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幕》墨然回首

2、PART2

　　崇明宫主召宁子息回去的原因之一，就是数月之后的各门派齐聚的试剑大会。崇明宫作为修气凝神的一方仙派，门下弟子多擅符咒制敌，御剑者少之又少，而宁子息就是这稀罕的一个。

　　这十年来他虽在外过得流离颠簸，但手下一柄青皓之剑斩妖无数，使得相当了得。“青皓剑仙之名”也远播四海八荒，妖魔无不闻之变色。

　　从这个角度来看，崇明宫主的做法确实有些不厚道。当初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直接将人赶出了山义务除妖，现在需要为派争光时又急巴巴地召了回来，好歹也犒赏点金银财宝和面劳苦功高的牌匾慰劳慰劳。

　　但我知道宁子息不在乎这些，有没有人记得他这个崇明弟子不要紧，有没有暖饱衣食也不要紧。十年来他的剑法精进、道基卓著，可即便没有我这个累赘拖累他在五谷红尘间，他也终修不了最上乘的道。

　　十年前崇明宫之变后，宁子息的心中就生了执念，随着他斩的妖越多，这个执念就越深。如今他要崇明宫了，就是为了这个执念而去，或就此斩断清净无欲、或彻底沉沦堕入魔道。

　　“冷吗？”负手立在前方的宁子息忽然开腔打断了我的发呆。

　　风化成刃，一片片割过我的眼角、眉梢，夹着白雪像要湮覆盖住我的世界。

　　“你要抱着我，我就不冷了。”我油嘴滑舌地应道，不放过任何一个占便宜的机会。

　　他的脸比天上的乌云还阴沉，见他撩开一边袍子似想要踢我下去，我大骇连忙道：“这这，要不你背着也成。”

　　眼前是陡然贴近的青色棉布，有暖暖的炊烟味儿，缠着早上吃的玉米粥的香甜。我眨了眨眼，耳根一点点生起热来。

　　“以后不要开这些没分寸的玩笑。”他闷闷地在我头顶道，将袍子裹紧了些。

　　我少有地没有顶撞他，默默地将脸贴在他心口，感受着那里透出的熟悉血气。

　　万丈高穹，千江横渡，我终与你看了这同一处风景。

　　这次我们落脚的巴宁县离崇明山有千里之遥，但凭宁子息的法力御剑而行，不出半日左右即可到达，当然这是建立在我没有被冷风刮跑和晕剑的前提下的。

　　我的身子骨历来不大好，据空明寺那老秃驴说是小时受了邪气入体，故而每年我都要去他寺里住上一月左右诵经念佛、调理生息。宁子息耍剑不错，但对药术治病却少了几分天赋，因此对老秃驴所说深信不疑并付诸实践。其实我真心认为，老秃驴只是想多赚些伙食费加香火钱，顺便还有个免费劳力替他们抄写经书和扫院子。

　　所以说从宁子息遇见我的第一天起，我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累赘。要吃要穿要玩，心情好时缠着他不放，心情不好了还要他哄。

　　老秃驴曾良善地劝解过我，这不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我嗤之以鼻地对他说，出家人随意谈论这些情情爱爱是会被佛祖嫌弃，遭雷劈的。

　　老秃驴随之反击，诅咒我会下无间地狱。

　　第二天，他顶着焦黑的秃瓢，对蹲在被劈成两半的墙根底下的我道，他终于明白我是如何喜欢宁子息的。他说我定是极喜欢折磨他。

　　又一道雷下，这回连他的紫金袈裟一并给劈焦了，我愉悦地哼着小曲回家了。

　　宁子息降下剑时，风破雪逝，蒙蒙云色一瞬洞开。

　　红鸭蛋的日头刚巧挂在崇明山头，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

　　“师兄”“师弟”“师叔”“师叔祖。”杂七杂八、老少不一的声音瞬间包围住了我们。

　　我扯住他一角衣裳，拽了拽示意他低头，遂指着纷纷凑过来的一众蓝冠白衣的道士，忧郁道：“你瞧你们家辈分都这么乱了，添我一个乱下伦又不会死。”

　　“……”暖意融融的崇明山上，刹那似有大雪齐降。

　　“阿弥陀佛，老衲说为何未见到叶小施主，原是随宁道长来了这崇明宫。阿弥陀佛，看来叶小施主与我当真有缘，当真有缘呐。”老秃驴拈着串念珠，慢哉慢哉地自道士们身后走了出来，两撇长眉一颤一颤的。

　　“死秃驴，我和猪有缘都不和你有缘。你个死和尚来道观干什么，砸我家……我家爹爹的场子吗？”在宁子息杀气四溢的眼神中，我临时将“我家小子息”违心地改了去，不过同样也起到极为震撼的效果。

　　“师，师弟……你什么时候娶了妻，还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女儿？”一个白须胖面的道士气若游丝问道。

　　宁子息脸黑得能拧出墨汁来，一甩袍子：“给我滚去背《道德经》，不背完不准吃饭。”

　　我难过地低下头，那大约有十天左右不能吃饭了，好难过，应该会饿死吧。

　　“师弟，宫主下令让你到时就即刻前往崇明殿议事。”不愧是宁子息的师兄，在我与死秃驴的双面雷击之下还能找回一丝神智回来，可敬可佩。

　　宁子息唇角微微勾起，在旁人看来自是笑如春山。可立在他身侧的我却能清楚地看到那双微微眯起的长眸里阴冷的寒色，和刺骨的冰锥子一样刺得人心生凉。

　　待道士们接连离去，自告奉勇领我去居所的和尚一步一颠地走到我身边，拈着一边的白眉道：“你竟和他一同回来了？”

