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共君一醉一陶然

4、第 3 章

　　这一夜，星月黯淡，永陵行宫里，正上演着一出千古不变的政变戏码。

　　夺宫进行的出乎意料的顺利，周宁华轻兵突袭，攻了行宫守卫一个措手不及。行宫守卫虽然拼死抵抗，无奈周宁华有备而来，他们却是仓皇应战，实在寡不敌众，不久便给周宁华攻破宫门，率兵杀了进来。

　　沾着一身尚未褪尽的杀气，戎装佩剑的周宁华领着数十亲随冲寝殿大门大步而来。他已接获线报，今夜皇上并未踏出寝殿一步。想必他那个幼弟，此时仍在卧榻上好梦正酣吧？

　　周宁华狰狞地笑着：江山马上就要易主了，周鼎华，你的好梦怕是做不成了！

　　想到得意处，周宁华抬手砍断了一个躲避不及的太监的脖子。"咣当"一脚踹开寝殿大门，急急闯了进去。

　　殿内未掌灯火，四壁俱黑，拖了佩剑，周宁华两步赶至龙床前，挥剑便朝床上人影狠狠劈下！

　　蓦地锦被一翻，一道剑光已快他一步，电射而出，直取周宁华的咽喉要害！

　　周宁华大惊失色，本能回剑一截。"当"一声巨响，周宁华虎口震裂，佩剑脱手飞出。与此同时颈上一凉，一柄利剑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周宁华顿时僵住了，不明白皇上的武功何时变的如此出色。缓了片刻，仍是不死心的要挟： "四弟，这周围已经被我的亲兵包围了，你大势已去，若是现在放开我，我可以放你一条生……"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接连几声惨叫，周宁华心中大震。

　　眼前忽然一亮，满室灯烛都被点了起来。烛影幢幢，照在他那几个亲随布满血污的尸体上，分外恐怖。

　　周宁华这才看清，拿剑架着他脖子的并不是当今皇上，而是御前侍卫干将。此时整个寝殿早已被大内侍卫围的水泄不通，列了个半圆的阵势严阵以待。刀剑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终于让周宁华明白他中计了：好一个欲擒故纵，好一个瓮中捉鳖啊！

　　周宁华恨的咬牙切齿，直叹天不助他。

　　一声轻叹幽幽传来，周鼎华镇定自若的从帐幔后缓步走了出来。

　　"皇兄当真绝情，"周鼎华唏嘘不已"朕自问从未薄待皇兄，奈何皇兄竟要亲手取朕性命！"

　　"皇家无亲情，成王败寇，竖子何须多言！" 周宁华拧着眉破口大骂"要杀要剐，本王认了！"

　　"啧啧，"周鼎华不禁摇头"这么多年，皇兄的性子还是这般暴躁。"见周宁华撇了头不理，周鼎华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骤然断喝"周宁华，朕从没有害你之心，你既负朕，莫怪朕不讲兄弟情面！"

　　周宁华冷哼一声，正欲再骂几句，却见禁卫军统领赵援身披重甲，杀气腾腾的疾步进殿。

　　"禀皇上，外围的华王叛党已被禁卫军全部擒获，如何发落，请皇上示下！"

　　周鼎华微微眯起眼睛，吩咐道："传旨，华王谋反乃其一人所为，不应牵涉过多。除罪魁祸首之外，其余人等一律释放，也免了华王一家三族连坐之罪！"

　　一言既出，左右皆惊，连周宁华也愕然了片刻，犯下谋逆重罪，周宁华本已做好三族全灭的准备，未料皇上处置的如此宽宏。

　　赵援当即反对，周鼎华却没有纳谏："参与之人，多半是胁从，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朕便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又何妨！"

　　"哈哈哈哈哈，" 周宁华纵声大笑"你又做这戏与谁看？"

　　周鼎华转过身来，静静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对于背叛朕的人，朕决不轻饶，来人！"

　　两旁应声涌上数十个侍卫。"削去周宁华王爵，暂时羁押军中，回京之后再行处置！"

　　"是！" 四个侍卫将周宁华绑了，正拟押出殿外，忽听身旁干将疾呼："小心！"

