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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4 章 ...

  •   垂拱八年秋,上祭祀永陵,时华王谋反,为上所察,不果叛逃,三日后,帝起驾还京。

      重山峻岭,层峦叠嶂,皇家浩荡的队伍有如蛟龙在曲折的山路上蜿蜒。王旗招展,三十六人抬的御撵随着队伍缓缓行进,掩没一路尘烟。

      几骑跟在御撵后策马缓行,西风吹过雄健的马身,骏马的棕毛在风中飞扬,衬的策马之人越发矜持尊贵。

      "皇上,您听。" 干将忽然竖起耳朵,示意周鼎华屏息凝神。远远听到音动风颤,有劲歌低徊,悠悠朗朗,如珠清越,如风粗犷,似有满心豪情,又似有一腔怨愤。

      南山矸,白石灿,
      生不逢尧与舜禅。
      短布单衣适至干,
      从昏饭牛薄夜半;
      长夜漫漫何时旦!

      "‘生不逢尧与舜禅'?" 周鼎华沉了脸,"何人如此狂妄,干将,随朕去看看。"

      挥鞭急行,两人还未到队伍前面,便听到一阵呼喝,似乎在赶什么人,周鼎华眉头一皱"干将,去看看。"

      干将应了一声,打马去了,片刻即来回报"前面有个牧人不知死活,坐在山路中央疯疯癫癫的唱歌,士兵怎么赶都赶不走,杨靖大人正在处理。"

      周鼎华扬了扬眉:"杨靖怎么处置他的?"

      "杨大人要以挡驾的罪名处置他!"

      周鼎华一哂:"你去告诉杨靖,不必难为他,把他赶开即可。"

      傅悠被一群士兵粗暴的赶到山路旁,眼瞅着龙撵缓缓走过,眼里有浓浓的失望。"目不见睫,误尽英才!"怅然叹了口气,傅悠弹弹衣衫上沾的烟尘,转身欲走。

      "既是‘短布单衣适至干,从昏饭牛薄夜半',自身难保,又有什么资格评论朝廷误尽英才?" 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傅悠回头一望,一骑绝尘,转瞬已到他身前,马上少年锦衣琉璃冠,气度沉雄,料非常人。

      "此言差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昔日无盐不过齐国民女,尚且忧心国事,直言劝谏,堂堂八尺男儿,岂可不如一女子!今外有强敌暴虐犯境,内有奸佞把持朝政,风雨飘摇,内忧外患,英雄无用武之地,干才无报效之门,致使明珠暗投,宝剑蒙尘,故而有此浩叹!"

      "朝廷如何延揽人才,岂能由你毁誉,好大的胆子!"少年脸色一沉,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威严。

      "文王见直钩而识太公,如今草民话已至此,陛下仍是责备草民有辱圣听,难道不是长铗藏鞘、宝弓空悬?"

      真是大逆不道的话,一旁跟来的干将听了都替那人吸了口冷气,冒犯至此,焉有活命?

      孰料周鼎华忽然笑起来,下马来仔细打量这自荐之人:"先生见识胆魄过人,不知如何称呼?"

      牧人深施一礼"草民傅悠,贱字东篱。"

      周鼎华略一沉吟:"采菊东篱,乃隐士所为,朕观先生行止端方文雅,谈吐颇有见地,确是贤士。大凡贤士,清高自矜者居多,先生也不像汲汲名利之辈,却在反其道而行之,积极入世,甚至拦驾自荐,却是何故?"

      傅悠淡淡一笑,再度施礼:"陛下慧眼如炬,采菊东篱固吾之愿,然身为儒门弟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傅悠曾发下大愿,学经世致用之才,为太平安定尽力,祈天下黎庶无忧,并非为个人利禄,还望陛下恩准。"

      “先生大德。”周鼎华闻言叹服,忽然有些好奇的问傅悠:"先生又是如何识破朕身份的?"

      "陛下并无破绽,只是刚才草民险些被御前缇骑夺了性命,后来却又是赶开草民,草民想,或许是陛下听到了草民的饭牛歌,又不愿当众与草民交谈,所以才将草民赶开,过后必会派人来见草民,只是不想竟是陛下亲至。"

      周鼎华心中暗自称许,没想到傅悠如此厉害,竟将他刚刚的心思料得分毫不差,连他不想当着杨靖的面与之交谈都想到了。"那先生又怎知来的是朕呢?"

