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毒》意映卿卿

13、第 13 章

　　谁说害人的人不会怕？我胆战心惊，夜夜不能安枕，少有能好生睡上三四个时辰的时候。我好怕，我也怕自己就这么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死了，被人一口薄皮棺材再从角门抬出去。我来世上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没遇到几个真心对我好的人，我存的那么多银子还没来得及花，我一点也不想死。

　　天天敬拜菩萨，叩求的却并非佛陀救助。菩萨若真能灵验，怕不还先拿雷来劈了我呢！肚子越来越大，下跪也越来越艰难，我扶着案桌，缓缓跪在蒲团上，拿银针刺破手指，这食指上密密麻麻都是针眼，到冬天又冷，手指毫无血色，变成灰白的，想挤出血来也不大容易，狠命推挤好久，才滴下一滴。我已经好久不曾认真照过镜子了，不照也知道这副面容有多不忍卒睹。肚子越大越显得四肢纤弱，双眼颓废无神，皮肤白得像薄胎的瓷器一样，看得见青色血管形成脉络。因为已经无法弯腰去看自己的脚踝，我只能躺在床上努力抬起右脚，看见脚上的红痕将近绕了半圈，我知道坛中的蛊物已经灭尽其他对手，十二只中仅存的这一个正在拼命吸食我的气血，飞快的积蓄力量。

　　骆真来看我，半饷不说话，只眼里深色变来幻去，又是急又是怒又是关切，将我鸡爪子似蜡黄的一双手拽住。我被他抓得痛，皱起眉也不挣扎，只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手，别叫人看到。”

　　他定定神，放开我，道：“若荻，你不能这么糟蹋自己。”

　　听他叫我闺名，心里倒像定下来似的，早猜测他与我从前必有渊源，叫得出名字也没什么出奇的，我缓缓道：“这名字就不要再提了，都忘了。我做的这些事情知道逃不过你的眼睛，你若是要害我，也早害了。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人，既然你无害我之心，我也不防你那么多就是了。只是我做的这些事情，你也管不了，除非是。。。。你觉得你能护得了我。”

　　从前我只觉得骆真年轻，诙谐滑稽爱同我说笑，如今仔细看来才知道他有他的顾虑同原则，汉人爱说的“君子”想必就是如是，又要保护自己，还不能伤着旁人，世上哪有那么妥帖的事情？

　　正跟他说着，杜鹃匆匆推门进来，脸色灰灰的，裙角鞋子上沾着层湿泥。开门见着我们她跟受惊了似的，喉咙吞了吞，似是将一声惊呼咽进肚子里。我心里自然疑惑，忙支走也是一脸疑虑的骆真，关上房门，向她淡淡吩咐说：“怎么才回来？昨日沐浴换下几件衣裳，麻烦姑娘替我洗了去。”说着将几件旧衣扔在盆子里道：“你身上这件也脏了，也换下吧。”

　　杜鹃木头似的听话将身上衣服脱下，两人的衣服并做一大堆，她直愣愣抱着个木盆子，眼睛里泪水转了又转，转身扔下木盆，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道：“姑娘救我，姑娘要救我。”

　　“好了！”我捂住她的嘴道：“大白天的，外头人来人往那么多，什么也不用跟我说。你自去先将衣服洗了再说。你看你这眼睛红的，要是有谁问，就说跟我拌了两句嘴吧。”

　　杜鹃不敢做声了，砰砰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抱着衣服出去了。我挺着肚子颤巍巍将自己挪到床上，合上被子闭目眼神。这阵子怪事出的多了，三天两头就有新鲜的传出来供人消遣。以杜鹃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性子，闹出什么事体也并不出奇。就是有点子事情落在我手上也并不是坏事，以后也好拿捏她些，我一面胡乱猜想，一面竖着耳朵听窗外有什么动静。我住的这一排房子前后都是仆从的居所，还紧挨厨下，人来人往闲言碎语最多，那些下等奴才们个个说话粗声大气，就是在屋子里躺着也一样听得真真的。

　　躺了好久，头昏昏的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经灰暗，没掌灯，杜鹃坐在黑影子里像要变成更深的一团影子，她一声不吭，面朝着我，看不清脸上有什么神色，不知在看我还是在发呆。我心里渐渐有些怕，不敢动弹，靠床里的右手轻轻拔下头上一根长长尖头一丈青的包银铜簪，藏到袖子里，这才假做翻身醒来，哼了两声，细细簌簌的爬起身整理衣裳，懒懒的问：“什么时辰了，厨房放晚饭了么？怎么还不去取？”

　　杜鹃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握紧手里的簪子故作诧异道：“怎么不掌灯？灯油用完了不成？不如一会去厨房借些菜油回来先使着。”

　　她又是扑通一下跪在我脚下，喉咙里丝丝的，声音无比干涩道：“杜鹃求姑娘救命。姑娘行善积德，留我一条生路吧。”

　　“这是做什么？你这是怎么了？”我暗暗皱眉，将她拉起来，却又拉不动，只得低声道：“你起身慢慢说吧，到底出什么事情？”

　　“你离开时她可已经沉下去了？”我暗自心惊，面孔上虽然不肯显露，手却微微发颤，我抓住棉袄下摆轻轻揪着，“周围有什么人影没？回来路上可有撞见谁？”

　　杜鹃坐在那儿只知道掉眼泪，不敢哭出声音，嘴唇都咬出血来，就是一个劲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没推她，是她自己脚滑跌进池子去的，我还想拉她。”

　　“你想拉她么？”我冷笑，“你若真是想救人又何必自己去拉，园子里那么些人难道都没长耳朵不成，任是随便大叫一声，怕没人来救？”

