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盛世可菲儿

4、我只想你活着

　　派对上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酒和香水的气味，我在人群中转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穆嘉。
　　周围欢笑嬉闹，作为派对主人的穆嘉却独自坐在角落里喝闷酒。
　　我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
　　穆嘉神态慵懒，慢悠悠的转动着高脚杯，抬头与我对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穆嘉先开口：「李老师？好久不见，有何贵干啊？」
　　我没说话，抢过他手中的酒，「剩下的酒，归我了。」
　　穆嘉微微拧眉：「我哥知道你会喝酒吗？」
　　我摇头：「本人在他面前可是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
　　穆嘉眼底终于有了起伏，用目光审视着我。
　　我冲着他笑了笑：「所以穆嘉要跟哥哥告状吗？」
　　穆嘉别过头：「无聊。」
　　「穆嘉，如果穆辞活着，肯定也不想看你荒废人生的。跟嫂嫂回学校好不好？」
　　穆嘉从小就聪明活泼，虽然任性淘气，但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可是，自从穆辞去世，这孩子再也没开心过。
　　初见他时，是在穆辞的葬礼上，那时他的个头还没这么高，表情也没这么冷淡，他既没有表达悲哀，也没掉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哥哥的遗像。
　　我偷偷去穆宅收拾遗物，收拾完毕，我发现穆嘉的房间虚掩着。
　　我伸出手，推开了门。
　　一秒钟。
　　而这一秒钟的决定救了一个人。
　　穆嘉坐在床边，旁边是一盒空了的安眠药瓶。
　　显然，他全吃了。
　　他头发乱糟糟，脸色白的像是死透了，原本夺目的五官此刻没了一丝光彩，如同木偶般，没有一丝生气。
　　我有点心疼，心也揪着难受。
　　可能因为他是穆辞唯一的弟弟。
　　我立刻拨打了120，便偷偷带着穆辞的东西离开了。
　　此刻，穆嘉突然攥住我的手腕，轻轻摸索着手腕上的疤痕，那是我为情自戕的痕迹，他轻声问：「嫂嫂，要不要一起死？一起去陪哥哥。」
　　我愣了一下，回以微笑：「好啊。」
　　在派对昏暗的灯光下，穆嘉非常认真地，对我发出了死亡邀请。
　　我当然不能扫兴，拿出一张纸，坐在酒桌旁，一笔一划写下：
　　经协商，李予菲女士和穆嘉先生决定两年后携手自杀寻找穆辞先生，在死之前双方决定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如有违反，另一方有权杀死对方。
　　写上日期，签好字，我把纸递给了穆嘉。
　　穆嘉神情严肃：「为什么是2年后？为什么要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我一脸正经道：「因为你现在未成年，不能喝酒，不能开车，不能泡吧，所以也不能自杀。我一个老师带着自己的学生自杀，我会被网暴的，至少要等你毕业之后吧。」
　　穆嘉：「......好。」
　　我兴致勃勃说：「我想在死之前，带好11班，解决一下清欢和顾时的爹娘，多做点好事，这样我死的时候也不至于被喷的太惨，死后也好去天堂找你哥哥，穆嘉你觉得怎么样？」
　　「好，我签。」穆嘉懒得听我絮叨，随手签上了他的大名。
　　龙飞凤舞，但字很漂亮。
　　我将这张纸小心翼翼叠好，放入信封中，准备带回家放入保险箱。
　　「那，以后你考好了，就把试卷给我，做了好事，就记录下来，我会使劲表扬你，把你我的英雄事迹放入保险箱。」
　　穆嘉一怔。
　　「所以，在自杀前，我们约好了，不准说话不算数。」
　　他伸出手，笑着说：「好，合作愉快，李老师。」
　　我反握住，笑着说:「好。」
　　应对疯子的更好办法就是比他更疯。
　　我们一起走出这个喧闹的派对，来到街道上，吹着晚风。
　　我轻声说着：「喂，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啦，我仅有的家人。」
　　那一刻，盘绕在少年身上的无助、迷茫、彷徨、愧疚，似乎暂时消散了。
