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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面具之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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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前,那时我闻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回来了,支离回想我闻在厨房水桶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时的情景,我闻发狂地抚摸自己凹凸不平的左脸颊,在抚摸一块苍老的糜烂的死肉。

      “怎•••么•••会这样?”我闻的声音颤抖起来,然后拼命摇晃着支离,支离即使内心挣扎,表面却就像一根木头一样无动于衷,显得有些冷漠。

      “地牢里燃烧的木柱砸到了你的左脸。我能救回你的命,但是救不了你的容貌了。”

      我闻像疯了一样冲出竹屋外,支离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我闻沿着荇水照着自己的脸,然后疯狂地大吼。

      支离看到他朝自己冲过来:“不会的,肯定有办法,我的脸不会就这么毁了的。你•••在•••骗•••我!”我闻的泪水掉落出来,虽然嘴里说着你在骗我,但心中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难道我从此以后就要变成这样一个废人了吗?”

      支离怒骂道:“这有什么,你难道没看见我长什么样吗?”支离一把撩开自己被长发遮住的面容,我闻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眼前的面目如果没有长发遮挡,赤裸裸展现在自己面前,简直分不清是人是鬼。

      我闻对他有一瞬的同情,甚至忘了自己所处的境地,但是一旦在荇水边照到了自己的面貌,我闻也就顾不上对他人的同情了。

      他望了支离一眼,这个怪人眼神凌厉,完全不像普通农户,似乎能够预知未来,自己该全然相信他的话吗?但想起当年珠子灯会上这个修鞋匠确实想要救自己,我闻对他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闻一路沿着荇水边跑出很远,“你别管我了。我要回家!”

      支离也不再追他,只是朝他喊:“臭小子,我救了你的命,你就这么跑了吗?”支离知道,他迟早还会回来这里的,支离知道我闻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闻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着,猛地撞上了前方的手推木板车,上面的蔬菜和鱼洒了一地,眼见推车的老婆婆也跌倒了,我闻赶紧上去扶他,怎料那老婆婆一把把他推开,露出惊恐厌恶的目光。

      他又去帮婆婆捡地上的蔬菜,婆婆道:“哎呀,你别碰了,遇上你算我倒霉。”我闻听她轻声嘟哝道,这村里有了一个孤僻的丑老头还不够,现在又添了一个,要吓死人咧!

      我闻的手滞在半空,原本,人的到来使他感到温暖,修鞋匠的话他不能全信,至少可以问问这老婆婆这里是什么地方,离蜀山有多远,可是婆婆的话忽然让他心上一凉。

      我怎么就成了这世上被遗弃了的人呢?

      我闻不再帮婆婆捡地上的菜和鱼,也没有问她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远处茅屋里漫出来的缕缕炊烟像地牢里滴滴答答的水声,滴在他的心上,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闻靠近荇水边,掬起一捧水来,轻轻贴到脸上,水好像有着黄色萱草的香气,动人心弦。

      清羽,愿你和师兄从此执手相老。

      阿萱妹妹,你还记得阿淼哥哥吗?

      阿生,好想吃你烧的鱼。

      •••

      我闻知道自己是被丢弃了,被命运丢弃了,就像小的时候被丢弃在楮树边一样,同样的事再一次重演了。

      路上的阿婆都嫌弃我,阿萱他们会嫌弃我吗?我闻很想知道答案。

      可是这样可怖的面容,连我自己都不愿看见,别人又该如何呢。我闻一旦想到要是真如支离所说自己以后一生都要以这副面容苟活于世,心便沉入无法自拔的深渊,连呼吸也要停止的黑暗之中。

      不,为什么要相信支离说的话,他是个怪人。

      我闻喝了一口河中之水,黑暗渐渐隐去,光明又在他心中闪现,这是他内心焕发的力量。

      他想起蜀山顶上曾日夜陪伴他的楮树,那个无言但具性灵的朋友,想必也在思念着自己。我闻已经想好了,先找份工作,等挣到钱以后,再去治自己烧伤的脸,然后回蜀山。

      蜀山弟子渴望下山的游历,自己反倒以这种方式达成,我闻不由地自我安慰着苦笑。

      我闻的武功修行早就举世卓绝,如今到底因为受了莫大的打击,不仅没有想到用轻功,反而步履维艰。

      竟觉得自己在广阔的宇宙独步,走着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脚下暗流涌动,掀起巨大的黑幕,遮挡了美丽平静的河水,遮挡了烂漫的春意,唯剩黑暗。

