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shire咖啡馆奇妙事件簿》基狐酱

2、第一集 Cheshire的秘密 （下）

　　06
　　因为翻来覆去一整晚的缘故，第二天下午在前往Cheshire的路上，我哈欠连天。
　　拖着沉重的四肢，沿着坡道有气无力地往上走，走了很久，却觉得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有些东西看起来明明就在眼前的，但是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停下脚步，忍不住像老头子一样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宁愿这条路陡一些，再陡一些，这样的话，不管汗流浃背地爬坡还是轻松地下坡，都会觉得生活原来是有起伏的。
　　路边的绿色灌木一如既往地在风中发出善意的微笑。
　　我踢着路边的小石头，继续慢吞吞往上走。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在Cheshire打工这么久，这家店总是会发生在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奇奇怪怪的事，无论是打架的三花猫还是奇怪的伞先生，抑或是莫名其妙被隔离的客人，确实有些不寻常。虽然店长的说法近似恐吓，但对于真正的Cheshire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我……有点好奇。
　　叮铃叮铃，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后面驶来。
　　“下午好，罗同学，今天的打工结束了吗？”
　　登场的这位是泉立派出所的小员警，姓杜名笃，是个看起来不错不过念起来有点糟糕的名字。今天的他还是跟往常一样，乱翘的桀骜卷发令他看起来像是刚从被窝里被人挖起来，比起正常人略浅的褐色头发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虽说本人因此也受过不少莫须有的责难，但既然老天注定要造就这个样子，估计这个“无视警队纪律”的黑锅还是一如既往地背下去。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位嘟嘟——啊，不，杜笃警员是一位热情开朗的优秀青年。
　　“为什么今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年轻的员警先生敏感地注意到纳税人复杂的心情，不禁立刻联想到了自己关注的某件事上了，“是不是他——那个邪恶的牛郎组织BOSS逼迫你做一些你不愿意做的事？没关系，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脱离火海的！”
　　嘟嘟警员所说的牛郎组织BOSS其实就是指店长。也是托他的福，原本充当服务员的猫兄弟和苏端光荣下课，否则我大概没办法进Cheshire“卖身偿债”了。
　　我承认，嘟嘟是一位热情开朗的社会好青年，只是在Cheshire这件事上，他显然热情过了头。
　　“罗同学，你放心！”他越发激动，索性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真诚地握住我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救你于水火！所以，请不要害怕！”
　　——喂，我说，人来人往的，您不觉得两个男人手握手深情对望不觉得恶心吗？

　　实话说，在看到他穿着一身浩然正气的警服出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对他说出潜藏在内心的不安，但是——现在已经毫无倾吐的欲望。
　　我可不想打工的场所变得鸡飞狗跳，至少在我还清欠款之前，最好不要。
　　对不起啦，警察先生。
　　我加快了脚步，而这位完全不懂得看人眼色的员警先生还在那里意气奋发地大喊：“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出真相的！”
　　在路人的注目中，我默默地竖起领子遮住了脸。