　　杜鹃头越发摇得要掉下来，“不是，不是，我只是害怕，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还是不想去想？”我挨进她几分，“是你推的还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也没什么差别，反正当时你在池边，亲眼所见，海棠如何挣扎，亲耳所闻，海棠如何呼救。你无动于衷，也未求助她人，是你眼睁睁看着她沉下去的不是么？”

　　“不是，不是，不是”

　　杜鹃猛得向我一堆，幸亏我早有防备，只是往后趔趄两步，扶着衣橱站住，“不论是不是你动手，府里人人知道你与海棠不睦，当时在场的也只有你们两个，这事情就是你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的。”我嘴角无声的掠起一抹嘲笑，“所幸无人看见便罢，要是有谁看见了，不是我不保你，我这身份你也是知道的，保也保不住罢。”

　　“你在这里跟我装什么清高，撇什么清白？”杜鹃抬起头来，眼里全是血丝，“最近府里这么些事情出来，也未必没有一两件和你相干！我见你跟那个骆大夫熟得很么，两个合谋做下什么手脚也不一定！”她恨恨道：“这屋子里也只得我们两个人，一个人出了事情，别以为第二个有走得脱的份！”

　　“哎哟”，听她撕掳上我，倒也并不着急忙慌，我微微笑了道：“杜鹃姑娘心思转得倒快，把我这毫不知情的大肚子婆也扯下水，也不怕伤了阴骘。这些事同我并无干系，实在也不能替姑娘隐瞒，反正那海棠也是失脚落水，想来杜鹃姑娘你也确实无愧于心，不如就请外头管事的嫂子通报上头。世子妃那么英明神武的人，想必不会冤枉了你我。”

　　杜鹃怕我，我心里也未尝不怕杜鹃，她年纪和我相仿，个子却高了好多，论气力我如今更是不能与之相比，她要是动手动脚闹个鱼死网破，我这里也是得不了好的，因此一方是威吓吓唬，另一方我也只能好言劝化：“杜鹃，你我认识这一场，你这人我还是知道的，嘴上说得吓人些，害人的心思是没有的，今日不过是意外罢了。你也说那池边隐蔽处没什么人往来，就是她自己踩着青苔自己滑下去也是可能的。下午我不是叫你把弄脏的衣服拿去洗了么？这事情既然无人证也无物证，便跟你扯不上，当是没发生过吧。”

　　“姑娘。。。。”听到叫她洗了衣裳这一节，杜鹃怔了怔，脑子想不来似的，过了一刻才起身又给我磕头道：“奴婢小人之心，没想到姑娘你。。。。。。还拿那些混话跟姑娘说。”

　　“你也别这样”，我扶起她，“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并没有主仆的名分，我一向也当你是姐妹看。同在一个屋里住着，不论我们自己怎么着，外头人看我们都是一起的，要好一起好，要倒霉怕是也要一起倒霉。我也不是专为了帮你，帮你也跟帮我自己是一样的。”

　　杜鹃被我说得眼圈又红了，抓着我的手道：“多谢姑娘，杜鹃若是能过这个坎儿，将来必定好好报答姑娘。”

　　“好了好了”我拿绢子替她抹眼泪，微笑道：“去菩萨哪儿拈三根香吧，我看你这模样是个福气大的，必定能没事。”

　　哄完杜鹃已是累极，她哭了一天也是辛苦，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我失了食欲，也失了睡眠，没想到一个小丫头也能闹出人命官司，平日倒是小瞧了杜鹃了，见人落难，也能不理不救，胆大心狠得很嘛，还知道拿话语挟制我，虽然还嫩了几分，将来却是不能不防。想到这些，卧榻之侧如同睡了只小母狼一般，叫人心惊，不能安稳。

　　第二日起来，杜鹃十分殷勤，不仅漱口水，洗脸水均备好，还要过来给我梳头。我也不拒绝，笑吟吟的都受了，只是镜子里见她拿着木梳一缕一缕的理着，脸上神情明明暗暗心神不属。
　　“你今天别去园子里了，我瞧这几天太阳都好，不如将该拆洗的都拆洗拆洗，被褥也都拿出去晒晒？”我轻轻拍拍她的手，转头笑道：“你眼睛倒是不肿了，脸色却有点不好，去拿胭脂匀匀吧。”她如今是十二分的听话，闻言忙自去开了开了妆奁在脸上描描画画。

　　这一日我跟杜鹃分外忙碌，枕头套床单都洗了晾在院子后头，被褥和棉服厚衣服都抱出去晒太阳，前前后后跑了好多趟。院里照常有好多仆从管事来来去去，也有小丫头跑来打探海棠的，我自然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杜鹃将脸藏在抱着的大团衣服里，也是说不知。一早一晚匆匆的也就过了，并无什么出奇。这样过了几日，有风声传出来说世子妃院里的大丫鬟海棠跟人私奔了，据说世子妃叫人翻理海棠的箱子，发现跟个什么表哥私相授受的信件首饰什物，于是叫人抓了她父母来问，自然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偏巧那个什么表哥又是在江南做生意的，一时之间也寻不到踪迹。内宅之中出这种丑事是大忌讳，何况又是出在当家主母的房中，世子妃本人也十分没面子，估计也是无法，上面几个管事都被叫去骂了一遍，各处的出入加了门禁，一些素日行为不端的都被撵了出去，园中众人都人人自危，不敢再闹些么蛾子出来，连闲话都传得少了。过后几日天气骤冷，真正是进了冬，滴水成冰的，我也不再出门，日日只待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