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改变历史》静夜Della

48、48 情意

　　织锦是什么时候认识云将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在神界，时间的漫长使得他们对时间的概念没有人类那么敏感。
　　织锦那时刚刚来神界不久，她在编织天边的云彩时，看见一个白衣青年骑着一只雪白的大鸟，在欣赏她编织的云彩。
　　漫天的彩霞，绯红的颜色，使得他和大鸟和格外瞩目。
　　织锦不认识他，因此没有同他搭话。
　　是他先开的口。
　　“仙女姐姐，你是新来的？”
　　织锦听他这么称呼自己，便认为他就是一个小仙，因为她那时已是神了，只有小仙才会尊敬地称她姐姐。
　　她那时也是刚刚成的神，对神界亦不是很熟悉，即使小仙同她搭讪，她也客客气气地回话，没有摆出神的高冷来。
　　她微笑着点点头。
　　他低下头来摸了摸大鸟的头，那只大鸟是织锦见过神界最美丽的鸟，它全身雪白，显出圣洁，额间的红色又彰显了一种飒爽的英姿。
　　他对大鸟说：“怎么样，仙女姐姐漂亮吧！”
　　大鸟比起他来，倒是显得有些高冷，他并没有回答他的主人，眼神中带着一点孤寒。
　　“你叫织锦对吧，以前做人的时候是一国公主，因为心地纯善所以升的仙，现在看来不仅心地好，而且长得也好！”
　　我一开始有些惊讶于他怎么对我知道的这么清楚，后来又想小仙们探消息的本领也不弱，所以不足为奇。却没想到他是天神，本就有权利知道所有神的资料。
　　织锦对他身份的误解一直持续下去，并没有很快解开。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跟在一位老先生后面，老先生驾着飞龙，织锦亦不认识那位老先生。直到织锦听见云将喊：“鸿蒙，你等等我呀。我正有问题向你请教。”
　　“天上之气不和谐，地上之气郁结，阴、阳、风、雨、晦、明六气不调和，四时变化不合节令。我该如何调谐六气之精华来养育众生灵呢？”他低首伏姿向其请教。
　　鸿蒙，听到这个名字，织锦不禁后退了几步，藏到云层之中。织锦知道鸿蒙是北边的天神之一，看他的气势，还有驾着的飞龙，织锦几乎确定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鸿蒙大人，掌管着天神下凡历劫的重要事宜。
　　每当天神要历劫的时候，鸿蒙大人就会取出天神的部分灵魂，消去那部分灵魂的记忆、法术，将他投入人间，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一个婴儿。
　　鸿蒙起先推辞说：“我不知道。我只知自由自在地遨游，怎么能知道云气变化的事呢？我怎么懂呢？”
　　后来鸿蒙大人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便回答道：“你应该修身养性。你只须处心于无为之境，万物会自然地有所变化。
　　忘却你的形体，废弃你的智慧，让伦理和万物一块儿遗忘。
　　混同于茫茫的自然之气，解除思虑释放精神，像死灰一样木然地没有魂灵。
　　万物纷杂繁多，全都各自回归本性，各自回归本性却是出自无心，浑然无知，保持本真。”
　　织锦听不太懂鸿蒙的话，只觉高深精微，但云将却似乎有所领悟，谦卑地向其表示感谢。
　　这在织锦看来，无非就是一个小仙偶遇天神，美其名曰请教大道，实际上是搭讪攀附，让天神对他有个印象。
　　这种事情织锦见得多了，小仙对神，神对天神都会这样，只不过这小仙实在是太好的运气，竟然撞上了天神，整整跨过一个级别，这得是多大的运气啊。织锦不禁感叹道。
　　到这里，她依旧不知道云将的名字。
　　她知道云将是天神之一，但她不知道他就叫云将。
　　她同云将第三次见面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他们每次相见都隔着百年有余，但是这个白衣男子却并没有从她的记忆中抹去，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刚刚收走彩霞，天空立刻变得雷电交加，在一片漆黑之中，织锦看见白衣男子调和云气，唤来风雨，倾盆的大雨在人神两界同时落下。白衣男子完成了降雨的任务便准备离开。
　　“你···莫非是云将大人吗？”织锦怯怯地问道。
　　白衣男子笑了笑：“是啊！”
　　他又接着道：“我记得你，你是织锦，对吧。我记忆力还是不错的。”
　　织锦当时惶恐到极点，几百年以来，原来她遇见的并不是什么小仙，而是天神，但她又有些欣喜，因为他竟这么清楚地记得她。