　　抵达Cheshire的时候，还没到开店时间。
　　推着挂了“停业整顿”的旋门进入，迎面就是“怪胎四人组”诡异的造型。
　　店长今天竟然没有看书；苏端也没有去他的厨房圣地朝圣；猫左和猫右难得没有在馆内嘻嘻哈哈地追赶，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全员站在吧台后（猫兄弟坐在吧台上），方向一致地用右手支着下巴，以一种热情期待的眼神迎接我的到来。
　　虽然那一瞬间我很想转身逃跑，但是我知道那样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早，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以壮士断腕地心态走向了店长。
　　那个古怪的男人维持着平日那副百无聊赖的姿态，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在我汗毛悚然之前，那人的嘴角忽然勾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准备好了？”他温和地朝我招手，“到这里来，站在这里。”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走到吧台前。
　　“闭上眼睛。”
　　我乖乖地照做，然后感觉自己被人推着肩膀，不由自主地转了半圈。我有点不安，想睁开眼睛，不过店长的声音比我的动作更快。
　　“不要睁开眼睛。按照我说的，每一步都不要遗漏。”
　　男子温和的声音稳稳地从后方传来，充满诱惑的磁性。
　　我从未发现店长拥有如此美妙的声音。在一片深不可及的黑暗中，它被赋予了某种治愈圣光般的力量——虽然还是看不到景象，但是空气却渐渐流动起来了，有泉水在脚下潺潺，侧耳倾听，还会感觉到似乎有巨大的花在开放，当香气最盛的时分，整朵沉重地脱离枝头，轰然坠地。
　　啪。
　　我下意识收敛了呼吸。
　　一双略带凉意的大手蒙上了我的眼睛。我猜那是店长的，因为常年埋首于浩瀚书海的他缺少运动，体温会比一般人低一些。
　　“在同一个位面上，总是有许许多多真实的存在，除了我们眼睛看见的，还有很多很多我们不一定能看到的东西。”
　　“它们中的有些原本存在，有些是因为偶然闯入。尽管和我们存在于同一个位面上，感受着一样的天气，但是因为人类自身微妙的心理承受度，我们无法接受它们存在的原则，只好拼命地催眠自己尽可能地忽视它们，于是它们和我们之间就这样筑起了一道隐形的墙，渐渐地，我们就再也看不见了。”
　　“小明，想象吧。就像是按下了delete键一样，变得干干净净。偶尔，delete也会失败，当某些人无意中打破了那道墙，就会有不可思议、奇妙的事件发生。然而这些确实真实存在的，只是人类下意识不愿意承认而已。”
　　“一切不过是源于心的障眼法。我并不愿意宣传所谓的唯心或者唯物主义，也不相信神祇的存在，但那确确实实是人类的固执强行呼唤出来的魔法。”
　　那个声音停住了。
　　仿佛在他开口的瞬间便被强行移入了一个死寂的空间，明明知道其他人在身边，却无法感觉到他们的呼吸频率。
　　似乎除了捂住自己眼睛的那个人，再也没有谁存在——这个想法不禁让我恐慌起来，不知觉地对身后的人产生了依赖。
　　静得令人不安。

　　幸好这段难以忍耐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
　　“接下来的一切取决于你。”那个声音说，“如果你愿意，你就会看见在人类的潜意识中被彻底消除的那个世界；如果你不愿意，那么依然可以继续毫无所知地幸福着。一切取决于你的决心。或许在那之后，你原先的生活将会被颠覆，连我都无法预知它会向哪个方向滑落。如果你点头，就要付出代价……”
　　Cheshire的主人第一次呼唤我真正的名字——
　　“罗章——你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为什么，嘴巴自己会动。
　　我听见了我的声音。
　　“我认为它们存在。”我的嘴不受大脑控制地自动开合，“我，想看见。”
　　“呵。”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笑声，像是很多人在那里。虽然并无恶意，我却能真实地感受到笑声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这让我有点难堪。
　　人类真的那么愚蠢又可笑吗？
　　我猛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我想看见。”我提早了音量，再一次坚定地重复了自己的意愿，“被颠覆也好，会痛苦也好，不管会带来什么，哪怕只有一天的时间，我都愿意看见。它们本来就是存在的，看见本该存在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笑声倏然停止。
　　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被众人莫名注目的状态有点难熬，我维持着被人用手蒙住眼睛的姿态微微仰起头，试图聆听周围的反应。
　　什么都没有。我知道他们还在，可是没有人发出声响了。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茫然地侧耳倾听，向四面微微倾斜。
　　但是蒙在眼睛上的手阻止了我。
　　“呵。”
　　店长的下巴轻轻落在我的头上，因为如此近的距离，吐在发梢的呼吸像是拂过草原的熏风。这从未有过的亲昵姿态使得我的脸有点发烧。
　　“好孩子。”店长仿佛叹息似的说着，然后下巴离开了我的头顶，“那么就看见吧。”
　　随着那双微凉的手渐渐移动，光线一点点地渗入那片黑暗之中。眼珠在底下不安分地自由滚动，期待着开启。
　　“现在，睁开眼睛吧。”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骤然落下的光明，明亮得几乎让我流下眼泪。但是当习惯了这一切之后，我发现周围的一切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冷冰冰的苏端。
　　好奇的猫兄弟。
　　已经重新回归到书世界的店长。
　　我眨眨眼睛，又使劲眨了眨眼。
　　“就这样……完了？”
　　店长一面将泛黄的书页翻过去，一面头也不抬，若无其事地回答：“嗯，完了。”
　　“……”
　　没有时空撕裂，没有复杂的咒语魔法，没有丁零当啷跳大神，没有盘旋上空的尖厉诅咒声……甚至没有高达冲击波（喂喂）！那么干脆的回答，让为了今天可能发生的事故而整夜忐忑不安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傻瓜一样。
　　苏端很不齿地看着我。
　　“笨蛋，因为这本来就是人类的世界。原本就是人类为自己设下的骗局，就像催眠一样，如果只是解开的话，并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方法。”
　　尽管用着凶巴巴的语气，但该解释的部分却用浅显的比喻表达得很清晰。我自我安慰地想，苏端这家伙出人意料地善良呢。当然，如果能换个稍微温和一些的调子说话，就更有说服力了。
　　“OK。现在都干活去吧，下午的营业额就拜托几位了。”
　　说完这句话，店长就彻底陷入了书中，再也不抬起头来了。