      "草民曾认真研究过朝廷内外形势,自认略有所得。除却陛下,草民不认为朝中还有人有这般胸襟,这般见识,这般气度!"

      "哈哈哈,"周鼎华大笑,"那先生以为,朕当下应如何施为?”

      傅悠明白,这才是少年天子给他的真正考验。“草民以为,陛下此去亲征北夏,除却护卫家国,意在争取一人支持。草民愿随同陛下前往朔州,助陛下一臂之力。”

      被傅悠道破了关节,周鼎华满意的点了点头,“先生既然深知内外症结所在,又一意愿意为朕效力,不妨一试。干将,暂且安排先生跟着御驾,不要让杨氏注意到先生,待回京后安排他随队前往朔州边关!”

      傅悠拜倒"陛下知遇之恩,草民无以为报!日后必将尽心辅佐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矣!"

      “委屈先生了,”周鼎华亲自扶起傅悠“如此,朔州之事拜托先生了。”

      残阳坠入山脊,余晖为傅悠有些激动的脸庞染上一层薄红,“臣,定不辱命!”

      垂拱八年,北夏皇长子轩辕宁领左军,皇次子轩辕宸为领右军,兵分两路进攻大周北疆,势如破竹。八月,夏军破武威郡、历州等地,九月攻克泾州,至朔州为周将夏钧雷所阻,久攻不下。

      朔州是大周西北的门户,素有"关西咽喉"之称。一旦朔州失守,方圆千里无险可据,等于放任敌军长驱直入,大周危矣!

      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必须守住朔州!

      夏钧雷是本朝最负盛誉的名将,早在先帝时便以步兵校尉的身份率军大破二皇子叛军,从此一战成名。如今边关历练十五年,已是周朝士兵心目中的战神:十五年大小数百场战役,他无一落败!

      天子到朔州第二十三天,夏钧雷仍统领朔州精兵与北夏大军苦苦周旋,战斗持续了一月之久,仍是僵持不下。夏钧雷感到了压力,不仅是因为皇帝周鼎华亲征督战,还因为他这次的对手,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棘手。

      轩辕宸,北夏皇帝的次子,一个年纪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却足以让夏钧雷感到震撼。那个年轻男人虽然是初次执掌帅印,但随军拼杀的时间却不短,听说十多岁即随北夏皇帝辗转征伐,于马背之上成长。其人精明狡猾,冷酷果断,运筹帷幄的手段之高明,谋略布置之严密,令夏钧雷也不禁为之喝彩。若不是夏钧雷在战场上厮杀多年,有着丰富的临敌经验,只怕朔州已成为北夏囊中之物!

      朔州,守备府大堂。夏钧雷正陪皇上在看行军地图,一个偏将进来报告"启禀陛下、将军,我三军已集结完毕,整装待发;飞弩队随时待命;筑石队已按原定计划提前出发三日,到达朔水!"

      "很好,下去吧。"周鼎华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语调却并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年所应有的。

      "皇上,夏人长年游牧,一向剽悍,此次夏军来势汹汹,还是以避战坚守为上,明日即决战未免过于匆忙,末将恳请皇上三思!"夏钧雷实在有点摸不透眼前少年变幻莫测的心思,刚到朔州时,他礼贤下士,也十分支持自己坚守避战,设法消耗敌军粮草的策略。甚至亲自出面安抚那些因为无法出战而埋怨讥讽自己胆怯的禁军士兵,这一直让夏钧雷感佩不已。谁知最近几日他却一反常态,一直施加压力,逼自己主动出击。现在时机不到,贸然出战其实极为不利,可是不知为何皇上一意孤行,夏钧雷心中焦虑,忍不住再三劝阻。

      "夏爱卿不愧久经沙场,忠言直谏!"周鼎华赞了一句,"只是夏爱卿过虑了,夏军长途奔袭,被我们消耗了月余,士气已疲,可以放手一搏了。况且,朕离京日久,也已等不得了!" 说着,有意无意地瞟了夏钧雷一眼。

      夏钧雷不擅权谋,却也不是傻瓜,对杨家专权一事也有所了解。闻言心念一动,知是皇上担心离京日久会生变故,也对那一瞥有所了悟,却不想介入,于是又垂下头不再言语。

      夏钧雷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周鼎华眼底,见夏钧雷踌躇,周鼎华心中不悦,声音也冷了三分。"夏爱卿,明日一战,还待你大显周朝军威呢!须得养足精神,早些歇息去吧!"

