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菲德船长

21、写作这件事

　　陈安像是没有说什么大不了的话一样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跟我聊了一会儿接下来拍电影的各项事宜之后就走了，而我像个傻子一样他再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只有告别的时候才回过神。

　　他很荣幸？！

　　而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其实他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我又怀疑因为惊讶而心不在焉的自己是不是过度反应，可能他只是觉得有顾来这样的影星把他当对手他很高兴也说不定。

　　这么想我总算给自己降温下来。我对人的情绪一向不算敏感，所谓“作家敏锐的观察力”是一点没有，能让我的作品看起来还靠谱全靠想象力。

　　正想着，包子打电话给我，“我要跟你谈一谈。”

　　“好，出来说吧，我在咖啡馆。是你来找我还是我们再找个中间位置。”

　　“我来找你。”

　　我把地址发给包子之后就开始发呆。这条街景色不错，初秋的时候温度正好，可以让我坐在外面而不觉得热得承受不了。来这里的人们总是行色匆匆，毕竟是工作日，从办公楼里下来买一杯咖啡就算休息了。

　　包子来找我的时候看起来整个人都像毛炸起来的小猫，充满虚张声势的愤怒。

　　“为什么说自己对写作没热情了，你是要不再写小说了吗？”

　　“当然不是，小说我还会照常写，但是……我有点不知道自己写下去是为了什么。”

　　“为了相信你的读者，为了和你合作的人，为了你的文学理想，你是没有写下去的原因吗，不要为自己偷懒找借口！”

　　“我没有找借口，我是真的觉得很累。”

　　包子的眼圈红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有精力有才华有条件，想写什么都可以写下来，要拍电影一堆人等着跟你合作，那么多人等你的新书。如果我有你一半才华我都不会像你这样浪费。”

　　“你怎么知道我有才华呢？我只是个三流作家，我实现不了我的文学理想，我这一辈子拼了命努力充其量只能从三流变成二流作家，我没有写我想写作品的那种能力，我缺少才华。是，我有一点名气，但是名气不等于才华。”

　　“名气只是没有审美的一群人为你的三流小说叫好，你是这个意思吗？”她说。

　　我承认我被包子刺痛了。自己想到是一回事，被说出来是另一回事，而她这么精准地找到了我的痛处。我的自傲与自愧在这一瞬间全部被迫呈现在我面前。

　　“那你呢？不要用自己没有才华来搪塞我，你根本就是不敢试，不敢让自己的作品更好一点。你像玩了半年游戏还不出新手村的玩家一样不想面对现实，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现实。我起码敢于写出我的作品。你呢？除了打流水线工以外你有什么作品没有？”

　　“被说到痛处就转移话题，算什么本事？”

　　“还说我，你不是也一样。”

　　我们瞪着对方，谁也想不认输。

　　“我不想跟你吵架，更不想我们像上次吵架的时候那样那么久不说话。”我终于说。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包子气鼓鼓地说，“是你对自己没信心，所以要把怨气发泄在别人身上。但是你为什么会对自己没信心呢？你是萧远啊！”

　　我笑了笑。

　　“萧远这两个字是什么呢？畅销书保证而已。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天上的星星。你想要金色的蝴蝶在玫瑰色的迷雾里飞舞。你想要自己求而不得。你不想要幸福，所以你说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包子静静地说。

　　我愣住了。她很少这样跟我讲话。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我只是够不到。”

　　“明明是你得到了就不想要了，对吗？你的人生里只有一项项有待完成的目标，完成一项划掉一项，然后看着下一个。你说你够不到真正想要的，但你已经是被偏爱了。”

　　我看着她。

　　“我知道。我得到的的确够多。但是这样我就没有资格说一句‘我够不到’吗？”

　　“你没有资格，对着那些心血白白浪费的人来说，你没有资格。”

　　我点点头。

　　“没有关系的，我不是第一次被质疑了。我的幸运衬托出你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对吗？你很羡慕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羡慕的是什么？”

　　“我不羡慕你，我为你感到遗憾。”

　　“别走。”我下意识拉住包子的手腕。她皱眉挣了一下但没挣脱出来。我太用力了吗？

　　“萧远，你是很有才华的作家。我只是不知道怎样让你看到这一点。”

　　我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只是不相信。”

　　我知道包子在尝试安慰我。她气鼓鼓地瞪着我，好像一颗要爆炸的棉花糖。但是我没法说什么。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怀疑自己。那些书评人扑面而来的批评我从来没有真的放在心上，但是我知道我也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自己。

　　我成名了，然后呢？

　　我的书很好看，吸引了一批固定读者，然后呢？

　　我的书影视化很成功，越来越多的人通过电影知道我的书，然后呢？

　　我要走到哪里，哪里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在没有金钱上的压力之后，我的动力也消失了。好奇怪，明明最开始写小说，我不是为了钱的。

　　包子没有说话，我知道她生气。她有足够的理由生气。她为我做的事，比她自己的事还上心。可是这不能成为我前进的理由。

　　你知道理由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热爱而写小说，可是有一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热爱蒸发成云，看得见但是再也没有感觉到实质性的、放在你身上的那种踏实感了，然后你怀疑你是不是要停笔。