　　07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我现在的心情很微妙。
　　这究竟是真实，还是大家开始热衷COSPLAY？刚招待了一对扫帚（？）进入预定的座位，接着给四号的招财猫送去一杯热巧克力，七号的黑色毛球（？）又点了一份提拉米苏，二号桌几位头上长角的客人咋咋呼呼地要求续杯……整个过程中，我像一只陀螺一般在餐桌之间飞速旋转着，忙得根本顾不上思考客人们的真正身份。
　　好容易搞定一切，我终于松了口气，走向吧台，把手上的账单递过去。这个时候，门口的风铃响了。
　　“嗨，下午好。”
　　爽朗的青年牵着爱犬，像往常那样打着招呼进入Cheshire。
　　“欢迎来到……”我下意识地回头，回以营业用的笑容。但是下一秒，口中常用的欢迎台词卡在了嗓子眼。
　　“咦，小明，你这是什么表情？”杨牵着爱犬笑嘻嘻地走近，一边还跟店长打招呼，“下午好，店长先生。”
　　“啊，下午好。”店长头也不抬。
　　我下意识倒退一步，颤抖地用手指着杨的额头：“三、三、三……”
　　“三什么？”杨往前一步，凑近我，饶有兴致地指着自己的额头正中，“你是说这个吗？”
　　“啊——”
　　骤然放大的恐怖画面让我终于放声嚎叫。
　　妈妈，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看到了什么！这个人、这个人的眼部还是被绷带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可是额头正中心赫然有一只硕大的眼睛。
　　而且，而且那只眼睛还诡异地向我抛了一个媚眼！

　　“妖怪啊啊啊啊啊啊啊——”
　　“喂喂，谁是妖怪啦？”杨皱起眉，捂着耳朵不满地抱怨说，“真失礼啊，竟然把神仙误认为妖怪！”
　　猫兄弟好奇地歪着头：“神仙？”
　　青年猛点头。
　　“小明，你要道歉。”店长总算抬起头，在旁边补充：“这家伙的全名是杨戬，在天界的职位是二郎神。”
　　二、二郎神？那位神话传说里天界最强大的战神？和孙悟空打得你死我活的二郎真君？这个嘻嘻哈哈少根筋的男人真的是神仙？开玩笑吧？！
　　“真的啦。”神仙把捂在耳朵上的手放下去，一脸委屈地说，“而且，这不是常识么？只要是中国人，大家小时候肯定都听过三只眼杨戬的故事吧？”
　　他指着自己的额头，骄傲地说：“你看，这就是证明！”
　　证明你个头！听故事是一回事，可谁会相信神仙会到处跑啊？
　　“我还一直以为大家都看得到呢。不过小明你实在太迟钝了，看到我和小天天走在一起，一般人都会联想的到吧？”

