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劫》千山日月

3、芙蓉

　　因为韩晟贤吩咐要赶上方才的青衣男子，轿夫便只得小跑着在后面紧紧地追。盛夏时节，日头虽不大，人却觉着像被放进了蒸笼里——这可苦了那些轿夫。所幸和那位公子相差不多，不一会就让韩晟贤再次见到了那抹青色的身影。只见青衣公子身影一晃，竟拐进了一家名为“龙凤阁”的园子。
　　原来是听曲去的——韩晟贤心想——正好也乏了，不妨跟他进去。便也跟着下了轿子，进了这“龙凤阁”。
　　一看是韩少爷大驾光临，阁主立刻出来迎接。韩晟贤不理会来人分外热情的讨好，只是淡淡应了一句，便径直走了进去。阁子里人不算多，不是这龙凤阁生意不好，实在是这时间不大对，排曲子的排曲子，弹琵琶的弹琵琶，舞水袖的舞水袖，离那好戏开场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韩晟贤寻了个干净座位，点了壶顾渚紫笋，左顾右盼，却哪里寻的见那青色身影？
　　这“龙凤阁”是何去处？说得好听了，干的是绝顶的梨园行当，说得难听些，实际就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达官显贵的安乐乡，兼妓院的营生。这里的姑娘们是不分清倌与娼妓的，技艺是台面上的活，只是为了引出后头的活计抛的砖头罢了。因为兴朝不禁男风，考虑到主顾的喜好，这里的男优也是如此，不仅台面上的功夫好，那台底下的功夫也是一顶一的棒。姑娘相公们先是在台上表演看家本事，唱的是南音北曲，花鼓黄梅，舞的是乱花渐欲迷人眼——鼓上起舞、水袖翻飞、折扇流转，更兼着才艺表演，琴棋书画之类，客官喜欢听什么便唱什么，喜欢看什么便舞什么，等唱完了戏，再由台下的看官们公开叫价，出价最高者即为这一轮叫价的胜者，就可由胜者带着那姑娘逍遥去了。每逢初一十五，更有新戏登台，才子佳人、皇家秘闻、志怪传奇，离奇的故事、动人的剧情，连那些姑娘小姐夫人们都被深深吸引，也不避讳什么，拖家带口地进了这园子。可见这龙凤阁中女子唱的极好，舞的极美，千里迢迢为了看姑娘们一出戏却并不要求陪侍的客人们也不在少数。
　　这厢韩公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戏，一边在四处寻找着青衣少年。戏园子果然是消磨时光的好去处——戏已看了几出，茶水添了一壶又一壶，却再没看见要找的人，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转眼就到了中午，韩公子腹中饥饿，又累又热，便心生倦意。本欲起身离座，却发现观众越聚越多，坐在前面的他竟到了想走都走不出去的程度了。万般无奈之下，韩晟贤只好又坐下来。问了问身边的观众，得知原来是花魁“芙蓉娘子”登场了，要演一出前朝皇家旧事“梅妃醉卧芍药堆”。
　　韩晟贤知道这故事，哪个说书的师傅没讲过这段？前朝皇帝不思正事，是个终日玩乐的昏君，不尚武力，迷信宗教，宫廷里除了后宫嫔妃就是那些夜观天象的道士，直至朝臣弄权，民间起义。如今这大兴朝的真龙天子，韩晟贤的姑父，便是最有势力的一支起义军的将领。梅妃是前朝一位深得应阳帝宠幸的贵妃，与前朝皇后乃是一母同胞。虽是姐妹，却也勾心斗角、争风吃醋。这折子戏讲的便是应阳帝本来要去梅妃宫中留宿，半路转了个弯却到皇后宫中去了。梅妃等待圣驾多时，才得知皇上去了姐姐那里，便赌气喝酒，喝多了便在芍药花从中和宫女们玩闹。
　　只见这花魁身着凤冠霞帔刚一登场，台底下便叫好声不断。这娘子浓妆艳抹，一双凤眼顾盼生辉，细眉斜飞入鬓，好一个倾国倾城之貌！