      这原是蜀地一处风景独佳的普通村落,依着村中心的一条小河居住,河水中遍植荇菜,河叫荇水,村也就称作荇水村了。村中百姓大多以捕鱼为生,民风很是纯朴。

      我闻沿着小河边一路走,也不再敢问任何人,走了不少冤枉路,出村来到集市时已经是下午的事了。

      六月的太阳照得他口中饥渴,嘴唇开裂,集市上的人对他皆侧目而视,我闻从来没有这样,心中这样害怕和卑微,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一个人。

      以前他未曾没有被人嘲笑过,他刚上蜀山之巅学道时,他第一次走到楮树下面流连时,面对身边不少的同门师兄弟的异样眼光,他几时犹豫过,一咕咚蹭蹭蹭地上树了。

      有人叫:“阿淼,你疯了,躺在树上干嘛?”

      “我早就瞧出阿淼他不正常了。”

      “阿淼,你再不下来我就去禀告师父啦,不好好听课也就算了,现下要做猴子吗,道风败坏!”

      任别人在树下围得密密麻麻,阿淼也自岿然不动,“你们且散去吧,这儿舒服得很,容我歇一歇。”

      那时倒是意气风发,如今竟越活越缩回去了吗?那些集市上与他擦肩的人不过是几个眼光而已,连恶话都没有说一句,我闻竟堪堪受不住了。他在集市找了许久的伙计,皆被拒绝或打出。

      我闻看到了一家打铁铺,心里如抓了救命稻草般,他在打铁铺前站住了。低头正捶打着刀的一个中年男子立即招揽起生意:“看看,要点什么,刀剑暗器都有,订制也可以。”他还无暇抬起头来。

      “老师傅,你有没有废铁,小块的,不要的,能不能送我?”

      这时那大汉才慢慢抬起头来,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送”这个字眼听起来就不好受。

      大汉看到眼前一半死肉的面目,清寒的麻布短衣装束,形容枯槁,嘴唇干裂得近乎要流出血来,俨然一副乞丐模样,对他再也提不起兴趣,挥着一只手怒喝:“去去去,哪里有废铁送你,废铁也得熔炉继续炼!”

      红红的火光下,男子一头的汗水,淋淋流下了几道水痕。

      “我来帮你打铁,求你给我一点工钱好不好?”我闻低声下气得连自己也没有想到。

      “工钱?我自己还养不活,哪里会有工钱?你再不走,我把烙红的铁朝你扔过来了!”

      男子正没日没夜地赶着订制的一把大刀,被这热天气和火光烤着,心里早就烦躁到极点,这时再碰上一个这样的怪人,怎不发泄起来。

      我闻眼前忽然现出清虚地牢的那场大火,烧红的木柱朝自己脸上倒来,不敢再想下去,他立即吓得退了一步,往后逃开,他全忘了自己一身本领,如若做个盗跖,也不至如此可怜。

      腹中饥馁一日,滴水未进,我闻正想如此死了也罢,他此时似乎已经害怕见到人了,没有人,他大概还能自在些,夜幕已降,他也不知自己该栖身何处,唯一想到的是回荇水村支离的茅屋,他便又原路返回了去,身子轻飘飘的,眼神也不甚清晰,像是要羽化成仙了一般。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夜已很深很深了。

      他见到荇水,半个身子探了下去,头浸在微冷的河水里,身子挺得直直的,河水流过他衣衫,往他胸膛里淌去,深蓝的冰冷的的感觉使他打了一哆嗦,漫天的星落在河水里,河水一点点流进他干涸的口中,他开始有些清醒。

      支离的茅屋仍闪着灯光,我闻却不再踏前一步,背后是漆黑高山,如兽匍匐在他面前,他没有进温暖的茅屋,却上了那座他完全不了解的山。要说他胆小,他的胆子却是再大没有的了。