　　——小、天、天。
　　如果眼前这位真的是神仙，那么这只该不会是……
　　我傻傻地指着底下正向我拼命摇尾巴示好的黑色大狗：“……哮、哮天犬？”
　　神仙快活地打了个响指：“宾果！”
　　……
　　……
　　半晌之后，咆哮声响彻整个咖啡馆上空：
　　“……普通人谁会联想到啊？！”

　　08
　　因为神仙乱入事件，店长难得体贴地允许我休息一会儿，平复下心情。
　　猫兄弟在我跟前幸灾乐祸了一阵，然后被苏端指挥着去端盘子了。关键的时候，还是苏端最可靠，虽然他总是一针见血地刺到我的痛脚。
　　我傻傻地坐在吧台旁边，有点摸不清方向。传说中八面威风的哮天犬——也就是小天天——在底下友好地舔着我的手，搞得手心湿漉漉的。
　　旁边，店长正在为我讨回公道：“杨，你吓到了我的员工，今天的账单上会附上惊吓费。”
　　“喂，这样太过分了啊。” 神仙哀嚎，“我的信用卡都透支了，股票又被套牢……要是天帝再不发工资，我真要喝西北风去了！”
　　“请放心，会给你留下打‘筋斗云’的费用。”

　　——我第一次知道神仙回家也打“车”，而且他们也会有一张时常透支的信用卡，股票常常被套牢。神秘威严的玉皇大帝原来会拖欠工资……
　　我弱弱地举手插话：“我说，你不是神仙吗？你就不能未卜先知一下股票的涨跌吗？”
　　那两人对我视而不见地继续争吵。

　　“我以为你的店员都看得见嘛，所以才一直都没有变身，谁知道会这样……”神仙争辩不过，恼火地指向我，“而且，为什么平时看不见，这次忽然能看见了？严格追究起来，就算被吓到也不是我的错吧？”
　　“当然是你的错。”店长轻描淡写地翻过了一页，头也不抬，“如果不是你连个变身都不做就大摇大摆地进来，小明会被惊吓成现在这副呆样吗？本来就已经够呆了，要是以后变本加厉，你拿什么赔？而且，想不想看见那是人类的权利，和今天的事情无关……”
　　“完全强词夺理！你根本就只想从我口袋里抠钱！”
　　我再次出声提醒我的存在：“我说……”
　　“大人（神仙）吵架，小孩子别插嘴！”
　　店长和神仙大人异口同声地吼完，继续针锋相对地争执。
　　“到底是神仙的错，还是普通人类的错？我记得神仙下凡守则的第七条就提到了‘除非形势需要，否则禁止在人类面前解除变形’，杨，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可是！你看那些——”神仙大人不平地指着坐在特殊区悠闲地喝茶品尝甜点的雨伞、毛球、长角怪兽们，“既然我要赔偿，那么它们也……”
　　“喔，就算死也要拉人垫背吗？很可惜，小明在见到你之前都很正常，所以，证据很明显——你才是罪魁祸首，与其他人无关。”
　　“可恶！你这个奸商！”
　　……算了，你们当我死了吧。
　　我默默地把头扭过去，望向被擦得晶亮的窗子。小天天已经把我的手舔了个遍，呵呵地呼气，向往常那样像我撒娇，指望我能多给一些甜点。
　　这位真的是神兽吗？
　　我陷入了沉思。
　　因为人手不够的缘故，苏端不得不离开他的厨房圣地，亲自在柜台摆放糕点。路过我的时候，他丢了一本册子给我。
　　《Cheshire咖啡馆店规总览》。

