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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拉拉·罗森菲尔德 ...

  •   “您看上去光彩照人,在圣城的贵族小姐没有一位能比您更美了。”

      我抱着镜子,确保它能够完整映照出我的女主人的面容与身形。

      我的女主人非常年轻,继承了阿尔德曼家族代代相传的暖棕色眼睛,细腻皮肤,以及高挑轻盈的身材。

      镜子里的少女鬈发被高高盘起。一个女奴方才为她描画好了眉毛和蓝绿色的眼影,往脸上抹了薄薄一层白铅粉,又涂了些红赭石制成的胭脂。

      香娜·阿尔德曼转动脖颈,用余光观察自己的侧影。

      “太紧,”她皱着眉头,以一种软软的嗓音说,“这种发型会让我头疼的。”

      拿着梳子的荷比斯克斯看到她的表情,立刻慌张的扑到地上,低声请求主人的原谅。

      她是几天前才临时被人从巴别市场买来的,目前几乎听不懂通用语。

      准确来说,她不是被特意买来,而是一个廉价的赠品。采买东西的女奴将她领到我面前时,我也有点儿惊讶,因为我没想过如今一个奴隶已被用作家畜的赠品。我应当把她转卖,或者干脆扔到街上去。

      可我留下了她。

      她相当年轻,脸却饱经风霜,两耳边垂着粗长的辫子,辫子尾插了朵巴掌大的红花。我喊她荷比斯克斯[1],把她交给另一个有经验的女奴做些轻松的活计。

      她胸前的铅牌上写着格兰岱尔。那地方的人语言里似乎没有颤音和擦音,所以说起通用语很艰难。当然了,不管一个奴隶出自哪里——尤里卡、维斯诺伍德、友联城和斯普林斯[2],你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叫他把通用语说得流利自然。

      荷比斯克斯还在小声而急促地重复着“饶恕我”。她用额头贴着地面,并试图伸长手臂,触碰主人的鞋子——这道歉姿势她倒做的很标准,我相信这是奴隶贩子的功劳。

      我小声喊她,竖起一根手指,打手势让她安静。

      香娜看也没看地上一眼。她忙着摆弄着垂下的发尾,试图让它们在胸前散开成柔美的线条。

      “这是现下流行的款式。会头疼,但也能让您佩戴起美丽的头饰。”我用另一只手示意另外两个捧着木盒的女奴上前,让香娜挑选要佩戴的首饰。“一套带绿宝石的怎么样?搭配您今天的白色长裙。”

      香娜松开发尾,忽然一把扯掉后脑用以固定的夹子,把它们叮叮当当的掷到地上,“我不舒服!”她胸膛不断起伏,瞪着荷比斯克斯,“我要迟到了!你害我出丑!”

      “荷比斯克斯会被惩罚,但您不会出丑,”我吓了一跳,匆匆扔下镜子,握住娇贵小姐的手,引她坐到软榻上。

      香娜的手指间缠绕着许多根金棕色的头发,她伤到自己了。

      我把矮桌上满塞着柠檬、草莓、石榴,还有玫瑰开心果软糖的银盒轻轻推向她。“相反,您会准时到达赫维兹家的宴会,并且惊艳四座。还有两三个小时,完全足够您装扮妥当。”

      我试图用糖果转移她的注意。当她还小,这一招总是见效。现在也仍然管用,只是有点副作用;但我现在不介意把这副作用放到一边。

      我把重音放在赫维兹上,因为我猜想约瑟·赫维兹,那个我女主人的少时玩伴就是她焦虑的源头。

      从前他经常过来找以诺,两人关起门来对那些枯燥乏味的书本看个没完。有次我不得不敲门提醒他们需要吃晚饭,却发现他们正醉心于演算着一个数学公式……

      这并不是说约瑟是个怪人,只要你看看他那真挚快乐的微笑,你就会真心喜爱他的。

      香娜把这件事藏的很深;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她都已经到了需要戴上面纱的年纪了。
      我们搬走的那天,她泪眼婆娑地站在父母身边,用难以言说的眷恋眼神挥别以诺和他的挚友,我才发现这个小秘密。在这半年间,据我所知,她和约瑟时常有书信往来。