　　叫好声不绝于耳，本来兴致寡淡的韩公子受这热烈的气氛影响，也产生了些许好奇之心。便忍着饥饿，朝那台上望去——这“芙蓉娘子”不愧为“龙凤阁”花魁，虽浓妆艳抹，却丝毫不觉浮夸，反而多了份庄重大气，同她一比，台上其他优伶就相形见绌了。她演的这贵妃可真真就是那“醉了”的贵妃，平日小女子的妩媚、娇嗔此刻全无，反而多了点傲气霸气，像是卸下往日的伪装，将那真性情展露无疑。对亲如姐妹的侍女颐指气使的样子真是气势十足又不失高贵。借酒意肆意表达着皇帝的埋怨，诉述心中哀怨。因受了委屈，似是要落泪一般，美目含情，叫人顿时心生不忍。韩晟贤不由自主就被台上之人吸引住了，那花魁的表演可谓精妙绝伦，竟能将台下看客的心境与她扮演角色的心情连接起来，一喜俱喜，一悲同悲。
　　“有趣！实在有趣！”韩公子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被这花魁娘子的魅力折服了。
　　一出戏唱完，台下人叫好声不断，丢上去的赏钱堆满了戏台边缘。韩晟贤难得有些激动，便将腰上玉佩摘下交给身旁小厮，那小厮心领神会，走到戏台旁边将那枚刻着一对喜鹊的玉佩放在赏钱最上方。岂料过了片刻，喝彩声渐渐平息下来，人群也散开了，原来这芙蓉娘子竟是龙凤阁的特例，是真真正正的清倌，韩晟贤不知此中缘故，正在纳闷为何没人出价了，只听到从另外一边又传来一阵骚动。
　　“好——赏！”说话之人声如洪钟、底气十足，仿佛就在告诉众人这戏子是我在捧着的。人们纷纷转头向说话者望去，韩晟贤抬眼一看，却是熟人！说话的人正是此时这“龙凤阁”中最有权势的人——兵部尚书陈大人。韩少爷记得自己小时候还跟随父亲去拜见过这位陈大人。可韩晟贤又觉得奇怪，他知道这陈大人是个大忙人，若没人引荐，想要见他一面，拜贴递个十回八回也不见得能见着，怎么今日倒有闲功夫来听戏了。
　　那边芙蓉娘子收下了陈大人的赏赐，福了一福向陈大人道谢，道了句：“芙蓉多谢大人赏赐”。声音若玉珠落盘，一双凤目中流露出的却是羞怯之情，真是撩拨得人心痒难耐，就连一把年纪的陈大人都看得一阵燥热。韩晟贤却只觉得惋惜——这芙蓉娘子的清倌之身怕是不能保持长久了。欢场中一身清白的又有几人？只怕这园子也容不得她不接客……以才闻名终究也免不了以色侍人的命运吧——不忍心继续想下去，便一下站起身来，阔步向门口走去，用手不住摇着他的描金扇，一边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不知怎的，一抹青色的身影忽然在心尖闪过，像是在提醒着韩晟贤此行的目。，破天荒的，头一回有那么一个能让韩晟贤如此惦记的人物。韩晟贤笑了笑，摇摇头，将那抹倩影摇出脑海，带着小厮走出了戏院子。

　　之后的几天，韩晟贤依旧在同一时间，同一个地段上“游荡”，希望能偶遇那人。但那青衣公子却仿佛神仙般不知所踪。
　　可韩晟贤是谁，打定了主意就不可能善罢甘休，认定的人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他差点派人搜遍全城之前，那个身影再次出现了，依旧一身青衣，依旧独自一人，韩公子依旧在跟进了龙凤阁之后丢失了那人的行踪。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次，人虽没有找到，韩公子踏进这“龙凤阁”的次数却是渐渐多了起来，这阁里那么多佳人名伶他韩少爷却是一个也看不上，单单对那芙蓉娘子格外关照留心。瞧了几出她演的戏，喜爱赞叹之情越发强烈。这女子绝非寻常人物，竟能将他平素最不屑的儿女情长演的如此引人入胜，叫人沉迷其中，尤其是她右边嘴角上的那颗小痣，勾得看客莫不心神荡漾。韩晟贤多次因为看她而忘记自己是来寻人的，到最后连韩晟贤本人都不明白在他心里究竟是更喜欢那青衣公子还是更喜欢这花魁娘子了！