　　话音未落，不知何处突然腾起一团白烟，霎时四散开来，方寸之内顿时无法视物！

　　赵援心中一紧，大喝"看住周宁华！" 谁料他正指挥着加派看守，便听得侍卫中有人大叫："不好，有人劫囚！"

　　周鼎华怕烟雾有毒，立即屏了呼吸，退入墙角，示意干将过去帮忙。白雾越来越浓，殿内早已乱作一团，"护驾"、"看牢囚犯"的呼声此起彼伏。混乱间，他忽然觉得有人在拽他袍袖，低头看去，却见着那夜遇见的小仙童在烟雾里若隐若现，那小仙童也屏住呼吸，指指屋外，示意周鼎华跟他走。

　　知他并无恶意，周鼎华鬼使神差的跟着这孩子在浓烟遮掩的宫殿里穿行，转到龙床帐幔之后，才发觉此处竟建有秘道，难怪这孩子能神出鬼没的出现在行宫里。

　　大殿混乱嘈杂，小仙童转开机关，正要引周鼎华进入秘道暂避，忽然帐幔一晃，一人自烟雾中纵身而起，连人带剑直向周鼎华刺来。

　　"皇上小心！"远处的干将万没想到劫周宁华的空隙，竟还有刺客趁乱行刺，刹那心胆俱裂，向周鼎华疾奔而来，无奈远水难解近火，眼睁睁看着刺客扑向周鼎华。

　　锐利的剑锋来的实在太快，自上方垂直劈下，银芒点燃空气呼啸而至，被剑芒笼罩住的周鼎华也是始料不及，腰悬的飞龙宝剑甚至来不及拔出，眼看命在旦夕。

　　“当”，随着尖锐的金属坠落之声响起，鲜血飞溅，腾起一片血雾。

　　干将心惊胆战，几乎不敢前去查看，却见不多时血雾散去，周鼎华昂首站立，毫发无损，龙袍上甚至未曾溅染一丝血迹。

　　却是那个出手如电的刺客倒在血泊中，双眼圆睁，口吐白沫，一只精巧的银簪划破了他的后颈，已然气绝身亡！

　　前夜遇见的那个小童双手犹死死的握着银簪簪头，试图把刺客的尸首钉在地上，怎奈人小气力太弱，怎么努力也没达到目的。

　　"皇上！"

　　干将猛的扑上前，双膝跪下叩头请罪："臣渎职，罪该万死！" 赵援与寝殿中的所有兵丁侍从也都跟着跪下，一齐请罪。

　　周鼎华没有理会他们，径直上前拉起了还在微微颤抖的孩子。小仙童脸色惨白的近乎透明，浑身发抖，带着那刺客体温的鲜血溅了他一脸，正从他额上滴落下来，染红了他的双眸，也遮盖了他的美貌。

　　周鼎华心中顿时柔软起来，微微用力握了握少年的手，轻声安慰：“莫怕，刺客欲取朕性命，是当杀之人，你做的对，是你保护了朕！”

　　仙童咬了咬唇，竟然很快平息了心中初次杀人见血的波澜，也不言语，自己撑着站起来，丢掉了手里的银簪，悄悄立在周鼎华的影子里，瞧不清模样。

　　周鼎华亦暗自吁了口气，刚才真是好险！ 千钧一发之际，他飞旋贴着刺客的剑身避过致命一击，却腾不出手来还击。那刺客意在行刺他，对那孩子视而不见，谁知那孩子竟是机警异常，就在刺客落地与那孩子贴身而过的瞬间，这孩子迅速拔出插在发髻上的银簪，趁着刺客不及转身，狠狠把银簪锋利的长柄没入了刺客的后颈！

　　银簪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否则现在命丧黄泉的，只怕是他们。

　　"尔等可知罪？"周鼎华的声音再度回荡在了寝殿中，没有慌乱，只是略显疲惫。

　　"臣等疏忽渎职，让刺客混入惊了圣驾，罪该万死！" 赵援与干将等人拼死叩头。

　　"别的侍卫也罢了，你们身为御前侍卫统领和禁卫军统领，守卫不严，护驾不力，断难饶恕！二人各罚俸禄半年，降级一等，你们可心服？"

　　周鼎华神色肃穆，不怒而威。赵援与干将心惊胆战，叩首不止。

　　"臣领旨谢恩！"