      现在,香娜终于能与情郎相见。我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为少女心事。

      此时,我决没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正如我没留意到任何有关后事的蛛丝马迹。
      很久以后,回首往事,我才惊觉埃泽尔[3]女神早有预警相告;只是凡人总是会将之轻易忽略。被轻视的女神不发一语,翩然离去。
      从此将他抛在身后。

      香娜抱着糖盒,用银叉子戳起两块软糖。另一个女奴正站在她身后,准备重新梳理她的头发。

      毫无征兆地,一个白影在我眼前一晃而过。

      金属和骨头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裹着糖粉的软糖滚得到处都是。荷比斯克斯发出一声古怪尖锐的哀嚎,立即倒向一边。香娜抓着银盒劈头盖脸地砸了第二下,紧接着是三下、四下……

      荷比斯克斯在低沉连贯的打击声里,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满脸是鲜血和灰色的半融化糖粉。

      一张瘆人的红脸转过来——
      我陡然站起,“停下!”我感到眩晕,有什么东西向嗓子里涌,“她会死的!”

      我应该上前阻止的。可我只是后退一步,狼狈的摔倒在地。

      香娜喘息着停了下来。她转过身,脚步有点不稳当,但脸色平静地拿起刚刚放到茶盘里的银叉,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明显震颤。

      我朝荷比斯克斯看去。她躺着,依然悄无声息,脸仍似朝这边张望——可我知道她再也无法做到这动作了。

      被敲击额骨的第一下,血就从她眼框里如小溪一般泊泊滚出——我甚至不知道从这个部位能流出来这样多血。

      现在,她的整张脸好像出于什么古怪仪式的需要,被鲜艳的颜料涂满。

      我闭上眼,有一瞬间,意识里全是被踩扁、撕裂、旋转的木槿花。

      “罂粟籽蛋糕和茴香酒。”香娜咀嚼着软糖,声音柔软地吩咐女奴,“别加太多冰块。”

      银叉切割茶盘的声音如一枚长针刺入我脑仁。

      “……再端一盒软糖。”说完,她低下头看着我,像是被我逗乐了,伸出一只手,“拉拉,地上舒服吗?”

      她咯咯咯的笑起来。

      仿佛无事发生。

      *
      阿尔德曼家族是圣城最悠久且高贵的家族之一,他们的身体里流着埃泽尔女神的血液。

      谁都知道阿尔德曼家族盛产美人。而我的女主人无愧为其中之一。她棕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如蜂蜜酒一样香甜动人。即使少女以轻纱遮面,这对眼睛也足以令人神魂颠倒。

      在整个家族中,香娜出类拔萃。

      出类拔萃……这是句实话。只是这里的“整个家族”里不包括以诺,因为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以诺更胜一筹。

      香娜的父亲、我们的主人——一位身份尊贵的地方总督与参议员——艾略特·阿尔德曼,与夫人育有三个儿子:埃里克、劳尔和以诺。埃里克和劳尔从伍德赛德军校毕业后,就在他们的父亲所管辖的维斯诺伍德担任要职。

      而以诺是香娜最小的哥哥,目前在神学院进修。

      神学院会在佳咏节放三周的假,好让学生们能与家人团聚。今年以诺不能离开圣城,所以香娜这次专程代替父母与两个哥哥探望以诺,暂时居住在这座阿尔德曼家从前的庭院里。

      正值夏季,花园里蓝花楹盛开,遮天蔽日,整个中庭都浸在带香的紫雾里。香娜从前最喜欢在这里的树荫下游泳。以诺偶尔也会从房间走出来,坐在泳池边看书。香娜游累了,从水里钻出来,朝我撒娇,要我去拿蜜瓜和玫瑰软糖——

      有人走到我身边,也靠墙与我一道站着。

      “你该辞职了。”来人说,点起一根薄荷烟。

      诺丽是我在布里斯托尔学院的同学,我们一同毕业,而后在艾略特·阿尔德曼总督家工作了六年。她是夫人的私人秘书。

      我扯扯嘴角,“香娜已经十七岁。确实不再需要我。”

