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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镇做题家 ...

  •   这个月以来,灵韵反复地听说,那个郝小刚在体校里扬言,要让灵韵这个“晴山来的乡下妹”在市二中混不下去。
      一开始,她感到紧张又害怕,自己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她不敢打草惊蛇,更不敢和家里人说。

      每天她都活在恐惧中,纠结该如何处理时,可慢慢她察觉到,实际上,郝小刚从来没开展过一次实质行动,想象中的堵人、威胁、打架都没有发生,她每天上学放学都一手紧紧握着一瓶防狼喷雾,一手抓着小灵通,却一次都没用上。

      就这样温水煮青蛙中,她变得无动于衷。
      雷声大,雨点小,有的人风格就是如此。

      好消息是,她原以为会遭遇的第一次校园霸凌,被幸运地躲了过去。
      坏消息是,那无形的“霸凌”却没有消失,郝小刚恶毒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同学们都已经知道自己来自乡野,并且会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指指点点,这样一来,他们对郝小刚同样身份的关注自然缩小了不少。

      所以她很小就知道,原来,撤下一个热搜最好的办法,就是放上去一个新的。

      可能逃过有形霸凌的真实原因在于,郝小刚似乎在他的体校训练生中也并不具备什么威信。

      同样来自体校的几个学生居然还会主动帮灵韵分一分新书,纵使被分配到同一天值日,也是打着配合战,他们做着搬椅子、擦黑板这些重活脏活,留给灵韵擦擦窗户,甚至让灵韵只用扫两排的地面。

      显而易见的是,并没有什么兄弟愿意为郝小刚“抛头颅,洒热血”。所以,对比电视上义薄云天、呼朋唤友的“古惑仔”们,这个郝小刚实在是没什么道行。

      灵韵心里想,估计在道上混也是需要人格魅力的。有些人显然不具备。

      她听出来班里几乎所有同学都自带一种口音,比方说,念“人”字的时候老会读成“Leng”,当时她想当然地觉得,这是一种风潮,是区分城关和乡镇无形的语言界限。

      于是她有意无意地学着城里发音,认为这就意味着科学。
      只是她并不知道,她的改变,改变不了同学们对她的先入为主的“下里巴人”印象。

      依旧没什么人来和她说话,课间女生们结伴去小卖部的时候,一般也没人会叫她;做化学实验的时候,没有人主动和她组队;英文带读的时候,尽管自己前一晚很努力地练习,但总那么几次,她刚一开口发音,台下就笑作一团。

      所以,慢慢地,她变得愈发的沉默。

      灵韵的爸爸妈妈似乎也感受到了,并且对此有点担忧。因为他们在吃饭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女儿不像读小学时叽叽喳喳、搞得整个厨房余音绕梁一样,而是言语寥寥地吃完就回房间了;不像她以前几乎全校的学生都能叫上名字打个招呼一样,而是变得一个朋友都没有;不像曾经兼具各种头衔的校园活跃分子一样,却突然拒绝了参与任何一切学生活动的可能性。

      妈妈想走进她的房间,走进她的小世界,却几次都被灵韵敷衍开来。

      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她明白目前自己所处的班级生态和世界,没有人能帮得了她,包括父母。

      不过,让妈妈欣慰的是,灵韵依然是个好孩子。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在开饭前雷打不动地打开收音机,播放英语磁带,准备第二天的带读;会买诸如《文化苦旅》、《雅舍小品》等等散文集来看,一看就是一个下午。老一辈的中国式的父母就是这样,似乎拥有好成绩就意味着心理健康,努力向上。

      只有在夜深的时候,她才会独自抚慰、怀念、祭奠那个曾经活泼开朗的自己。

      那段经历让她早熟,也让她比同龄人更早明白,有些东西,比如时光和性格,是无法开倒车的。

      不过,老天似乎在打她一巴掌的同时,也会给她准备一颗意料之外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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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学完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以后,年级长兼语文任课老师——王老师,给全班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题目叫做:我的故乡,我的童年。

      几乎全班每一个同学提到童年的游戏和玩伴,个个都能聊得眉飞色舞;可是当讲到“故乡”,却又清一色地变得一脸茫然。
      而灵韵,在无数个夜晚,她都蒙着被子哭泣,怀念那个海边的小村庄,那里的山和海,人和事。
      那时候她不懂,故乡和青春一样,都是用来怀念的。

      于是灵韵满怀深情地提笔写下了那篇文章。洋洋洒洒,一千多字,远超老师规定的字数。

      她写,故乡长长的边廊延伸向海上那轮落日,大大小小的古厝布满了旁边的小山坡;