　　店规第一条：
　　必须严格按照旋门的指示，从不同通道进入店中的客人，将由服务生引导进入相应座位区。

　　我终于想起了一件事。除了店长的魔法，与往常不同的还有一点——那就是我第一次负责全场客人。
　　是的，虽然我挂着Cheshire唯一服务生的头衔，但是之前负责的却并不是店内所有的席位。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猫兄弟是在故意抢我的客人。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原来那是在保护我。
　　我记得店长曾经说过，我们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大十字路口，各个位面在这里相交或者重合，因此难免会有走错的意外发生。Cheshire的意义，只是希望给这些迷路的孩子们一点慰藉而已。
　　那时，我没有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同一个位面上的真实存在，因为人类的胆怯，从印象中被无情谋杀。
　　就像是创世纪。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而人类说，我看不见，于是就真的看不见了。
　　人类创造了一个新的位面。在这个美好而又清新的空间内，人才是主宰。除此之外一切不可思议的事物被过滤，不允许存在。
　　——或许在那之后，你原先的生活将会被颠覆。连我都无法预知它会向哪个方向滑落。
　　当时，店长警告过我。
　　可是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不管它们存不存在，我还是我。既然它们能接受人类，为什么人类反而不能呢？
　　我不想做胆小鬼，也不会逃避。哪怕只有一天的时间。
　　想到这里，我抬起了头，心中充满了感慨，迫切地想向店长倾诉。
　　“店长，我……”

　　那一瞬间，店长忽然停止了与神仙的对话，神情肃穆。
　　“临时休战。那个人要来了。”
　　——咦，是谁？
　　神仙的脸上的表情也认真起来：“嗯，我也感觉到了。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啊……”
　　紧接着，客人们三三两两地站起来，开始结账。猫兄弟也重新忙碌起来，小小的身影奔跑在吧台与客座之间。
　　店长微微皱了下眉，一眼扫见了傻愣无措的我。
　　“小明，去把牌子翻过来。”
　　和正常咖啡馆的一样，通常我们会在门上挂一块精致的铜牌，一面写上“营业中”，一面则是恳求顾客耐心等待或者暂时放弃的“客满”。我不明白这个时候让我把“营业中”换成“客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是那些客人像被怪兽追赶一般从我身边溜走，让我也有些忐忑起来。
　　究竟是谁要来了？
　　为什么大家都变得一脸恐慌？
　　为什么明明没多少客人，还是要坚持挂上“客满”的告示？
　　我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口翻弄着铜牌，阳光照在表面光滑如镜的金属上，眩开一片明晃晃的光。擦得明亮的玻璃窗在身后此起彼伏地亮。
　　忽然想起了以前店长开玩笑的时候说过，下午三点阳光射进cheshire咖啡馆旋门的角度，会照出你前世是浪人还是萝莉僵尸。我努力去看我落在cheshire门口的半边影子，试图换不同角度解释自己的前世今生。不过很可惜，无论怎么看，我还是百分百的人类。
　　不是招财猫，不是雨伞先生，不是喜欢油豆腐的狐狸正太，不是忧伤孤独又拥有强大法力的大妖怪，也不是高达初号机。
　　啊，真遗憾。
　　我一面挂上铜牌，一边默默惋惜着。不知不觉中，店里的客人已经纷纷溜走，苏端重新回到了厨房。这时候的他应该很高兴吧？
　　我正兴致勃勃地想着，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
　　“章，下午好。”

　　——是春日先生。

　　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亮晶晶的玻璃映着我的脸，一瞬间上面的表情明亮起来。
　　只有春日先生跟那些喜欢捉弄人的家伙们不一样。他虽然看起来有些冷淡，却是一个很温柔的好人。就像那些家伙会嘻嘻哈哈喊着恶俗到极点的“小明”“小明”，而只有春日先生会认认真真叫我的真名，而且念得这么抒情动听。
　　所以，就像往常那样，他应该能理解这个时候的我的心情吧。
　　我热情地转过头去：“春日先——”
　　被猫叼走了舌头，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我把眼睛瞪得溜圆，大概此时唯有它们能表达我内心受到的冲击。

　　“章，你怎么了？”
　　春日先生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向我走近……
　　随着我们之间距离的缩短，我惊恐地看到他身后的妖怪大军也随之缓缓前进。独眼的肌肉男、有着巨长脖子的女鬼、毛茸茸得无法辨别的怪物、一瘸一拐的绷带怪人、飘在空中的夕阳娃娃……它们并不只是沉闷地向前移动，而是彼此窃窃私语着，用某种贪婪诡异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活物。
　　经过的路面上甚至有斑驳的鲜血。
　　“欢迎……光临。”
　　我目瞪口呆地把营业用词说完，看着春日先生从我身边经过，从旋门的右边进去了。
　　成百上千只妖怪熙熙攘攘地相互推挤着，从左侧涌进了cheshire宽敞的大厅。行动间，卷起了一阵大风，把我吹得风中凌乱。