      高山上月光冷冷的照着,离村子很远了,月色也显得昏昏暗暗,我闻的脚下悉悉索索,是踩到了枯叶、枯枝和松果,这山上一定有不少的松树,松树的香气很容易辨得清。

      我闻原先以为清虚的那场劫难可以将他历练得强大,从此再大的困难也都能看小了,道也就离得近了。原来这世间的劫难从未有中止,日子是一个问题叠着一个问题,并没有尽头。

      我闻走了一段也就停了下来,眼前什么也瞧不清楚,就看见树影摇动于石间,亦不去多想,靠着石块,肚子饿的难受,虽然累极,却仍隔了许久才入了眠。

      第二日阳光亦是颇好,透过高大的松树斜照到我闻的眼睛,使他不得不睁开,一睁开便想起肚子饿的紧,心想山上一定有果子可吃,先填饱肚子。

      他昨夜靠着的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现下正准备站起来时,却见到前面有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我闻吓出了一身冷汗,身子贴在石头上,再也不敢动一步。

      却说这是一头豹子,也不知盯了自己多久,起先并没有声音,现在我闻看见它之后,反而嗷嗷叫了起来,要显示自己的威严,我闻和他对峙着,它倒竟也没有扑上来,目光却是要把我闻射穿了的。

      我闻从小在蜀山长大,从未见过这等猛禽,心里其实怕的很。

      我闻很久未梳洗过来,长发散在面前,全身穿着的衣服也早已破旧不堪,这头豹子没有扑上来,兴许根本不知自己为何物,我闻这样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喂,大豹子,你饿我也饿啊,我们这样何苦来哉呢!”

      我闻话音刚落,那厢豹子似乎抱着“敌不动我亦不动,敌动我亦动”的策略,竟大声斯吼了一声,声音震荡得周围草木皆抖了一抖。

      我闻不过是为了调侃一下气氛为自己壮壮胆子,才开口说了一句,却没想到竟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那豹子再不犹豫,猛的朝我闻扑了过来。

      我闻坐倒在草地上,他闭上了眼睛,也罢,死对自己也许是一种解脱,以后都要这样苟且地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师父说过死不过是状态的转化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我倒并不执意寻死,不过是开了句玩笑,它扑上来我也没法预料。豹子啊,但求你瞄得准些,直接把我脖子给咬断,也好让我少受点苦。

      我闻端坐着,紧闭着眼睛,等待自己成为大自然中其他生命的养料,在这生命的最后刹那,我闻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楮树,但这次楮树并不在蜀山,而在一条河边,楮树下是一个襁褓,粉粉嫩嫩的一个婴儿,咿咿呀呀的哭,那个孩子是•••

      终点也便是起点嘛!

      我闻忽然听见一阵乐声,回风流雪,冰雪摄魄,濯净内心,婴儿咿呀之声竟也不见,耳边高山上的风声竟也不见,那明显的豹子的呼吸嘶吼声竟也不见,世界竟安静成了这种模样。

      静止过后只听深沉的一声闷响,豹子和我闻同时大叫了起来,我闻手臂上衣衫撕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淋漓,痛的他不知如何是好,连饿也居了其次,但草地上大半的血迹,却并不是我闻的,确是豹子口中流出的,豹子被打掉了一颗牙。

      连我闻也没有想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好像竟袭击了那白色斑点的豹子,原先豹子确实是朝我闻的脖子瞄准的,分毫不差,却不想我闻伸出手来从豹子身体下面发力点了它一下,豹子一下偏离了方向,朝着我闻手臂处咬了过去,咬破了我闻的衣衫确实不错,自己也直直撞向我闻靠着的那个大石块了。

      我闻这才恍然,自己也有武功,且这武功虽然许久不曾练过,却已在身体内扎了根,成了受攻击时的本能反应。

      “大豹子,看来我不能任你欺凌了•••”他这话又没说完,受伤的豹子哪里容得他喘息,前蹄一振,往他身上猛咬过去。

      回忆刚才耳边的那阵乐声,我闻渐渐轻哼了起来,乐声紧剩残破的片段,因为不会再有人为他吹奏这一曲了,但仅凭这残破的片段,他依旧幻化出许许多多的招式来,看似不过轻轻一掌,哪里有豹子的残虐,力道却与豹子相当,豹子没咬伤他,却生生被逼退了去。