　　他点了点头。
　　白天，穆嘉会破天荒的来到学校上课。
　　课后，穆嘉帮我调查清欢和顾时的家庭情况，替我出主意；帮我救助林清，查明林念死亡的真相；帮我整理各科笔记，耐心的发给每一个他的小弟和班里的每一个人，并教导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不过，后边事情有点玩脱了。
　　晚上出门倒垃圾，穆嘉拖着行李箱站在我门前，带着一个鸭舌帽，周围还有警车响个不停。
　　我并不想收留这个祖宗。
　　平时穆嘉永远一副阴沉沉的样子，看上去永远不易接近，今天却挂着一个巨大的笑容，
　　「嫂嫂，你收留我好不好？我给你个温暖的笑脸。」
　　「滚，笑给别人看，迷死咱学校的小姑娘们，成为校园最靓的崽。」我打趣说道。
　　「你正常点，嫂嫂。」说完便拉着行李箱进来了，我根本拦不住。
　　私闯民宅啊。
　　丢完垃圾我便回来气冲冲地回怼：「大哥，你有着好好的别墅不住，来我这考察民情呢？」
　　穆嘉看了我一眼，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嫂嫂，我们不是家人吗？」
　　我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好软。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穆嘉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乖。」
　　这个语气，总觉得怪怪的。
　　老娘不是他嫂嫂，他老师吗？
　　穆嘉即将满十八岁。
　　我开始带着清欢、顾时、还有11班的孩子们一起为他准备生日宴会，却突然想起我们的那张协议。
　　穆嘉好像已经走出阴影，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又回到了最初闪闪发光的样子。
　　这很好。
　　我本来就没打算跟他一起死。
　　因为，我准备一个人去死。
　　我花了太多年想去忘记穆辞，我发现，我做不到。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走出来了。
　　但其实，并没有。
　　从来没有。
　　我总是擦拭着他的遗像，低语：「你想我了吗？我好想你。」
　　「你在干嘛？」穆嘉回到家，幽灵般发出灵魂质问。
　　「陪你哥说话呢。」我瞟了他一眼，应该没听到我说的吧。
　　穆嘉似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老师，你能跟我说一下你为什么来A中当老师吗？是因为我哥吗？」
　　我没说话，脑子里却不自觉地浮现曾经的穆辞。
　　十七岁的穆辞干干净净，皮肤白的在阳光下有些透明，声音温柔的像是可以融化冬日寒冷，会把欺负我的人赶走，并扬言我是「他的人」，会帮我买饭，会给我讲解我听不懂的数学难题。我们考上了一个大学，本来就打算毕业就结婚的。
　　一场车祸打破了我所有的憧憬。肇事者称是意外，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他的家人也不知所踪。
　　直到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告诉我这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早有预谋。
　　看着穆嘉，这一刻我仿佛又看到当年的穆辞。不过再像也不是他。
　　不久之后，我开始偷偷写遗书，我想做的都做了。在遗书里，我着重叮嘱要让穆嘉好好活着。
　　哪怕没有我，也得活下去。
　　突然，门被踹开，一个陌生女人带着一众保镖，上来就赏了我一巴掌，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我也没听懂，唯有一句：「就是你勾引我儿子？」
　　我抬头，看到了她眼中的错愕。
　　她便是穆嘉和穆辞的母亲，也是曾经花重金让我「带坏」穆辞的女人。
　　她瞪着我：「怎么是你？」
　　我懒得回她，聒噪。
　　当年，我本来是准备勾引穆辞的，就算没有她也是如此，我足够可怜、足够软弱、又足够坚强，会激起男人可笑的保护欲。我不用装，我确实就是弱者。那时的我，想为自己寻求一丝庇护。
　　可我没想到，穆辞真的会不顾一切保护我、帮助我、爱护我。