      她写,春天划着滑板车,三三两两地结伴去摘树上深红酸甜的桑葚,丰盛的果实装了满兜;夏天清晨去村里同学家里买刚出炉的馒头,傍晚搬出木头桌子,吃碗稀饭配小鱼干、煎豆腐,望着对面的校园;秋天和爷爷奶奶去收地里的花生,连着根拔起来带着泥土,她会在旁边偷懒烤烤地瓜,暖和又香甜;冬天窗外大风吹得呼呼作响,自己在屋内边练字帖边看动画片,或者看《儿童文学》、《哈利·波特》;

      她写,晴天和玩伴一起捡石头,红的白的黑的都在阳光下发亮,他们互相比较着谁的石头更好看;

      她写,雨天去沙地里面挖“地道”,去海边垒“城堡”,故事里的“地道”蜿蜿蜒蜒自南向北、从东到西,童话中的“欧洲城堡”林立,构成了他们自己的王国......

      她一边写,一边抽泣,一颗泪滴到了作文纸上,于是“故乡”二字的笔墨,被迅速地晕开。

      她好想念自己的“宿舍小朋友”——那个学校教工子女组成的小团伙。这里没有人一起烤地瓜,吃稀饭,这里的人爱吃牛排,会念英语。

      所以,她为什么要来城里念书呢?为什么不在镇上念啊?为什么爸爸妈妈要花那么大力气调来城关工作,留下爷爷奶奶待在老房子里?

      懊悔,委屈,愤懑......她实在想不通,可又迟疑地停顿,并没有把她的问号写进文章里。

      大概在上交作文本的一周以后,一个课间的女厕所里,她听见隔壁(一)班的两个女孩子,在身后对她指指点点。她竖起耳朵,听到的却不是那些嘲笑,那两个女生在讨论,一个女生小声说,“她就是许灵韵啊,作文写得真好!”另外一个女生在附和,“是啊,王老师可喜欢她了,课堂上夸了好几次......”

      这么久了,都半个学期快过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同学对自己的正面评价。
      所以她满怀期待,几乎是数着分钟,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语文课。

      周五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上,语文老师先是对鲁迅先生的文章做了段落解读,最后十五分钟,在大家对下课铃声翘首以盼的眼神下,一字一句读着灵韵的文章。

      老师念得很深情,同学们一个个都渐渐把“放学”两字抛到脑后,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在城市里充斥钢筋混土、洋娃娃和变形金刚等新玩具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老师念完了最后一句:“那天傍晚,我和我的花园作了告别,自此,迈入了新的书屋。”
      王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鬓边露出了几根白发。好像过了好几秒钟以后,她才缓缓道:“这篇文章,也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还有故乡的小伙伴。有的儿时玩伴,甚至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从大学毕业以后到这里教书,这么多年很少再回去了。”

      接着她抬头寻找,“谁是许灵韵?”

      灵韵不好意思地举手,“老师,是我。”

      “你的名字很好听,有什么含义吗?”王老师问。

      “老师,我妈妈也是语文老师,她说,我的灵字,取自“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出生在一个有山有海的地方,所以名字里有“灵”;韵字,是妈妈希望我可以拥有东晋才女谢道韫的才气和勇敢,有风度,有情趣。 ”

      王老师一边听,一边点头。“很好。我们这学期也会学习《陋室铭》,是一篇很有意义的文章,还有《爱莲说》、《醉翁亭记》、《木兰诗》......孩子们,都是可以让你们受益终身的文章。你们要好好学习。”

      王老师收起了作文本,说:“虽然在座的同学们也都到了同一个县级市里学习,但是其实大部分往上面倒三代,基本也都来自不同的农村。农村虽然远,但毛爷爷曾经说过,那里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大家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来自农村而妄自菲薄,也不要因为自己从小在城里长大就觉得高人一等。记住,每个人都生而平等。现在可能很多同学对“故乡”还不能理解,以后,我们这个县城也许也会变成大家心里的“故乡”,到那个时候,大家就自然读懂了这篇文章,还有现在学的这些课文。”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王老师的话像一阵清风,徐徐吹进了灵韵尚小的心灵。王老师,是灵韵整个学生时代最感谢的老师之一。而这节课堂之后,灵韵也从校园圈子的边边,逐渐往中心靠拢。

      谁说野百合没有春天?那一年,十二岁的小镇做题家许灵韵,靠自己的努力、天赋和积累,收获了初中阶段的第一次“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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