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毒》意映卿卿

14、第 14 章

　　大年夜里，我一个人靠着床头休息。外头嘈嘈杂杂，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因府里年前撵了许多人出去，又来不及添补人手，原来两个人的差使如今倒要一个人去做，人力上极吃紧。杜鹃也被指派到前面管事，下头多了好几个要听她呼喝的小丫头老婆子。虽然有那件事在，但她如今长了脸面，欢喜兴奋远远压过那点畏惧，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脸颊瘦了几分下去，却精神了许多。我身子不便，也不愿给别人添乱，每日躺着的时候比站着还多，只守着肚子里这孩子出生。

　　长了十七八岁，我没好生过过几个好年。在云南时是混迹在下人堆里生活，每年只除了除夕夜晚跟着父兄姐妹们一起烧香祭祖才显出原来自己也是姓孟的子孙后人。父亲带着兄弟们走进祠堂，其余的人只是跟在后面尾随着，待他们迈入祠堂之后才在门槛外依次跪下。姐妹们自有跟着的丫鬟拿出跪垫蒲团什么的出来，只除我只能跪在青石板子砌成的地上。等晚间回房休息时，拉开裤子，两个膝盖上留下片青紫的痕迹。后来再跟了卫襄，卫襄对我虽好，却从未陪我过过年。他是长子嫡孙，年时事情最忙，不过了十五我是见不到他过来的。外头鞭炮放得再响，烟花儿冲得再高，也跟我无半分关系，我只是早点洗漱就寝，睡着了就不用等着谁了，这一晚，我也不以为会有意外。

　　这头正胡思乱想着，门嘎吱被推开，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伸头进来问：“姑娘歇着么？杜鹃姐姐叫我送晚饭过来呢。”

　　我看那小丫头圆圆脸儿，生得十分整齐，抱着个三层屉的食盒子，憨态可掬，笑道：“你倒来得巧，正饿了呢。你们外面吃了饭没？”

　　小丫头摇摇头说：“这会子厨房哪里顾得上给我们开饭？上头的年菜还忙不过来呢，只偷着吃了两块糕点垫垫，等吃饭怕是要到后半夜才得。”说着将食盒打开，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给我看。原来一盘是卤味拼盘，切了些牛肉卤蛋五香豆腐咸水花生什么的在一起，一盘是干炸丸子，一盘斩件的烧鸭子，还有一小碗八宝豆沙饭。

　　我瞧了瞧，知道这些都是厨房里预备好的几样东西随意凑了凑，没一样热乎乎现炒现煮的，但杜鹃这时候忙得还能记得给我送饭已经不容易得很了，便笑笑道：“这么多东西我哪里吃得了，你和我一起将就吃些吧。小小年纪的，外头那么冷，不吃东西如何熬得住？”

　　那小丫头确是饿了，也不怎么推辞，自去又添了套碗筷过来。我每样东西都挑了些放在她碗里，见她吃了，才自己一口一口慢慢的跟着吃。才吃了几口，听见外面又有人叫：“春芽！春芽！你个死妮子又跑到哪儿躲懒去了？杜鹃姑娘那边叫你呢。”

　　小丫头忙抹了嘴起身应门，外头站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见了她便捏了耳朵骂：“叫你送个饭倒把人送不见了，原来是躲在这里偷吃，倒叫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在前头累死累活的忙，看我不回了杜鹃姑娘，打死你这偷懒偷食的小贱蹄子。”
　　“哎哟，哎哟”春芽一个劲的呼痛，辩解道：“不是偷吃，是姑娘留我吃的。”

　　那婆子这才扫了我一眼，也不招呼，只管拎着春芽往外头走。我不欲多管闲事，自己关了门继续用饭。我素喜甜腻之物，别的菜也罢了，不是咸得要命就是油腻腻的炸物，只把八宝饭多吃了几口也就饱了。

　　过了一会，又听见敲门，那刚被人抓了去的春芽又跑回来了，笑嘻嘻的跟我说：“杜鹃姐姐说她今晚要留在园子里头看夜，主子们都要守岁呢，怕是走不开了。怕姑娘这里没人照应，叫我过来陪姑娘说话”

　　我见她长得可爱，言语又活泼有趣，心里也很喜欢，忙将柜子里收的花生干果之类取出来给她吃，又教她自己拿滚水冲炒麦粉吃。小丫头吃得喜滋滋的，嘴巴也跟抹了蜜一般，“今儿除夕呢，春芽给姑娘拜年，也给姑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拜年呢。”说着起身像模像样的行了两个礼道：“姑娘可是快生了？我娘便是做稳婆的，打五岁起我就跟着我娘替人接生呢。”

　　“是么？”我心里一动，摘下手上串的玛瑙珠子给她道：“这是谢你陪我过年的礼，将来生产时还少不得麻烦你娘呢。”小姑娘收了东西，嘴巴说得更甜，只剩没拍胸脯打包票说我必定生个男孩儿出来了。

　　坐了一会，寒气渐渐上来，因是除夕，我不叫春芽熄了油灯，也算是灯火替我们守岁了。我叫她在杜鹃的床上休息，自己也赶紧钻进被窝。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原先同卫襄住的宅子里，卫襄仍是在书房廊下的藤木圈椅里靠着看书，我蹲在芭蕉树下拿针穿玉兰花。一会儿小满儿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蹦到我怀里，吓得我往后一倒坐在地上，我站起身，把满儿赶开，一条小青蛇从裙倨里跌下来，盘在地上朝我吐红信子。不知怎的，肚子就要命得痛起来，腹中像是有一双手将五脏六腑扭麻花儿似的扭在一起似的，扭紧又放开，扭紧又放开。