　　我不是圣人，谁对我好我爱谁。
　　毕竟我的眼不瞎。
　　不过这女人的钱概不退还，作为我跟穆辞的恋爱基金，以后结婚生孩子还需要花好多好多钱。
　　穆嘉母亲的脸色非常难看：「你，我们出来谈谈吧。」
　　我冷笑一下，眼中的冰冷异常明显，似乎我从未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你是担心破坏你在穆嘉心中伟大的母亲形象吗？」
　　她僵在原地，不禁尴尬又恼怒，避之不及，总担心我的下一句话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
　　虽然我确实有这个意思。
　　我早就怀疑当年的意外跟她脱不了干系，但我没有证据，只能靠着接近穆嘉引蛇出洞。
　　「当年的车祸，是您一手设计的吧。您真狠啊，亲儿子都下得去手。」
　　只见贵妇冷笑了一声：「亲儿子？不过是个小三的杂种而已。死了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
　　穆辞，你的亲生母亲就是这样待你的。
　　穆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边，握紧我的手，对着我的耳朵说了一句：「嫂嫂，想不想替哥哥报仇？」
　　穆嘉原来都知道了？
　　「妈，我都知道了。」穆嘉一字一字地说。「我替你给哥哥赎罪。」
　　屋外突然开始狂风暴雨，穆嘉冒着大雨跑了出去。
　　我拿起伞，匆忙出门。
　　只见穆嘉以不要命的速度开着车冲出去。
　　完了，要出事。
　　我给穆嘉打电话，意外地打通了。
　　「穆嘉，你不会以为这样我就会心疼吧，滚回来，别做傻事。你忘了你怎么答应我的了吗？」我握紧伞，手心全是冷汗，开玩笑语气背后，是无尽的恐惧。我怕极了，我怕穆嘉和穆辞一样，我接受不了又一个亲人的离开了。
　　穆嘉顿了一秒，反问：「那你会有一点心疼吗？」
　　我刚准备回答，手机便挂断了。
　　心口裂开了缝，迅速蔓延，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我垂眸，任由眼泪落下。
　　穆嘉母亲带着人追了上去。
　　这时，我收到了穆嘉的短信。
　　李老师：
　　嫂嫂，老师，还是予菲，不知道怎样称呼你才恰如其当。
　　你的出现太刻意了，就像我刻意写给你的那封信一样。你写的遗书我看到了，太烂了。你准备丢下我一个，自己去找哥哥，真够意思。
　　当年的车祸，是我母亲做的。我用了很多办法惩罚我母亲，比如逃课、自杀、喝酒、抽烟、打架，变成我母亲最讨厌的样子，但我后来发现，所有惩罚都不如失去我来的猛烈，所以我准备亲手杀了我自己，亲自体验一下哥哥车祸的感觉。
　　哥哥死后的生活，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特别是当我发现我才是罪魁祸首的时候。怀哥哥的时候，父亲出轨，母亲把这一切都归咎到哥哥身上，所以一直不喜欢他；后来，我的出生，父亲重新变成了一个慈父，母亲便一直偏爱我，以为是我留住了父亲。哥哥的金融天赋其实在很小就展现出来，母亲却因为厌恶他，一门心思让我学金融，继承家业。在我生日那天，哥哥为了赶回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抱歉，你的幸福终究因为我的存在毁了。
　　最后，让我帮你一次吧。请替我好好活着。
　　穆嘉
　　我笑了，原来我们都在各自规划着自己的自杀，而将另一个人排除在外。
　　我哭了，因为我突然不想用任何人的死来惩罚谁了。
　　我只想穆嘉好好活着，别像他哥哥那样。
　　仅此而已。
　　不过穆嘉似乎并未了解完全当年的真相。
　　事情并没有什么转机。穆嘉出了车祸，在高速故意撞上了栏杆，一心求死。我刹时从头凉到脚，拿着的伞掉落在地，任由雨水打湿我，分不清雨水和泪水。
　　穆嘉躺在医院，生死未卜。
　　这些年，我颓废过、堕落过、自暴自弃过，甚至一度自杀未遂，但是自从我收到那封信、遇到穆嘉、遇到11班，我仿佛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人生很珍贵，穆辞于我，也不只限于爱情。我也曾有很多理想，比如成为一名伟大的人民教师，跟我之前遇到的每一个冷漠、不负责任、甚至恶毒的老师都不一样，所以我回来了。
　　来到病房门前，看到了面色苍白的穆嘉伯母，眼里还有未干的眼泪。
