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幕》墨然回首

1、PART 1

　　“天女犹记得当初与他的约定，费尽心思逃离九重天来人世寻他。”

　　枯树晚暮，几片焦黄的叶子剪落在习习凉风中，一弯盈盈渠水绕过身后的老榕树注入不远处石头砌成的方方正正的池子里。村头村尾的房顶上已升起袅袅的炊烟，扶风而上，空空散在清湛碧蓝的天幕中。

　　天高，风斜，云抽如丝，烟岚横飞，若谁的一笔淡墨带过未化得均匀。

　　“然后呢然后呢？我就知道天女大人不会忘记帝君的，他两最后一定在一起了！”戴着虎头帽的小男孩迫不及待地探过半边身子问。

　　“然后啊……”我将垫在身子下的一打书向里扯了扯，靠着树坐得舒服了些，很干脆道：“她死了。”

　　“啪”迎面砸过来一本连环画，胖乎乎的小虎哭着跑回家了：“阿元你又骗人，你还我天女大人！”

　　剩下的几个小孩子面面相觑地一会，扎着羊角辫的小花，仰起头羞羞怯怯地拧着衣角道：“人家也不是很喜欢天女，只要帝君好一切就好了。”

　　“帝君啊……”我懒洋洋地挠了挠下巴，嘴咧得老大，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他也死了。”

　　“啪嗒”“啪嗒”糖球泥人风车接二连三骤雨一般砸在了我身上：“呜呜呜，再也不和你玩了。怪不得子息哥哥说你是个坏人，要我们不要搭理你。”“我要告诉我娘亲去，阿元你又欺负人。”

　　指头揉着被砸痛的眼角，我撇了撇嘴，重重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很不服气地抽出屁股下的《五言》《策纲》狠狠甩在了地上，不解气地又添了几个鲜明的脚印上去。

　　子息哥哥，子息哥哥，我呸！衣冠禽兽，小鸡肚肠，斤斤计较，不是男人！

　　“你在踩什么？”榕树后冷不丁冒出个不阴不阳的男声，唬得我心头肉一跳，略有几分心虚地缩回了自个儿的蹄子。

　　宁子息早已换了件天青色的袍子，袍角歪歪扭扭地爬着蜈蚣一样扭曲的针脚，一看就知道下针人手法生疏的紧了。我抱着臂斜眼装作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确认是自己杰作后，心底不争气地舒坦了几分。

　　“出息了啊，叶元，上次之后你还敢离家出走了。”宁子息薄唇一勾，似嘲非嘲地看着我，端着饭碗的手捏得指节发白，看样子是被我气的不清。他等了了一会儿，见我没有任何悔过的意思，脸色陡生了重霜一般的寒，踏前一步，脚下枯枝的碎裂声在寥廓秋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宁子息这人是典型的两面三刀，旁人面前一派谦谦君子、儒雅淡漠之相，一转身对了我就是凶神恶煞、恨不得抽筋扒皮的模样。我曾经对此发出过郑重抗议，要求自由平等，最起码也得让我和村头卖猪头的朱大享受平等待遇。

　　朱大是宁子息厌恶的人，因为他经常在宁子息买肉时缺斤短两。厌恶总比仇视好，作为家中食肉量最大，令宁子息不得不经常买肉的我就此成为他苦大仇深的对象。好吃，懒做，虚荣，坏脾气，每一件都让宁子息深恶痛绝。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当初我怎么会养了你？”

　　嗯，猜的没错，宁子息是我的养父，虽然他只比我五岁，但他已经养了我七年了。虽然我认为兄妹更适合我两之间的关系，但他坚持以父亲自居，故而每换一处地方，我都不得不对别人这样解释我与他的年龄差“嗯，没办法啊。我爹死的早，我娘就是看上了他这个小白脸，硬娶了他，继父也是父呐。”

　　真造孽。

　　“怎么有胆摔门走，踩我的书，还去欺负别人家的孩子，现在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宁子息的眸光落在沾满泥土、破皱不堪的书封上，长凤眸里眯出潋滟寒光。

　　“我饿了……”我深深抽了一口气，看着盛满鱼肉的饭碗怎么也挪不开眼睛，垂头丧气地原地坐下：“饿死了。”

　　“你以为我还吃你那套？”宁子息显然对我这一时的委曲求全已不再相信，讥诮地瞧着我道：“你不是有骨气的很吗？不是说不再花我一个子了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宁子息的刻薄程度也在与日俱增。当年雪地里纯良无害的黑发少年，已被岁月和苦逼的命运蹂躏成了现下这副尖酸模样。

　　“明明错的是你，反倒怪起我来了。”我小声嘟嘟哝哝，一手抓拉下头顶的树叶片，揉碎在掌间：“不就摔个门吗？你还经常摔我呢。”

　　宁子息阴郁地盯了好片刻，撩起袍角蹲在我面前，将饭碗递了过来：“吃吧。”

　　我从不和他客气，在他面前也不须要顾及什么莫须有的自尊，接过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离家出走不过是为了更鲜明地表达我这次的不满，既然他已经找来，我也犯不着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你闹什么脾气，每年这时候不都会去空明寺吗？今年和往年又有哪些不一样？”宁子息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甚至还替我捡起身上落叶，青竹般修长的手指擦过我的耳侧，微微生热。我心眼一动，垫在碗下的手指叠在一起，风钻进榕树茂密的树冠，摇曳生出密集的响音，无边黄叶纷纷落下，铺了一身。