　　周鼎华摆手"罢了，既然罚过，就当论功行赏！干将、赵援擒贼有功，按例，各升二级，赏双俸禄！其余将士，各升一级，犒赏三军！"

　　周鼎华丰厚的奖赏让人感激涕零，众人再拜在地，高呼万岁，声不绝耳！

　　驭人之术，莫过于此。

　　清理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尸首都被拖去掩埋完毕，已经看不出前半夜的惊心动魄。刚刚寝殿混乱异常，众人忙于救驾，周宁华在眼皮底下被劫，干将甚是窝火，可惜刺客已死，再也问不出什么！

　　在皇陵附近清查完毕,向皇上复命的时候，皇上刚刚打发走了前来问安的杨璋父子和一群杨家党羽，正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本密奏,望定一园疏木若有所思。

　　"陛下！"干将轻唤了一声，面带愧色的禀奏,"刺客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臣无能,查不到刺客来历！"

　　周鼎华走回御案前,脸色淡漠的点点头，也不斥责干将,只是疲倦的挥手让他下去。看着摊在御案上的密奏，周鼎华不由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若是干将能查得出什么,九皇叔也就不是九皇叔了。

　　这次的主谋，周鼎华心里早就有数。

　　其实来永陵的路上，他就接到了龙泉八百里加急的密奏，道衡王最近动作频繁，大肆购买马匹和毒药，王府夜间也曾有人神秘进出，只是具体发生了什么，连身为衡王心腹的龙泉也无从得知，只能暗暗揣测，衡王周云朗似乎心怀叵测。

　　那时侯开始，他就已经心下提防不测之事，早着人做好了布置，没想到九皇叔竟和三哥勾结起来叛乱。要不是遇到那个小仙童来告密，他还不知道原来华王也参与其中，甚至为周云朗去拉拢杨氏父子。

　　衡王的居心，周鼎华早是清楚的，此番找上三哥，不过是要个替死鬼罢了。若是周宁华谋反成功，周云朗必定会打着勤王旗号攻入京城，到时候他这正统天子已死，周宁华又担着大逆不道的重罪，皇位还不是唾手可得！

　　周云朗算盘打的如意，可惜算错了棋路。然而对他而言，现在杨璋在一旁虎视耽耽，自己已经无法分心对付衡王了，只能分而击之。让周鼎华忧心的是，周云朗连周宁华都能策反，他在朝中到底暗藏了多少不为自己所知的势力？

　　他现在与杨氏父子互相忌惮，并未沆瀣一气，但若有朝一日他们有一方选择联手，那就不是自己眼下能应付得来了。

　　如何各个击破，还真是需要花一番心思了。周鼎华思忖片刻，唤干将进来吩咐："向龙泉传信，盯紧衡王，务必不能让他们和杨家联手！"

　　"是！"干将得了命令，转身便走。

　　"回来！"周鼎华忽然又叫住他"那孩子呢？"

　　干将微微一怔，未免觉得陛下对那孩子过分关注了些："他在功德碑附近等候陛下。"

　　周鼎华会心一笑，眼前又浮现那个小仙童可爱的模样，不知为何，那夜永陵乍见，便深印脑海。原以为这几日情形动荡，暂时不得空去查证他，谁知昨夜他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救了自己的命。

　　合当有缘。

　　一夜未眠，周鼎华却神采奕奕，到功德碑附近时天色尚暗，朝露未晞，涌动的朝霞为青碑染上艳丽的色彩，天边，红日将出。

　　白衣小童正迷迷糊糊靠在碑前，染血衣衫尚未来得及更换，天气寒凉，他肩膀微微的颤抖着，如风中细苗，幼弱的惹人怜惜。

　　周鼎华皱了皱眉，脱下身上披着的大氅，盖在小童身上，无意间触到了小童柔软的发丝，那触感有点冰凉，却软的人心发颤，周鼎华无端端觉得指尖有点发烫。

　　小童子一惊，睁开双眼便瞧见了周鼎华关切的脸。

　　“方才抖得那么厉害，你可好些了？秋夜霜重天寒，为何要在此处候朕？”周鼎华惦记着这孩子刚刚手上染血，心绪难平，本想再好好安抚一下。又对他着实有些好奇，两次遇见小童都是在功德碑附近，似乎这小童对此处钟爱有加。