　　穆嘉，你看到了吗？拿你的命换这样的坏女人愧疚一辈子值得吗？
　　可是，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场报复很没有意思。
　　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女人，她也很可怜。
　　我带着穆辞在车祸那天没来得及带给母亲的手镯，递给她，「伯母，这是当年穆辞给您选的，今天物归原主。其实您也挺可怜的，您真的不知道穆辞是您的亲生儿子吗？」
　　伯母一脸不可置信。
　　「穆辞其实就是您的孩子。当年，小三把穆辞跟她的死婴掉包，最后伯父带回了穆辞，而您却一直误会他是小三的孩子，所以才不喜欢他对不对？可事实是。穆辞一直都是您的孩子。」
　　一瞬间，这个女人彷佛被扔进了没有尽头的黑洞，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这段历史本该已无人知晓，却又被我重提。
　　「不过，您猜？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小三是我妈，我是她后来和其他男人生的孩子，这是我妈临死前跟我说的。」
　　曾时刻保持优雅的贵妇，在这一刻失态的不成样子。
　　曾经仇视的儿子，其实是自己的孩子。
　　所有的仇恨都是虚无。
　　一场空罢了。
　　复仇在这一刻达到高潮，我却得不到任何爽感。
　　她的愧疚也是没意义的。
　　我只想穆嘉好好活着。
　　我走进病房，穆嘉还在昏迷不醒。
　　我蹲下握住他的手，轻声说：「穆嘉，活着，求求你了。我们一起好好活着，好不好。」
　　穆嘉的手指动了一下。
　　后来，穆嘉活了，但伯母疯了，整天抱着娃娃，一会穆辞一会穆嘉，痴傻呆滞，分不清现实和虚拟。
　　这样一生也算是赎罪了。
　　穆嘉望着我，语气平静：「其实，我妈也挺可怜的。」
　　我望着穆嘉，跟那天派对他望着我一样，但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我们曾经都是没了念想迫切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两个人，如今的我们确实想要活下去。
　　爱与恨，都可以成为活下去的理由。
　　活着，不止为了别人，还有自己。
　　这个世界有很多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穆嘉出院之后就回到11班，容貌不改，只是眉眼处多了一道疤，证明了这段故事存在。
　　穆嘉和我逐渐投入了繁忙，带着我们各自的理想。
　　后来的穆嘉凭借傲人的成绩保研清华计算机系，辅修自己热爱的美术。清欢和顾时一起考上了南方的大学，离开了这座城市。韩丝、林清凭借竞赛降分一起去了北大，就是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喝到这对的喜酒。班上的其他人也都去了心仪的院校，或者出了国，11班成为A中不灭的神话，我也一跃成为金牌教师，登上各大媒体的报道。
　　高考完，穆嘉来找过我：「老师，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我永远是你嫂子，你的家人。」
　　我把穆辞生前一直研究无果的AI人工智能项目交给了穆嘉，「去吧，国家需要你，去完成穆辞未能完成的事业吧。」
　　随后，我们相视而笑。
　　穆嘉，祝我们都能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渐入佳境。

　　后面的日子，我继续当着人民老师，我热爱这份职业，并愿意为此奉献终身。
　　偶尔在年轻孩子的身上，也能看到穆辞和我当年的影子，还有穆嘉。
　　我一生未婚，投身教育事业。
　　在生命的最后，我再次见到了穆辞。
　　「予菲，辛苦了。」
　　嗯，我完成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我做的很好。
　　但我也好想你，好想好想。
　　我来寻你了。

　　后记：
　　谁都曾坠入过深渊，但我们终会渡过。
　　如果有幸可以遇到天使，
　　谁又愿意置身地狱呢？
　　如果没遇到，
　　我们就是自己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