　　宁子息眉一皱，袖袂轻盈遮过我眉眼，再落下时我身上已干干净净。会法术了不起啊，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我挫败地继续啃饭，更不想搭理这个没情调的男人了。

　　“你若不想去，总该给我个理由。”宁子息拿我没了办法，他纵可以打我骂我，却也明白我若犟起来十头牛也是拉不回的。

　　我嚼了几口，咽下去饭菜，拾起他袖子粗粗地抹了把嘴，匀了匀气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你要回去了。”我闷声闷气地索性揭穿了：“你以为我不识字看不懂信啊，你好不容易可以回去了，以你们崇明宫的规矩我肯定入不了山的。你嫌弃我是累赘，不要我了。”越说越难过，说着说着我就假戏真做地掉下了眼泪来：“你想把我一辈子丢到那座破庙里，你知不知道做尼姑是没前途的，嫁不了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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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怜自悯地哭了一会儿，发觉周围没了响动，更加地伤心起来，不禁又哭了会。冷风一吹，身上的薄衣裙贴肤生凉，一个人自觉无趣慢慢收了声止了势。心灰意冷地低头擦着泪，拖着蹲得酸麻的腿脚扶着树爬了起来，恨恨地飞起脚踢了出去，突地一声闷哼，我缩回去的眼泪又疼了出来，破口大骂道：“没见过被抛弃的啊，居然还围观，诅咒你半身不遂，半辈子不举哦……不举功名……”

　　剩下的话被我和吞黄连一样艰难地吞回了喉咙。

　　青衫磊落的宁子息立在星子逐深的天幕下，单薄瘦削的身子透出几分萧条，他的目光幽幽沉沉：“十年放逐，十年流离，这次我若不回就永远回不去了，阿元。子明，还在那……”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风起，云涌如山，遮去半片圆月，余下的冷光拉长了他的身影，最终被浓重的黑暗所吞没。

　　“你又是何苦呢？”黑暗里掀起水波细小的“哗啦”声：“这十年来他心中的恨意从没减过分毫。”

　　软布鞋底被喷涌而出的泉水浸得又湿又重，一脚踩在翘着腿斜坐在石墩边的男子的及第长发，千丝百缕绽出青黑的光泽，这缎子似柔软的头发在他手中用来杀人却是极好的利器。

　　“哎呦哎呦，你可松点劲。虽然我想先行除掉他，但你若不愿便也就算了。”他笑得轻浮又妩媚，和菟丝花般纤柔的腰肢又重新沉回了池水中，红唇翘起：“我呀，有时候可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七年了，若说是游戏你却还没有腻味，啧啧。”

　　池水一阵剧烈荡漾后又缓慢凝成了一面平镜，徒留一轮浅黄的月亮孤零零地躺在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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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院子门，就见宁子息提着铜壶从小厨房钻了出来，两边袖子卷到了肘处，抬头瞧见了我淡淡道：“洗头。”

　　“……”宁子息你一再摧残我这颗少女心，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温热正好的水流从脖子处缓慢浇下，他力度正好地揉着我头发，我闭着眼睛沉默了片刻，终还是道：“宁子息，你还为被外派十年记恨着崇明宫主吗？”

　　等我枕在他膝上任他握着帕子细细擦着发时，他低垂的俊朗侧脸衬在月光星华里弧度分明，眼睛黑得没有底：“不，放逐十年我并无恨意。”

　　他略作了一瞬的停顿，一字一重咬得清晰：“我恨的是那人的欺师灭祖和子明的认贼作父。”

　　宁子息是在崇明山下捡到的我，那时大雪漫天他和所有崇明山修习的弟子一样只着了件月白单袍，身无他物，御剑而下。至今我仍记得他凌风玉立之姿，比之神仙也差不了多少。

　　可还未来得及将我领回山中，他就接到了当时崇明宫主的手令，从此开始了十年的流离在外、斩妖除魔的生活，而那时的老宫主在传位没多久就仙游而去了。外界多有传闻，这黑手是新宫主不满老宫主要拥立宁子息为副宫主所下的。但宁子息被派去外地没多久，新宫主就将他弟弟宁子明立做了副宫主。

　　所以说高位者的心思往往都是变态而莫测的，而修仙门派里高位者就更不可捉摸了，所以才能让凡夫俗子瞻仰，觉高不可攀。殊不知，修仙者们在初始也是要吃喝拉撒，偶尔还聚众赌博的。

　　因着他这层悲惨身世的缘故，大多数我都能在事后原谅他对我越来越恶劣的态度，你瞧，现在的他温柔地都不太像人了。所以说孤僻冷厉的宁子息是禽兽，温柔可人的宁子息也是个禽兽。

　　宁子息托起我一缕湿漉漉的头发，绕在指间一圈又一圈后突然开口道：“这次回宫你随我一起。”

　　“最喜欢你了，宁子息，你嫁给我吧。”我幸福地扑入他怀里。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