　　云将见到她的紧张，微笑着道：“其实，我是这六大天神里最不济的一个，历劫也只历过一次，你大可不必把我看做天神，当我是小仙这样更好！”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织锦喜欢上了云将吧，因为他的平易近人，因为他虚怀若谷，因为他嘴巴甜，会说话，又有点风趣。
　　后来织锦就找各种机会同云将偶遇。织锦布置彩霞同云将调和六气都常在天空中履行职责，所以她要装作偶遇云将并不是难事。
　　久而久之，云将同她便熟络起来。
　　织锦送给云将各种自己做的锦被、锦衣、香囊，织锦还把最美丽的彩霞放在了云将府邸的天空之上。
　　但云将似乎没能理解到她的心意，云将以为她是想笼络天神，借此提高自己的法术。于是，云将就暗中指点过她几次对大道的领悟和术法的提升。
　　织锦这才意识到自己同天神走得太近了，会引起其他同级的神的误解，他们会和云将大人认为得一样。
　　于是，之后的几百年，她又同云将保持了一段距离，但关系依旧很好，如同老友一般。其实，她知道自己在云将心里什么地位都没有，只是一个有点缘分的神而已。是云将在她心里的分量过重了。
　　再之后便是人间出了大事，时空秩序出现了混乱，云将被神界派下去拨正历史。
　　时空秩序发生混乱，有人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相当于另造出一个时空来，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负责神仙历劫的苑风犯了天规，他把彭祖下凡历劫的部分灵魂的记忆同法力没有完全地消去。
　　苑风是鸿蒙的弟子，鸿蒙近些年来已经不大理事，天神历劫的事宜都交于苑风同淳芒这两个弟子去做。而苑风就是负责彭祖历劫的人。
　　彭祖居住在神界的南边，是南边三位天神之一，他掌管着神界所有神仙的资料，他所看管的相当于是神界的藏书阁，记载着各种知识的书籍都由他看守，因此他是整个神界最博学多知的一位天神。
　　彭祖的部分灵魂在人间历劫时叫百晓生，他因为没有被完全地清除记忆同能力，所以他在人间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他活得比一般人长，知道的比一般人多。甚至他明知异兽的珠子能穿越时空，还帮助莘萝去做这件事。
　　于是，另一个过去的时空被重塑。彭祖犯下了这样的错误后心生害怕，把前来纠正时空秩序的云将给打伤了，逃回了神界。
　　彭祖本应该会受到重罚的，但是南边其他两位天神却指出错误的根源不在彭祖，而在于苑风，是苑风履行职责出了差错，让百晓生拥有不该拥有的能力，让他知道了珠子的用途和使用的方法，所以才会出现一系列的差错。
　　彭祖为自己开脱：“云将是属于误伤的，当时我太害怕，失了方寸才会伤了云将。何况云将去到人间记忆法术都在，那点伤根本没什么，他很快就会自动康复。
　　我是无辜的，要怪只能怪苑风，他才是根源所在。
　　虽然我在人间的确拥有记忆和能力，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人们会认为长寿是因为我懂得养生的缘故，知晓得多是因为我长寿的缘故，我并没有造成人们的怀疑，我更没有扰乱到人间的秩序。”
　　于是，所有神、天神最后的决定就是认为彭祖无罪，而将苑风从神贬为仙，囚禁在极北冰雪之地。
　　这是南北两边妥协的结果。
　　神界的南北两边始终有着矛盾，这点同人间的冲突一点没有区别。
　　南边的神与天神认为苑风应该被毁灭灵魂，也就是神的死亡。
　　北边却认为彭祖在这件事中表现得亦有差错，也要受到惩处。
　　最后大家妥协，彭祖完全没受到惩罚，苑风也捡回了一条性命。
　　织锦以为风波会就此平息，但是后来就发生云将触犯天规的事了。莘萝在异时空中死去，但是云将却放任死去的灵魂漂游在异时空，这点又是南边的彭祖向海神大人汇报的。
　　海神大人虽然同云将关系一向不错，却不得不因为众神的反对而处罚云将。
　　云将完全没有向彭祖那样为自己争辩什么，他最后被判处火刑，跳入生死河中接受火焰灼烧三天三夜。
　　织锦要心疼死了，她一直守在生死河边等着云将。
　　云将出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了，她此前一直以为天神就是拥有至高的权力的，但是原来所受的惩罚也这样重。
　　云将从生死河中爬出来，织锦看看守刑罚的神离去后，才敢上去扶他。
　　“没事，死不了！”云将对她这样说，但是织锦看到他的笑是勉强挤出来的。
　　织锦问他：“云将大人，为什么会犯这种错误？”
　　云将苦笑着道：“大概是鬼迷心窍了吧。你放心，我会去人间把她的游魂交给淳芒，这是海神若给我的戴罪立功的机会。”
　　织锦这才放心，她满以为事情就会这样发展的。