　　09

　　“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自己摆平。”
　　苏端冷冰冰地把咖啡交到我手上，无视我求救的目光转身走了。
　　我战战兢兢地端着餐盘，穿过拥挤的鬼怪群，一步一挪地走向窗口位置的春日先生。两旁奇形怪状的鬼怪们若无其事地交谈、追逐、像醉鬼一样手舞足蹈，或者是摘下各自的头、手骨玩保龄球游戏。鬼声鼎沸，几乎要冲破我的耳膜。
　　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一边进行自己我催眠，一边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即使端盘子的手抖成了筛糠状，两腿也软得几乎站不直。
　　……近了，近了，还有十步！
　　不能让猫兄弟嘲笑我！
　　凭着着良好的身体素质与心理建设，我终于带球……不，是餐盘，进入了敌方的禁区！燃烧吧，我的服务生之魂！千千万万的服务生在看着我，这个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是一个人！
　　左边那个正在无聊地拿脖子打结玩的女鬼，就当它是玩皮筋的超龄女生，算不了什么！
　　右边那个一脸狰狞姿态诡异的食尸鬼，就当它是天桥上坐着小轮车爬来爬去的瘸腿小乞丐，没什么大不了的！
　　中间那个……
　　咦，头在天上飞？
　　——春日先生，你到底做了什么啊？为什么背后究竟隐藏着如此阵容强大的百鬼部队？！

　　不，不行，不能看，绝对不能看！
　　我低着头又走了两步。
　　不，要抬头挺胸，服务生之魂不能被小鬼吓倒！
　　于是我又猛然抬头，再次看到了——
　　身穿旧式盔甲一身血污的无头武士站在春日先生背后，面目狰狞的脑袋在空中上上下下，抛得不亦乐乎。
　　啊，头上去了！
　　又下来了！
　　接住，快接住啊！
　　呼，总算接住了……
　　啊啊啊啊不要看，不要看，会被分心的！
　　可是太扎眼了！
　　啊啊，又上去了！
　　三圈！竟然在空中翻了三圈！
　　会不会掉下来啊？要是端过去的时候恰好掉在跟前，应该捡起来还是无视它？
　　呃，不，应该不会掉吧？
　　我一边哆哆嗦嗦地数着步子，一边给自己打气，内心天人交战。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
　　坚持住，罗小明！你代表着千千万万的服务生，所有的人都在看你，你不会在这里跌倒的！
　　燃烧吧，服务生之魂！
　　坚持，在坚持，马上就要……

　　咚！
　　掉下来了，竟然真的掉下来了！
　　那颗头骨碌碌地滚到了我的脚边，然后停住了。

　　咔崩。
　　我听到了某根弦断掉的声响。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忘记的残酷回忆吧。那个时候，熊熊燃烧的服务生之魂直接烧掉了理智，我竟然……竟然下意识地迅速将手上的咖啡放到最近的桌上，姿态完美地躬下身捡起了那颗凄惨的头，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失主递了过去。
　　“先生，你的东西掉了……”
　　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啊啊啊啊啊！
　　内心在竭力呼喊，但是身躯却不听使唤，维持着把人头递出去的姿势，我勉强把脸缓缓向左侧，用眼神拼命发出求救光波。
　　啪嗒。猫兄弟手上的小鱼干都掉了下来。
　　苏端站在厨房门口，一脸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店长依旧躲在书后，身体在可疑地发抖。喂，要笑就笑！别遮了，我都看见了，遮也没用！

　　“谢谢。”
　　忽然手上一轻。
　　我慢慢摆正头，如电影慢动作切放一般抬起来。
　　狰狞恐怖的无头武士正提着他的头，向我靠近。随着距离的缩短，那颗恐怖的头不断放大，放大……啊，它在笑，那颗头竟然在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终于，光荣地昏死过去。
　　蒙眬的余光中，我看见春日先生眼中的温和慢慢收敛了。