      我闻到底是饿了一天一夜,这样运起力来,刚开始还不觉得,到神经一放松时,但觉天地都在旋转,整个人要倒将下来,他贴在石块上汗水直留,不是因为累,而是极度的饿。

      豹子在远处站了起来,大张着口朝他怒号了一声,恶意的眼神似乎要把他撕裂,我闻倒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心里盘算它再冲过来时,要变换位置抓住它两只后爪,使出十分的力旋转着往自己身后的石块上砸去,干脆地结果了它性命,不然自己迟早要葬身其口中。

      豹子一声幽怨的叫声把整个山林传了个遍,结果它却调转了头去往云深之处奔了去,我闻看见它前面一支腿不太利索,想是因为自己弄伤的。

      我闻嘿嘿笑了起来,结果笑得身上各处疼了起来,靠在石头上睡实在不舒服,以后他还得大大方方卧倒了睡。也不可在睡在这样无遮蔽的地方,不然被吃了也毫无知觉。

      我闻扶着流血的手往与豹子逃窜方向相反的地方去,果子,山上一定有果子吃。

      可惜了我闻从小在蜀山长大,蜀山上树木虽多,他却不识得几种,树木的样子全是记得的,名字却不知道,更不晓得眼前这树上和地上红红白白的果子哪些是可以吃的,哪些是不能吃的。

      他刚在地上石块边找到密密的一丛好不玲珑可爱的红果子,长得和草莓像是本家,却陡然想起以前秋泽告诉他的:说是毒蛇最爱吃地上一种红果子了。

      天知道秋泽这个不正经的是不是唬他,更不晓得眼前这个红果子究竟是不是他说的那个红果子。

      正迟疑间,抬头却见前面满眼的烟霞起伏,粉色的一片,着实美不胜收,那颜色有浅有浓,层层叠叠,和桃花的颜色有几分相似,山上风也大些,一阵风过来竟是漫天花雨,远远地吹入我闻的衣襟里。

      我闻从胸口拿出来,倒是一阵极为感动的柔意,他将那花瓣塞入口中,只觉爽滑异常,清脆生津,清清新新,竟未想到这样好吃。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风吹起我闻破败的麻衣边角来,他一头漆黑的发在风中飞扬,嘴角噙着木槿花瓣正咀嚼着,缓缓朝木槿花处走去,其他的他不知道,木槿花确是可食的。

      他记得未上蜀山前在阿生家中由他的父母照拂着,半山腰上除了无尽的萱草以外,家中门口确有一棵木槿树,玫红的色,笔直的干,朝着天上长。

      阿萱自是最喜欢萱草,我闻倒觉得这木槿生在普通农户中却也有静谧的气质,阿生这个大厨跟他讲过:“木槿花倒是可以吃的,把它捣碎了成汁,可以醒脑。”

      眼前这许多的木槿花倒是足以填饱肚子了,我闻坐在花树下,一捧捧的花瓣掬着吃,嘴唇染得嫣红。

      刚才木槿花陡然让他惊艳,现在吃的越多,则越发味如嚼蜡起来,人吃的有些木然,忽然想起重要的一个问题来:咦,原先不是想让豹子将自己吃了的吗,怎么反倒把豹子打跑了,把豹子打跑也就算了,原本不欲苟活的心现在怎么竟想着要生存下去呢?

      生死原在一念之间。

      我闻望着这周身满眼繁花,到底觉得活着好,他跑到原先那地方去,把地上长得红果子小心翼翼地一个个摘下,在短衫上轻轻一蹭,也便入了口。

      死生且由命,话说,这红果子酸酸甜甜,确实比木槿花有味多了。

      我闻沿路下了山,山脚下倒遇上了几个村里人,看见自己尽皆逃了开去,大概自己这副样子确实吓人吧。

      采了皂荚树上几片叶子,我闻跪在水边洗了个头发,坐在水边等到头发被太阳晒干了为止,然后从身上短衫扯了一块布条下来,将长发尽皆束了起来。

      他轻轻往水里探了头,刚刚果子和花瓣将他的嘴唇染得像是女子般,看起来有些妖艳,他掬了水将其洗净。

      水里倒映着自己的面容,像是被什么撕成了两半,一半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半却被什么水草之类给缠得模模糊糊,凹凸不平。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一滴泪从他眼里划到了水里的眸中,面容在水里给弄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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