      夏钧雷迟疑着退下了,走到外院时,心中还是颇为烦闷。

      "夏将军为何闷闷不乐?"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夏钧雷一愕,回首只见暖暖薄阳下青衣仕子温雅和煦的笑意。他静静立在小园尽头的一株白杨下,远远看去,羽扇纶巾,谦恭温和,却又如这塞北白杨般桀然挺立,别有一番清劲风骨,令人顿起亲近之意。

      "傅悠先生,未知有何见教?"

      傅悠自到朔州以来智计百出,提过不少精妙的谋略,皇上也很重视他的意见,这位谦谦君子不仅谋略出众,为人也谦和有礼,深得众人爱戴,夏钧雷自然也是十分欣赏。忽然心念一动,心想自己满心忧虑,何不向他请教。

      "见教不敢当,叫我东篱就好。" 傅悠温和的笑笑,令人如沐春风:"我见夏将军面圣之后便满面忧色,可是觉得陛下出兵太性急了?"

      傅悠此人,当真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夏钧雷的心思被一语道破,不免有些尴尬。傅悠微微一笑,向夏钧雷道:"想要解惑便随东篱来!"

      又回到了守备府大堂,此时周鼎华已经离开,那张巨大的行军地形图赫然入目。

      夏钧雷心中疑惑,难道这次皇上催自己出战还另有蹊跷,而不止是急于回京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傅悠笑吟吟的指着地图中轩辕宁驻军的地方道:"将军没看出此地的玄机么,且看看此地地势如何?"

      依照标注,那应该是一处峡谷,背靠朔水,前临朔州城,可攻可退,又与轩辕宸的大营互为犄角之势,选为营地,应当说十分高明。

      但是,那个峡谷,是附近地势最低的地方。

      心念电转,凭着驰骋疆场十五年的经验,夏钧雷立即领悟到了皇上的意思,怪不得要出动筑石队呢!

      "妙哉!"

      夏钧雷又惊又喜,多日苦无良策,竟然迎刃而解,禁不住喜上眉梢:"这是东篱的主意?真真妙计!"

      夏钧雷看向傅悠的眼光,已经不仅是欣赏,更添了几分赞叹。

      傅悠依旧是淡淡的笑着"在下一介文人,哪里懂得行军之道。说出来或许夏将军不信,这是皇上的计策,傅悠也只是斗胆揣测而已。"

      怔了半晌,夏钧雷忽然觉得,或许北夏那个不可一世的轩辕宸,遇到对手了。

      黎明时分,北夏的进攻正式开始。

      夏军战线拉的过长,粮草接济很困难,因而不愿将战事拖的过久。此番强攻朔州,是下了打硬仗的决心,攻的凶猛异常。

      喊声震天,杀气弥漫天地,逼的星月无光。石弹如雨,飞箭如蝗,呼啸着直扑朔州坚固的城墙。

      火苗一寸一寸蹿了起来,为最黑暗的时刻染上嗜血的疯狂,和烽烟一起缠绵着席卷旷野,映红了单薄的夜色。

      云梯纷纷架上城垛,北夏士兵顽强地向上攀着,弓弦铮铮作响,大周的飞弩箭矢流星一般俯冲下去,穿过明明灭灭的火光,直没入敌人的身体。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杀伐声,兵器刺入□□的摩擦声,濒死绝望的呼救声交织成一片,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上,有种让人震撼的心悸。

      周鼎华就立在城墙的最高处指挥,玄铁战甲反射着四起的火光,更显得挺拔坚韧。他没有躲在城垛后,甚至拒绝了手下递上来的盾牌,只是挥剑拨打着密如急雨的乱箭。

      他知道,面对以残暴著称的北夏士兵如此猛烈的进攻,大周士兵需要一个精神支柱,那个支柱就是他,一个英勇无畏的陛下!所以,他坚持亲自上阵指挥,坚持不肯后退一步。

      他必须拖住轩辕宸的大军,留给夏钧雷足够的时间!

      太阳逐渐升高了,淡金色的光芒照在那个屹立如山的身影上,宛如天神临世。信手一剑,飞到他面前的一排冷箭便如断了翼的鸟儿一般,纷纷落地。未及喘息,突然一支乌沉沉的羽箭穿越纷扬战火,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直扑周鼎华。

      "好箭法!"