　　10
　　醒来的时候，好像已经是黄昏。
　　窗外的小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口撒进室内，温柔的金红色，是童年记忆里隽永的美好。
　　“笨蛋明。”
　　“笨蛋明醒了。”
　　眼前出现了两个小家伙的脑袋。猫兄弟扒在床沿，笑嘻嘻地看着我。
　　“笨蛋明要道歉哦。”
　　“要道歉。”
　　我茫然地眨眨眼，慢慢地坐起来。
　　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咚咚。
　　有人敲门。
　　我抬起头，看见店长靠在门上，抱着胳膊。
　　“那家伙还在外面等你呢。快去摆平，别搞得我没法做生意。”

　　大厅没有其他客人，然而空气还是那么压抑。
　　在苏端的护送下，我在一群妖怪的包围中落座。
　　春日先生就坐在我对面。
　　此刻的春日先生已经失去了平日的温柔和煦，好像一下子憔悴了许多。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轻轻地问我：“你看见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点头。
　　于是我们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被现实打击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我，“不管怎么说，是我奢求了。明明以我现在的体质……”
　　我说不出话。
　　春日先生缓缓地垂下了头。
　　“可是我还是要感谢你，小明，谢谢你让我第一次知道‘朋友’这个词的意义。”他叹了口气，终于站起来，轻轻地说，“带你们带来麻烦了。对不起，我不会再来了。”
　　他转身走出去。
　　所有的鬼怪向我投来了谴责的目光，然后纷纷拥挤着，跟着春日先生走出了Cheshire。
　　我傻傻地坐着。阴冷渐渐散去，夕阳美丽的余晖洒在我身上，然而，我却一点都不觉得温暖。

　　不是春日先生的错。
　　不是那群鬼怪的错。
　　不是对春日先生退避三舍的其他人的错。
　　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我一开始自以为是地要当春日先生的朋友；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发掘真相；如果不是我在洞悉秘密之后不能自己；如果不是我胆怯、懦弱，残忍地撕开了朋友的伤口却害怕地第一个逃开……
　　那么春日先生不会这样难过。
　　“我一开始就猜到会发生这种事。”店长悠然叹息，“那位春日先生的体质是非常难得的极阴体，就像是磁石一样吸引着周围的鬼怪，无法挣脱。普通人类虽然无法看见，但却可以感觉到不利于自身的因素，所以，才没有人愿意接受他。”
　　我愣住了。
　　“Cheshire是唯一能接受他的地方，尽管我们也付出了营业额的代价，所以才会让他在账单中弥补。他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能继续平静地和你做朋友，可你却冒冒失失地捅破了这个秘密……”
　　“所以，小明你要对他负责。”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不想跟他追究“到底是谁让我看见的”，我愤怒地抛下一句话，匆忙地追了出去。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有趣的书。
　　爱丽丝在《梦游奇境》中对Cheshire猫说，我应该走哪条路？
　　猫说：看你想去哪里。
　　爱丽丝说：我不在乎去哪里啊。
　　于是猫说：那么你走哪条路都无所谓，不是吗？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Cheshire就是那只猫的名字。
　　不管是人类、神仙、妖怪还是什么，只要你在一个位面上，都是平等的。如果是在空间十字路口迷路的孩子们，则会从左侧进入。
　　原来这才是cheshire存在于这里的最终目的。
　　无论你在哪里，悲伤或快乐，沉闷或犹豫不决，cheshire是在深夜中为孤苦的旅人亮起灯的小屋，微橙的火苗跳跃，温暖人心。

　　夕阳下，那个人的身影在一群奇形怪状的鬼怪间是那么醒目，却又那么寂寞。
　　“春日先生——”
　　我加快脚步冲了上去，气喘吁吁地拦住了那个人。
　　面对春日先生的茫然，我用力地弯下腰向他鞠躬。
　　“对不起，请让我……”

　　***

　　“啊，我想起来了。”
　　同一时间，留在店里的店长猛然一捶手，“为什么小明和春日走得近却安然无事的原因。”
　　“咦？”
　　“那家伙是天然的绝缘体啊，所以这些东西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啦。”
　　“……”苏端白了他一眼，“你根本是故意的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