　　“我来这里很奇怪吗？”我随手夹住片飘落的枫叶，一抹一撕，显出个人形。

　　和尚瞅着从我掌心跳下去的小人，一蹦一跳地逐渐消失了去，微笑道：“缘是因，因成果。从你来时的作为早已变改了天数，乱了因果，你就真不怕输了这一场赌？”

　　“别和我论道，你知道这东西我一向学的不大好。你身为佛门中人，与我作赌，犯了嗔赌之戒，也不怕你家佛祖爷真的将你赶了出去？”我不耐烦道。

　　“若能渡得世人，犯戒又如何？我佛慈悲，割肉为鹰、舍身入地。”他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半刻后：“哎？人呢？”

　　我远远地背朝他摆了几下手：“那就劳烦慈悲的你，在我背完《道德经》前每日里偷偷送些饭食给我，记住，我不吃素的啊。”

　　……

　　空雾居是宁子息十年前在崇明宫的住处，十年后这里窗几明净、卧榻无尘，笔洗歙砚在案，文松青竹伴屋，样样都似主人从未离开过一般。

　　而他自去了崇明殿后就变得异常忙碌，鲜有相见之时。偶尔匆匆回来，面上总难掩疲惫之色，看着我写了几页字，背了几段书，摸了摸我的头也就去了。每每我问及他在忙些什么时，他总是三言两语就带过了。

　　直到一夜，宁子明从屋后那湾溪流里鬼魅似的悠游了出来，敷了白粉似的青白面庞上挂着冷冷的艳丽笑容。他撑着腮趴在垒了一尺高的鹅卵石上，斜睨着我：“他这几天心情可不大好，像是和门派里某个流言有关。”

　　“他心情不好不正合你的意？”我一脚踢开他游走如蛇般悄然爬过来的头发：“他不是越不好过，你就越开心吗？”

　　他在水里翻了身，溅出几滩水，慵懒地面朝上吸收着日月精华：“你说的不错，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因为他？我以为你将他当成一个游戏并不在意，若你有心也不会曾经那样对他。可如今看来却是我错了，你真喜欢上他了。”

　　他霍然睁开眼，和宁子息七分相似的凤眸里满是怨毒的光芒：“十年前你就在骗我是不是？早知道，我怎么会帮你坐上……”

　　细长的水流凝成柔软透明的绳索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猛地甩出一丈远来，没了动静。我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咦，虽然我是想揍他，但还没动手啊。

　　“苏采，你没事吧。”身子被人从后拥入了怀中，或许是第一次吃姑娘家的豆腐，宁子息摸上我脸的手有点颤，月光下的脸色乍一看和宁子明的也差不了多少。

　　待他摸完我五官和脉搏，确定我没少鼻子少眼也没死后，腰间的青皓剑弹了出来，指着尚未缓过来的水鬼：“你本归地府所管，但既然今日你在我眼下害人，就逃不出魂飞魄散的这条路来。”

　　伏在地上的水鬼慢慢颤抖起来，犹如一匹帐幔的黑色长发从水中升起，凄厉嘲讽的桀桀笑声逐渐大起来。他和抹粉一般缓慢撩开半边面上垂着的发丝，红色的眼珠子盯着我与宁子息，他肆无忌惮地笑道：“从我做鬼的那天起，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兄长！你竟连认都不认得我了。”

　　扶住我的宁子息身子猛地一震，如遭雷劈。

　　我掩在袖子里的手正欲捏诀，却在瞟到水底浮出的金色经文时戛然而止。秃驴，以后救场可否提前一些？不要等已兵败如山之时，再来彰显佛祖神迹。

　　“阿弥陀佛，尘归尘，土归土，来处来，去处去。”往生咒响起在夜空之中，宁子明陷落在一层层经文中，黑发，红眸，尖长的指甲逐渐不见。

　　“等等！”宁子息大梦初醒般制止道。

　　金色的光芒渐渐泯灭在浓黑如墨的夜色里，三声木鱼敲后，和尚以一句“善哉”作为今晚登场的结束词。

　　“没想到她竟对子明都不放过。”宁子息离去之前只丢下这一句，恨意深切。

　　从山中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声两声，袅袅不去。

　　第二日，和尚给我带了一碟馒头，解决我的温饱问题。

　　他看着我一口一口很斯文地啃着馒头，长眉垂下，敛了笑意：“这次试剑大会由崇明宫举办，我才知晓，崇明宫在要将镇派之宝让出，赠与获胜者。”

　　“这我早知道了。”我为自己倒了杯水，漫不经心道。

　　“阿弥陀佛，功名利禄不过粪土，性命生死不出轮回。可听闻，赢得试剑大会之人还将迎娶崇明宫主。”秃驴用很严肃的表情说很红尘的八卦，违和的很了。

　　我捏扁馒头沾了沾水塞进嘴，鼓着腮含糊道：“道家不比你慈悲的佛祖，有双修这么一说的。娶了崇明宫主就等于坐拥了天下第一大派，多风光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衲可以确定你入魔障了入魔障了。接下来的这个消息，老衲还是不说了为好，渡不了你罢了，万不能再推你一把。”

　　“死秃驴，敢吊我胃口，我就砸了你的香火牌。”

　　他光溜溜的脑壳顶汗涔涔的：“重华他参加了试剑大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