      周鼎华虽惊不乱,低赞一句的同时,手一扬,长虹贯日,一支断矛应手飞出,在天际划过漂亮的弧线,毫厘不差地击偏了飞来的箭。箭与矛撞击出一溜火星,瞬间挟着去势没入了一个夏兵的胸膛。

      周鼎华顺手绰起一张强弓,弓如霹雳,箭似流星,连珠三箭直奔刚才偷袭之人!那人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闪了一下,也不慌张,张弓搭箭,骁射天狼,三支鸣镝横空飞至,擦着火红的太阳劈飞了对手。长箭余势未衰,同样对穿了两个正拼命的周夏士卒。

      未料弦声不绝,周鼎华在连珠三箭之后,第四支也电射而出,箭气纵横,挟裂石崩云之势,后发先至!

      那偷袭之人应付了连珠箭,回救已不及,但见夏军帅旗应声而落,周军纵声欢呼,城门大开,周朝士兵潮水一般抢上来,迅速夺取敌人的阵地。

      "夏军败了!" "轩辕宸死了!"

      周军呼喝声此起彼伏,夏军乍见军旗陨落,又闻周军欢呼,难免心惊,凶焰一窒。本拟夏军就要大乱,谁知几个主帅竭力弹压之下,夏军虽然慌乱,却没有溃散。

      周鼎华眯了眯眼睛,轩辕宸倒真是治军有方呢!

      蓦然纷飞的硝烟中,一声长啸拔地而起,穿云利箭一般刺透山野,回荡九霄。

      "宸王无事,勿中敌人奸计!" 夏军将领抓住时机稳定军心,很快夏军就稳住了阵脚,又开始反扑。

      两军又混战成一团,方才射箭的夏将不甘示弱,箭无虚发,数位周朝将领接连倒下,鲜血四溅。夏军在统帅的带领下平推而来,夏将身先士卒,带头扑入周军阵营,浴血厮杀,骁勇异常。所到之处,烟尘滚滚,血红如雨,当真是当者辟易,所向无敌。

      周鼎华在城头看的真切,冷笑一声"轩辕宸果然名不虚传。" 随即传令,叫士兵不用拼命,用乱箭困住他。

      天际流云似乎也被喷洒的血液浸染过,翻翻滚滚尽是血色。空气里血腥味道越来越浓,映照着一双双杀红了的眼睛。激战一直持续到傍晚,周军人数只有夏军一半,守的益发艰难。
      大漠荒凉,只有刀光剑影,战鼓齐鸣,无数将士在沙场厮杀,热血染红了铠甲。

      周军快要到极限了,周鼎华心中也开始焦急,张目远望,天边惟有长烟落日,大漠苍云。

      焦躁间,骤然听闻大地远处传来雷鸣般的蹄声,落日余辉洒落在地平线上,照亮了一片铁甲。

      是周朝大军在追赶夏军残部!

      轩辕宁跑在最前面,看来狼狈不堪,远远看见轩辕宸便高叫"贤弟速撤,猎谷大营遇袭失守!"

      看到轩辕宸瞬间铁青的脸色,周鼎华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他安排了数十精锐在夏军猎谷大营到战场的必经之路上,截断一切轩辕宁传来的情报,令夏军首尾不能相顾,果然奏效。

      轩辕宸本是与轩辕宁约定,他正面进攻朔州,轩辕宁率军绕道朔州侧翼进攻。谁料周鼎华昨夜派夏钧雷和副将牟一苇偷袭轩辕宁驻地,将轩辕宁大军引入朔水。朔水本来不深,但是早在三日前周军的筑石队就在朔水上游截断水源,待将夏军引入朔水后,便将石坝炸毁。轩辕宁驻军之地地势极低,大水倾泻而下,夏军主力尽歼。

      轩辕宁见势不妙,立即挥军欲与轩辕宸会合,又遭夏钧雷截杀,死伤惨重!派去向轩辕宸求救的士卒皆在中途被周兵铲除,消息传不到轩辕宸这里,兄弟两人各自陷入苦战,损失惨重。

      直到傍晚,轩辕宁才在部下拼死保护下突围而出,找到轩辕宸时,身边士兵已所剩无几。

      轩辕宸的脸阴晴不定,沉默了片刻,才硬硬吼出了一句 "撤!"

      "我们赢了!"

