉声，“苏棠，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自己穿好鞋跟我走，车停得不远。二是你自己一个人继续留在这，我不管你了。”
苏棠扬起三根手指，“我选三，你抱我上车。”
季川洋转身就走。
苏棠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角，“求你啦。”
季川洋眉梢一抖。
苏棠戏瘾上身，演得愈发起劲，差点连自己都笑场，“好不好嘛？”
季川洋黑着脸在她面前蹲下，“大小姐，我不是你的仆人。”
“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呀，季川洋。我消失了大半天，苏女士只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发了三条很短的消息。她有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工作。我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有时候想起来，还是会难过。”苏棠抓着他衣衫的下摆，疲惫在眼中铺陈开。她唏嘘，“只有你会来找我。”
季川洋自下而上地凝视她，望进她晦暗不明的眼底，最终败下阵来。他投降似的举起手，穿过她的颈后与腿弯，在路人的惊呼与注目下将她打横抱起。他低头告诫她，“没有下次。”
“知道啦，季川洋，你今天真好，比平时都要好，”苏棠笑得开怀，将侧脸贴近他的肩颈，像是找到了熟稔的巢穴，“我呀，今天看到了很美的日落。”
“嗯。”
“也做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
“什么？”
“不告诉你。”
——到那时候，你会知道的。
苏棠在心里说。
作者有话说第3章 Chapter 03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