　　如果要停笔，这些工作都是围绕你这只笔展开的人，他们要怎么办。

　　如果不停笔，你自己要怎么办。

　　真的很难。

　　可是你没有办法跟眼前的包子说。她不会懂的。她还在想要的东西拿不到的阶段，她不知道想要的东西拿在手里有多么的不踏实。

　　“我不会停笔的。”我说。

　　“我请你吃火锅，好吗？”包子说。

　　我们又到了熟悉的店面。包子不喜欢新开的餐厅，她只喜欢重复去吃我们一起吃过的店。没有惊喜也没有坏的意外，所以是好事。她总这样说。

　　我们中间隔着热腾腾的火锅相对无言。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在我发现她对我的事业热心程度远超自己开始的吗？

　　“我很累。”我说。

　　“我知道你怀疑自己，但是……”

　　“我需要可以停下来的时间。不是短暂的休息，我需要停下来。”

　　“我不懂，但是如果你想停下来，那没有关系的。你当然可以休息的啊，我们不是要逼你一直写下去做一台赚钱机器。”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算了。”

　　包子看起来很困惑，困惑夹杂着委屈。

　　我希望她能理解我，但是理解是不能勉强的。

　　“没关系，当我没说。”我夹了一片牛肉，耸耸肩说。

　　吃完饭之后我们都很沉默，她几次想说些什么，还是忍住了。

　　不知道她心目中的朋友是什么样的。是不理解但还是陪在身边吗？但是那只会让我觉得负担。

　　我需要一点点自己一个人的时间。

　　不知道包子是不是看出了这一点，她没让我去看可乐，没让我陪她逛公园，在漫无目的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跟我说回去还有工作。然后就抛下我离开了。

　　看来她假装是我的这段时间也不是什么也没学会。我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我拨通了顾来的电话。

　　“有没有时间出来坐一坐。”

　　“当然有。”他轻笑。

　　我们约好去看展，卡拉瓦乔的画作。《捧果篮的男孩》前面聚集了最多的观众，但是我最喜欢《荆棘王冠》。

　　顾来没戴口罩，甚者没带墨镜。我有点好奇，“不怕被别人认出来吗？”

　　“被认出来是很自然的事，戴口罩也没用。”他温柔地笑笑。“虽然陈年把你和那位摄影师的事说给我听了，再次看到你是这种情景，还是很惊讶。”

　　“不如说还会再见到我你很惊讶就好了。”

　　“我知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放弃过。”他安静地看着我。“想和你再见面的愿望，我从来没有放弃过。”

　　我咳了一下转过头不去看他。他总是有能力让我尴尬又没到不适的程度。

　　“我想休息一下，暂时不写小说了。”我说。

　　“即使现在不写，你的作品也积攒很多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不意外他会这样说。我找他出来几乎就是为了听到这句话，我太累了，我真的需要有个人告诉我可以停下来。

　　“我不会给自己太大压力的，你知道我，我最会给自己找借口了。”

　　“不是借口，是你需要更好的状态。”顾来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肩膀，又很快收回手。

　　有一瞬间我几乎怀疑是不是这就是我想要的，熟悉的，安全的，好像不曾改变的。但也只是一瞬间。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安慰人。”我笑，从他身边离开去凑近看一幅画作。

　　顾来没说话，也没有走到我身边，他只是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我。我太熟悉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感觉了。

　　“今天只是看展哦，我没有准备跟你一起吃饭。”我绕到他旁边故作轻松地说。

　　“那可真遗憾，本来我已经预备好餐厅了。”他拿出手机，估计是取消预约，但是看起来并不意外。

　　顾来低头的时候就很好看，浅浅的碎发遮住眼睛，鼻梁挺翘，嘴角带着笑意，像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他面对我的无理要求从来不发火，只是笑着看着我，直到我自己也没办法，想把时间暂停去拥抱他。

　　“上次你说的事，我想好了。”

　　顾来抬头看着我，嘴角还带着未消的笑意。

　　“抱歉我不能在小说和电影里面用我们的本名。如果是别的名字，即使粉丝有怀疑，只要我们不做评价，那就只是怀疑。现在我还不想把我们的名字一起订在小木板上面。”

　　“我理解。”顾来点点头。他没在说什么，只是有点严肃地看着我。

　　为什么不问我原因呢？为什么他的接受度这样好，每次都是，我说什么他都说好的。

　　但是我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默默跟他走下去，把后面的画作看完。

　　他一直到送我回家的路上都很沉默，只是到了家门口的时候，他拉住了我。

　　“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有些话，我不能等那么久。”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熠熠发光，好像黑夜里唯一的光源。

　　“我们本不该分手的，那不是我想要的结尾。萧远，你想休息也好，想要停笔也好，想要拒绝也好，我都不该再说什么。但是我不能这样放你走。”

　　明明没有下雨，他看起来毛茸茸好像被雨淋湿了一样。

　　“萧远，以后都不要走，可以吗？”

　　我觉得我应该做出让他震惊的举动，拥抱他或是甩开他的手，大喊“我们早就结束了”，或者是“我知道我也舍不得你”，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点点头，然后不看他开门走了进去，还很克制地轻轻关上门。

　　“以后都不要走”，时间过太久了，我已经忘了这句话是不是我有等过。

　　顾来是这样的人，不工作的时候很沉默，不是搞笑男的风格，那只是工作需要。但是从来都是温暖的，干净的，不会让人不舒服的。

　　也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除了我们分手那一次。

　　我打开电脑，对着空白文档发呆。

　　顾来是我的灵感源，从来都是，但是现在我却不能写下一个字。

　　我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

　　我想起我们初见的那一天，顾来和我短暂的握手，他的手很暖，比我的体温高一点。他说萧老师我们这里是不是空调开太低了，是不是很冷。我胡乱点了点头，于是他去调空调，他的背影看上去高高大大的，很好挡风的样子。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了，我也只能在他面前假装镇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