      "大周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终于打退了北夏人凶悍的进攻,周朝士兵震天的欢呼声回荡在刚刚被血染透的修罗场上,久久不歇。

      垂拱八年秋末,周军在天子亲自带领下大败北夏。朔州一役,北夏精锐折损大半,后撤五十里扎营,与周军隔水相持。

      是夜,月色阑珊,灯火辉煌,庆功宴仍在继续,整个朔州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惟独夏钧雷愁眉深锁,滞留帅帐中自斟自饮。

      "今夜庆功,怎么主将却躲到营中喝闷酒?"

      不知何时,昏黄的灯光下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玉树临风,轩朗神秀,正对他浅浅的笑。

      "东篱不也没去凑热闹?" 夏钧雷胸中烦闷,酒劲上头,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傅悠也不生气 ,依旧温雅地笑笑,甩袖拂了拂椅上的轻尘,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钧雷,你我相交一场,有些肺腑之言……"

      夏钧雷摆摆手打断了他:"钧雷知道东篱想说什么,只是今晚想求个耳根清静,既是朋友,陪我一醉如何?"

      "你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 眯起斜飞的凤眼,傅悠疏淡地摇头。

      "东篱啊,"夏钧雷苦叹一声:"就不能放过我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在朝中的地位如此微妙,纵然皇上不难为于你,你以为杨相能让你独善其身?"

      傅悠敛了一贯的笑容,正色道"钧雷,傅悠不是来劝你,而是来救你性命。傅悠不曾在朝为官,冷眼旁观天下局势,相信看的还算明白:眼前的朝廷,杨璋老谋深算,精明有余,却缺乏帝王的胸襟;杨靖心狠手辣,行事刻薄,更是不及乃父,两人虽能叱咤一时,但长久下去,实在难成大事!南方衡王专权,早有不臣之心,论理,衡王也算得一方枭霸,可惜他为筹措日后之事,连年徭役重税,尽丧民心,也已失了问鼎天下的先机。钧雷,你若要立足朝堂,建功立业,总要有所依恃。如今天下势力,无非杨相、衡王和皇上,当今圣上虽然年幼,但是未来不可限量,就算你不肯襄助乱臣贼子,但是隔岸观火之举,实非明哲保身之策,倘若他日皇上平定诸乱,今日你不肯助他,来日当如何相见?"

      傅悠忽然说不下去了,看到夏钧雷满脸的倦意,他知道再多说什么,夏钧雷也听不进去。

      "东篱,钧雷一心守卫疆土,报效国家,忠心的乃是大周一国,何况钧雷愚钝鲁莽,只知杀敌立功,不懂庙堂机锋,实在不想卷入这些纷争啊!还望东篱体谅。"

      仰首又饮尽一杯,酒入愁肠,不过更添惆怅罢了,夏钧雷很想把自己灌醉来逃避眼前烦恼,谁知苦心求醉偏偏又不得醉,不由皱起了两道英挺的剑眉。

      傅悠眸光一转,伸手按住了夏钧雷斟酒的手,笑了,"算了,难得良夜,不说这些了,我与你共谋一醉如何?"

      夏钧雷眉头渐渐舒展,朗声笑了起来"良辰美景,把盏言欢,这才是人生快事。来,干!

      灯火流映,耗尽了最后一丝夜色,营帐里,夏钧雷和傅悠都已醺然。

      "钧雷……" 傅悠有些醉了,含含糊糊的念着夏钧雷的名字,俊朗的面孔被美酒浇的透红,偶然一瞥,竟如三月桃花在春风中妖娆地绽放。

      夏钧雷目光迷离的望着傅悠,似乎被眼前美丽的景致蛊惑了,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份美好,谁知傅悠一甩袖子,夏钧雷没抓稳,"咕咚"一声跌到地上。

      "哈哈",傅悠禁不住捧腹,"堂堂护国大将,竟如此荒唐。"

      夏钧雷也不设法爬起来,索性伸开四肢躺在了地上,舒舒服服打了个酒嗝,枕着两只胳膊在朦胧灯光下打量着傅悠。

      橘红色的灯火摇曳着,夏钧雷只觉得灯下那人一笑,恰如清风拂过,不由得有些惘然了。

      "在想什么?"傅悠问他。

      "没什么,在想你端方君子,居然也有醉态可鞠的时候。"

      两人相视而笑,傅悠顿了顿,忽然也抓了酒壶挪过来,靠着夏钧雷,一起躺在冰冷的地上。半晌方道:"君子不敢当,傅悠只是个泥淖之中挣扎的苦命人罢了。你可知在来朔州之前,我以何为生?"