      “与这无关。拉拉,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换个你能胜任的活儿做。秘书,抄写员,或者诗人?还记得我们那时候玩的游戏?哈。”

      她吐出一口烟,用那双俏皮的眼睛转头看着我。
      “说真的,我不明白你干嘛非得做管事,埃泽尔没有给你这份才能。再说干别的赚的更多。相信我,即使带着礼物去找娅比[4],她会说的和我一样。你记得一个管事该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可她显然不是要我回答。

      “帮一个孩子监管她的奴隶。教会她如何使用他们,惩罚他们,犒赏他们。教她做个真正的主人,而真正的主人能把最会偷懒的狐狸也变成衷心的狗。可告诉我,你多久没有惩罚过香娜的奴隶了?哪怕一次,你有亲手抽过奴隶鞭子吗?拉拉,”她摇摇头,“香娜喜欢你,可她已被怠慢很久了。”

      我低声说,“香娜没有被故意怠慢,起码我没有发现。”

      “哦,你什么也发现不了,甜心。上次两个格兰岱尔女奴在你眼皮底下用脏话骂遍了所有人,而你竟然相信她们只是在聊一些,什么来着,鲜花?当然!还能是什么。你喜欢花。”

      “香娜是装不满的呕吐袋,而劳尔,哦,你一定忘不了劳尔。Teniga ya wanillus,我学会的第一句外语。宅子里现在人人都会,因为你在劳尔和格兰岱尔执政官女儿的婚礼上当他面这么说——祝他新婚快乐——可你说的是‘种驴开嗨喽’。”

      她讲到这里甚至笑了一下。“当然,某种意义上,这也可以算一类夸奖。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你太天真,容易上当。香娜都比你更懂怎么做个让人尊敬的主人。你老把这群奴隶当自己人看待,而她们就拿你当蠢人。故意偷懒,搞砸你的事情,让你出丑!”

      “……荷比斯克斯不是故意的。”

      “谁?”

      我轻声说,“失去了眼睛,再看不见了。”

      “那又怎么样?你是为了这个才哭的?埃泽尔!我竟以为……她是香娜的奴隶!如果香娜心情不好而抽她一顿能高兴,那她就活该挨打!更何况她真的做错了事!这些奴隶又不是新塞勒姆[5]的同胞!”

      “塞姆勒人曾……”我停顿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如果米……弗里德曼先生没有发现那些魔咒,塞姆勒人也会战败,被出卖,然后在矿山或者妓院受辱的死去。”

      又或者,刚刚脱离日晒风吹,就在一座豪华气派的庄园里变成瞎子,闻着蓝花楹的香气,滴下血泪。

      诺丽耸耸肩:“女神的恩赐。”

      我们在香烟与花香交织的清风里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谁也没法教你开心点了?晚上还有一场舞会呢,你就这样板着脸上那儿去?”
      她突然瞥我一眼,毫无必要地压低嗓子,以一种传递秘密的语气说,“你知道,如果你当时去做以诺的管事,那也许比现在更糟。”

      “而我就是。你知道这个,在他去神学院之前,他的所有奴隶都是我在管。为什么这样说?”

      诺丽眨了眨眼,语气里有种意味深长的暗示。“所有?以诺可不当他们是自己的私有物。如果你确实是以诺的管事,从事实而言,你就只有一个人可管;但实际上,你又一个人都管不了。”

      我反应过来诺丽说的是谁了,“你是说……”

      她大笑起来,“对。拉拉,相信我,你得庆幸他被买回来后不久,就跟着以诺去神学院了!瞧好了。今晚你会发现,我们的小少爷就是和妻子出去约会时,中间还得夹着一个男人的那类人!想看看,夫人为什么要我回来督战呢!”

      [1]Hibiscus,木槿花。
      [2]斯普林斯(Springs):即泉水城。
      [3]埃泽尔(Eser):命运女神。
      [4]娅比(Navi):埃泽尔作为命运女神,被认为拥有预言的能力。服务于神庙的女祭司作为先知,负责向凡人们传达埃泽尔的神谕,被冠以娅比之名。
      [5]新塞勒姆(New Salem),即圣城。通用语是圣城的人使用的语言,而其他的几个城市都有各自独特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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