　　谁知这小童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安抚，镇定的站起来掸了掸蹭上的灰尘，转身望向高大的青碑：“不瞒陛下，这功德碑记述了先帝生平，纵横四海，横扫六合，建不世之功业，真英雄也！小童实在仰慕，好男儿当如是，故而喜爱在此徘徊，时时鞭策。”说这话时，他双眼里闪耀的热切向往仿佛要活起来，化作潋滟波光倾流而出，几乎晃花了周鼎华的眼睛，又让他忍不住想进一步探究。

　　周鼎华常年严霜笼罩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也不自觉的放轻了些：“两次承蒙仙童搭救，祭祖已成，朕明日就要启程回宫了……”说这话时，周鼎华有些迟疑，不知为何，心里满溢了紧张，“仙童既然向往先帝功业，何不随朕一同回去，朕自当回报仙童相救之义。”

　　晨雾暝暝，四野无声，小仙童的表情有些看不真切，一切仿佛都停滞了下来，一片寂静里只听得到周鼎华有点急促的呼吸。

　　小仙童沉吟片刻，忽而昂首一笑,眉宇间的骄傲恰似曜空之火，点燃了沉沉黎明。"不必麻烦陛下，英雄功业，自当凭双手开创，何须陛下施舍！"

　　须臾，霞光万丈，朝阳跃动着凌于云天上，金色的光芒落在那孩子绝美的脸上，顾盼之间，炫目的宛如踏空而下的神祗。

　　"说的好！"周鼎华双手一击，高声赞道"朕望有朝一日，你能达成所愿！"

　　小仙童闻言对着周鼎华一笑，甚是开心。

　　目光相触的一瞬，仿佛彼岸潮生，春芽萌发，欣赏和拥有这骄傲笑容的念头在周鼎华心底落定了，逐渐蔓延生长，只可惜彼时年少懵懂，犹不自知。

　　周鼎华望向天空红日，同样骄傲恣意的抿唇一笑："朕亦如是！"

　　他负手昂头，身姿如松，眉目如剑，千秋功业之前，金乌初升之时，那一刻，他的眼底便是天下！

　　临别之际，周鼎华从袖中取出一直精巧的银簪，替小童簪在发髻上：“这是你刚刚落在行宫里的，制作的如此精巧锋利，还淬着剧毒，想来是你危急之际用来防身的，下回可不要乱丢。”他叹了口气，依然有些难掩失望，“你既不愿随朕同归，至少告诉朕，你是谁家儿郎，姓甚名谁吧？莫不真是王母仙童，惊鸿照影，来去无踪？”

　　小童眨眨眼睛，大约是觉得被周鼎华揭破了他的鬼话有点窘迫，忽然扮个鬼脸扭头就跑，跑了几步忽又回眸吐吐舌头，流露出些许年少未脱的飞扬："我叫缕儿。"

　　"缕儿，"周鼎华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咀嚼着这个名字，喃喃自语："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的！"

　　行宫里小小的叛乱瞒不过兰妃的耳目，早就得报的兰妃焦急的等了儿子一夜， "砰"地一声，屋门被粗暴的撞开，缕衣浑身浴血的走了进来。

　　兰妃惊呼一声，冲上来心疼的抱住儿子"缕儿，你伤到哪儿了？"

　　缕衣看着母亲，并不掩饰眸中的热切，那双明媚的眼睛里，满是嗜血的疯狂："这不是我的血，娘，我杀人了！"

　　那一刹那的眼神，兰妃绝不会认错，那时嗜杀的兴奋，是饮血的渴望。眼前站着的，真的是自己那个清秀文弱的儿子么？

　　"快去把身上的血洗干净吧！" 兰妃呆了半晌，终于勉强挤出句话来。

　　缕衣听话地沐浴去了，只剩兰妃怔怔出神。一直以为儿子柔弱，每每费尽心思想要将他变的强悍些，可今日所见，儿子尚是个孩子，却能临危不乱的杀死刺客，事后还能如此镇定自如，简直不可思议。

　　屋内无风，无由的，兰妃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