      夏钧雷摇头,傅悠苦涩的笑了笑:"我出身贫苦,一直放牧为生。"

      旖旎的灯火下,傅悠往日清明澄净的双眸也被染出了些许迷离,目光飘渺着落定在尘封旧事中。

      夏钧雷看着这样的傅悠,渐渐有些失神。

      这个沉浸在追忆与怀念中的傅悠,这个忧伤又怅惘的傅悠,这个不经意流露出脆弱神情、让人怜惜不已的傅悠,与那个谈笑自若,智计百出的温文谋士,是如此不同。

      不知道平日的他和今夜的他,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傅悠?

      傅悠怔怔盯着略显阑珊的烛光,呢喃着,将往事娓娓道来。

      "昔日傅氏也曾是世代簪缨的望族,只是家逢大变,父亲早亡,母亲带我回到桐州祖籍,受尽寒苦才将我抚养成人。我幼时发愿苦读,可是家境贫寒,无钱延请西席开蒙,母亲便拿了树枝在沙上教我识字读书。"这是个贫寒仕子求学的故事,本该十分委屈苦楚,可让灯下的人儿缓缓道来,却平添几分历经磨炼之后的淡然通透。夏钧雷既怜惜眼前人吃过的苦,却又不知为什么,心底竟有暗暗的雀跃,这个永远微笑着的人,也愿意向他敞开心房,把愉快和悲伤分享吗?

      傅悠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轻微的情绪波动,继续着他的故事。 "年纪稍长,母亲亡故,我就离开故乡,遍访宿儒明宿,谈经论道,有时也为一些书院帮工,旁听些讲授,历经数年,渐有所得。这些年里,我踏遍南北诸州,也见识了烽火之后,黎民困苦的情形,钧雷,天下动荡的太久了,期待一个太平盛世,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因而我发下大愿,欲不负历年所学,为太平安定尽力,祈天下黎庶无忧。三年前开科取士,我应了乡试、府试,到京赶考,谁料那时皇上年幼,杨相只手遮天,那年的科举由杨相内弟一手把持,此人爱财如命,我无钱贿赂,气愤之下言语开罪,结果不仅名落孙山,还被他逐出京城。无奈只得在京城附近一个小山村隐居起来,白天替人放牧,维持生计,晚上就闭门读书,静待时机。"

      夏钧雷心脏一紧,竟油然生出想要保护眼前这个人的冲动,他知道傅悠看来温雅淡泊,流水行云一般,实则风骨慨然,铮铮不屈。多日相处,夏钧雷早把傅悠看作知己,听到他受如此侮辱,顿时气恼怜惜交加,转眼再看傅悠时,眼里已贮满温柔:"东篱,此事我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傅悠淡然摇头:"不必了,为天下鞠躬尽瘁的机会,陛下已经给我了。傅悠当初所遇,更显陛下的知遇之恩弥足珍贵,钧雷,你不觉得这样一个用人不拘一格的君王,他日必能造就盛世吗?"

      夏钧雷沉默,傅悠却越说越慷慨,因为激动,莹白的脸色都微微有些泛红了:“钧雷,我知道你一向嫉恶如仇,志向高远,一直不解你为何隐忍屈就,远避塞外。若是觉得朝堂混沌,此时英主已出,正是实现男儿抱负的良机,为何犹豫不决?何况奸佞当道,如果有识之士再无所作为,傅悠的不幸不过是千千万万悲剧中的一个,钧雷就算再为我打抱不平,不能与杨氏对抗,也不过爱莫能助!”

      说罢,傅悠仰首将壶中酒一口气吸干,甩手把壶远远地扔了出去,"咚"地一声,砸在了夏钧雷摇摆的心坎上。

      夏钧雷看着傅悠,突然笑了:"你又来游说我了!"

      傅悠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温和,静静凝视着夏钧雷的眼睛,淡淡笑了:"傅悠所言,句句肺腑,钧雷岂能不知?"

      夏钧雷默然不语。

      夏钧雷的态度让傅悠难掩失望:"罢了,事关前途性命,钧雷理当谨慎,傅悠告辞!"

      “权谋争斗实非我愿,”夏钧雷突然伸手扯住了起身欲走的傅悠,深深向他一揖:“但,夏钧雷愿赌上前途性命,助东篱实现心中宏愿!”

      傅悠陡然回头,却见灯火下,那人目光温柔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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