　　好戏总是容易令观众与台上演员产生共鸣，与芙蓉娘子这番接触，令韩晟贤感触良多。虽说不曾当面交谈，可韩公子自认能够从她的戏中读懂她的人，对她的态度也因此转变了。韩晟贤虽不清楚她学戏、唱戏的初衷，可能唱出此等好戏，演出此等好角色，必定是至情至性之人。都说“情深不寿”，感情如此真挚的人，却偏偏在这烟花之地讨生活，只怕寿数是不能长久了。只希望这女子可以像她的名号一样，真正做到像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虽身处污秽场所，双眼能够不被尘埃沾染。
　　再三思量，韩晟贤不禁摇起头来，自己何时竟对一个戏子如此上心了？要紧事还没解决，竟生出这些不切实际的念想来，真是奇也怪哉。一席青衣缠绵于心中，难以忘怀，就好像拨开蒙蒙雾气去看那低垂的杨柳枝，风一吹，那枝子就在水面上晃呀晃的，而韩晟贤此刻的心境就如同那本该波澜不兴的水面，让那青色晃得头晕脑胀。已然看见了那公子数次，却还未能说上话，这让韩大公子十分遗憾气恼。看来这缘分还得靠强求！
　　主意已定。转天的大清早，韩晟贤特意请人来家中卜了一卦，见那卦签上写着吉，甚是满意。重金答谢了道长，又换上一身昨天才从布庄送来的竹青色直裰，再让侍女找出那条因为太热故而未曾带过几次的月白抹额来，在腰间配一条白玉葫芦腰带，整个人打扮得神采奕奕。用完早饭后，便按照计划在家中听米铺和面铺的掌柜前来汇报上月生意。两位掌柜生意做得好，韩晟贤自然不会为难。送二位掌柜离去后，韩晟贤又收拾一番，才总算出了门，终于赶在龙凤阁开张纳客之前抵达目的地。头一个进了园子，韩大少这一呆就是一整天。
　　本来都做好了在园子里头过夜的打算，皇天不负有心人，直到傍晚时分，待最后一出大戏唱罢，果然有随从来报，说瞧见了一个穿青衣的公子刚从后门离开。听到这个消息，烦躁了一整天的韩晟贤好似得了特赦的囚犯。也不能怪他如此激动，原本都在心里暗暗做了决定，无论多少日也要继续找下去的，这下总算让他抓住了机会，真恨不得一下子凑过去瞧那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打了一半的呵欠停在嘴边，韩玫一下子站起身，将衣服拍拍平整，又扶正了抹额，忙叫随从擦净靴子上的浮土，神清气爽地一头坐进轿子里，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可他刚坐进轿子里没多久就后悔了，因为这公子在朝城外走去，离市中越远人越少，可他带来的人太多，实在惹人注意。韩晟贤心生一计，先将一部分仆从打发回家再说，只剩下一个贴身侍从作伴。
　　所幸那位小公子似乎正急着回家，并未留意身后情形。
　　韩晟贤把握着距离，既不能靠的太近，又得瞧清楚他的方向。走着走着，轿子进入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之中，幸好脚下只有一条笔直官道，若沿着这条道路走，自然不会跟丢。天愈发黑了，怕是要下雨，离城中越远，风景越单调，除了榆树林和野花野草外，再见不到其他什么景物了。可这一路走来韩晟贤挑着帘子的手都不曾放下，他看着周遭景致，将这条道路记在心里。他望向不远处，忽见道路两旁所载树种大有不同，虽叫不上名字，也不见开花，可树木整齐、枝叶繁茂，不像方才所见榆树一般随意生长，毫无规矩可言，很明显这里时常有人打理。说来有趣，韩晟贤少说也在京城活了快二十年，却从未到过这里，不禁心生好奇。又见到不远处一缕炊烟袅袅，原来在这树木环抱之中，竟有一座园子！

　　修了不知道多少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