　　但是后来的结果与她期望的、与云将自己说的，却截然不同。
　　云将再一次违反神界的规定，他同淳芒打斗起来，因为之前生死河的伤，所以他根本不是淳芒的对手。他的灵魂就是在那一次打斗中破碎的。
　　是海神大人暗中救了他，海神若将他的灵魂放在了扶摇神木的底下，神们都以为云将死了，他连续两次触犯天规，应该被毁灭灵魂，所以淳芒没有任何错误，也就不会有什么处罚。
　　云将破碎的灵魂放在扶摇神木底下的事只有海神大人、鲲还有织锦知道。海神大人之所以会告诉织锦这个秘密，是因为不想织锦整日以泪洗面，而影响她履行自己的职责，也认为织锦是真心对云将的，不会将这个秘密说给其他人听。
　　不过，海神给织锦下了不得入海的禁制，是怕她探望云将而暴露云将的行踪，南边的神一旦知道云将还活着，必然会要求处死云将。

　　织锦回忆着与云将的点点滴滴，一旦想到云将已经处于无边的虚无中，而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云将的时候，织锦有点不怕死亡了。
　　海神若临走前对她说会处置她的。会如何处置她呢？是让她受锥心的处罚，让她跳入生死河，还是说会杀了她，毁灭她的灵魂呢？都有可能。
　　海神大人在明面上是没有理由处决织锦的，因为她根本没做什么触犯天规的事，但是海神大人想杀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先处决了她，然后给她捏个罪名，她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神，她的死不会像云将一样在神和天神中引起那么大的震动。
　　事实上，在看见扶摇神木烧起来以后，她就想到了死，她知道海神大人是不会放过她的。海神大人叮嘱过她不要让莘萝知道云将为她触犯天规的事，而她却让莘萝知晓了这一切。
　　海神同云将一向交好，如果莘萝这次救得了云将，那她会相安无事，但是这次云将不仅没有救得了，还害死了扶摇神木，莘萝也危在旦夕。
　　发生这一切，完全是因为她对局势错误的判断和处理。
　　织锦当时抱着蛙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她就在等待海神的处罚。
　　她当时只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如同一团棉花站都站不住。她不仅因为云将死亡的悲伤，还有对自己死亡的恐惧。
　　她把蛙扔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躺倒在地。她茫然地望着上方的墙壁，感到一种虚无正在包裹着她，紧紧地包裹着她，然后让她坠入深渊，虚无的深渊。
　　这是她对死亡的想象。
　　神比人更害怕死亡。
　　人的寿命那样短暂，生老病死几乎是瞬间的事情。而织锦她已经活了千万年，她没有疾病，没有疼痛，任意来去，没有衰老，生活得那样幸福。
　　所以如果这种幸福即将戛然而止，她即将坠入黑暗、虚无中，她没法接受，她认为自己应当永远这样生活下去，这种幸福的状态应该持续下去，没有尽头才对。
　　其实，先前的幸福是在这一刻感受到的，当她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的时候，才感受到的过往这千万年的幸福。她怎么能不恐惧呢？
　　她想起云将，云将死的时候恐惧吗？为什么会为了莘萝连自己的生命都能放弃呢？她想不通。
　　人类中存在一个美好的幻想，比如死亡了就可以见到以前故去的亲人。但是织锦知道这可能只是一种幻想，她死了也见不到云将。
　　只不过，她和云将都处在同一片虚无中罢了。
　　她忽然有点羡慕学鸠和蜩这两只鸟来，这两个小仙自始至终完全不知神和天神的世界，他们不知人间乱了秩序，时空发生错乱，云将死亡这种事，更不知神界南北两方之间的争斗。
　　它们的权力太小，它们茫然无知，从没有什么大的恐惧，它们拥有茫然无知的幸福。
　　这两个小仙不过拥有几百年的寿命，它们必须自己觅食，它们不能任意来去，它们必须劳心费神，事实上，它们除了比一般人间的鸟类长了一点寿命以外，它们根本没有其他神的特权。
　　它们等同于人类一样，那样脆弱，那样短暂的生命，但是似乎很幸福。
　　究竟神比人幸福，还是人比神幸福呢？织锦倒是使自己陷入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中。
　　她既害怕死亡又期待死亡。
　　害怕自己失去所有，坠入虚无。
　　但是坠入虚无，这个虚无里会有云将，她至少和云将处于同一个虚无中，而不用承受悲伤的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