　　“姑娘醒醒，姑娘你醒醒啊”我听见有人叫我，却怎么都张不开眼睛，眼皮有千金重似的压着。我食指被蜜蜂扎了似的锐痛，一股力量冲过来，张开了眼睛。

　　“姑娘你魇住了？”春芽儿抓着我的食指，右手还抓着根簪子，见我瞪着她，忙磕磕巴巴的解释：“我怎么都叫你不醒，所以。。。。姑娘你不要紧吧？”

　　“没关系没关系”我忍着肚痛推她道：“快去请你娘过来，我这怕是要生了。”

　　“要生？”春芽儿也被吓得脸色青白，将手伸进被褥摸了摸，这才笑道：“姑娘别害怕，您这羊水还没破，离生孩子还早呢。”

　　我心里原本惊怕，但见春芽说得有条有理十足有见识的样子，不由得多信了几分，果然过了一会后肚子也没那么难受了，只是间歇性的抽痛。便叫她替我将首饰匣子拿过来，翻出几两碎银子来，嘱咐她赶紧回家叫她老娘预备下要用的东西，自己平躺下身子，缓缓的做些吐纳，莫令心里焦乱成麻。过了大半个时辰，春芽带着她娘过来，我见她娘三四十岁年纪，穿得虽然简朴，但半夜赶来头发衣服纹丝不乱，一看就知道是麻利妇人。春芽娘放下手中东西转身便叫春芽去厨下烧水，准备脚盆，剪刀，干净的棉布等物。我瞧她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心里也略觉得稳妥了些。

　　整个房间都弥漫在血腥气里，春芽娘狠命拍我的脸，又是掐人中，我听得见她和春芽都在叫我，意识却好像飘浮起来，身体不能回应。后来连杜鹃都回来了，也站在床前，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见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依稀露出长拳头大小的，婴孩的脸。原来生孩子会这么痛啊，当身体的痛楚到达顶峰之后，好像就失去了感觉。听见她们促我用力，我便用力，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腹中的孩子往外推挤，整个身体都要被这婴儿撑破般，到最后，我觉得自己碎掉了，终于听到孩子呱呱坠地。

　　可是为什么身下还是不断有液体流出来，带着热量流逝，身体越来越冷，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想问问生下的是男是女，但连嘴唇都不听使唤。春芽去厨房抱了一大碗草木灰回来，她娘皱着眉头抓了一大把往我身体抹，我听见她对杜鹃说：“看是不好了，像是血崩，怕是要去外头请大夫来看。”

　　杜鹃迟疑道：“就算是请大夫也要等天亮了才行，这会外头大门二门都没开，恐怕是出不去。”

　　春芽娘劝道：“杜鹃姑娘，那要不你先去回了世子妃罢，这血怎么都止不住，再这么下去怕要有性命之忧。”

　　“胡说什么，左右也不叫你担干系便是”杜鹃不耐烦道：“这会子世子妃那边也歇下了，再说也不能大年初一便拿这些事情去打扰主子们”，她将怀里的孩子往春芽怀里一塞，“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我可受不了这腌臜气味。”说罢拿手绢掩鼻开门而去。

　　春芽娘急得在床前踱了两圈，咬牙对春芽道：“在这好好守着，前日你舅舅送了一两参须过来，我回家去煎了拿来。好歹是条人命，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

　　又不知过了许久，有人拿汤匙撬开我的牙齿，有温热的液体流入，像一股甘泉流入干涸的躯体。它沿着喉管往下，暖到小腹，再暖到四肢，我不再觉得那种流逝的感觉，整个人像是被装入暖暖的壳里，安稳的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太阳已经落在窗台上，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在枕边，我闻了闻，它像小鱼一样有股腥腥的味道，它的脸很皱很小，嘴巴鼻子都是小小的，眼睛闭着，可鼻翼微微的动，我知道它和我都活了下来，终于，我们面对面，一起呼吸。

　　“姑娘你醒了呀”春芽放下手中的托盘，欢喜的嚷：“你看见小宝宝了吧，长得可真像你。”

　　闻言我也禁不住笑了，那小家伙长得跟颗核桃似的，真不知道春芽打哪儿看出来的它长得像我呢。“是男是女？”我将手指从被子里抽出来，摸了摸它的小脸问：“是个小哥儿么？”

　　“是个女娃娃”春芽儿回答，偷看了看我的脸色，安慰道：“瞧她生得多秀气。”

　　“是么”我努力笑了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失望还是太累太辛苦没有气力欢喜，“是女孩儿也好。”是女孩子就不会有什么人再动我和孩子的心思了，是女孩子我也不必再动旁人什么多余的心思，大家都可以歇歇了。我觉得肩膀上仿佛一松，真正笑道：“多谢你和你娘了，要不是你们，我这还真不知道醒不醒得过来呢。”

　　“也是神佛庇护，姑娘您福大命大。”春芽儿拍拍胸口做惊魂未定状：“昨儿晚上可把我和我娘吓坏了，流了那么多血，姑娘如今在月子里可要好好补补身子才能缓得回来。”

　　往后的一个月过得平静无波，杜鹃另搬回上房去住，那海棠果然是她命里的克星，克星一死，障碍去除，世子妃房里正缺得意的心腹，我这边也安稳生产完毕，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然重新回凤吟阁做事。春芽正好顶了她的缺，搬过来和我同住，帮我照料孩子。春芽年岁虽小，但为人比杜鹃可亲许多，远没有那些心机。我也乐得换她过来，于是日子一派安稳，各得其所。

　　我写信给卫襄：壬申年初一日，得一女。

　　不知道卫襄是否喜欢儿子些呢？这样想着，偏过头看看一旁熟睡的孩子，加上四个字“大小平安”，如是，又是新的一年伊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