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伦：寂灭》赛博植物盆

11、青和红

　　雁青还是沉默着，倒是给岐末的手术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变故而停下。

　　室内只剩下良子噼里啪啦敲击键盘和电流通过的细微声响，空气中的氛围仍旧紧张，以至于良子好几次想开口询问雁青现在的情况，都硬生生憋回去了。

　　主要是，现在的情况，在任何人的眼里看来应该都是相当诡异——一个义肢改装了全身的女人在房间的高处同时操控着机械臂和电脑，伙同着下面裹紧手术服的医生正在给台子上被开膛破肚的男人更换脊椎骨，最重要的是，旁边还有个白头发的瞎子牵着他的手，闭着眼，一动不动。

　　从屏幕上的数据来看，良子并看不出什么端倪，她能确定的是把豺叫进来确实起到了作用，岐末的脑电波和芯片的五感控制都恢复到了神志清醒时的正常水平。刚才良子和雁青两人都尝试着唤了一下他们，可两人都没有反应，因此雁青只好趁现在赶紧把该完成的事情做完。

　　“呃……雁青，进展怎么样了？”

　　距离手术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接近四个小时，即便有她们在操作室里相互照应着，良子想，时间也不能这么无休止地往下拖延了。再这么下去，即便岐末能行，雁青的体力恐怕也不足以支撑那么长时间。思前想后，她还是开了口。

　　“快好了，该换的已经换掉，现在看他的各项指标都不算差，你那边数据也没有异常。我再检查一下，没什么遗漏就可以让机器人来缝合了。”雁青的声线沉稳清冷，但还是透露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良子嗯了一声，抬手拨弄了几个按钮，一角的壁龛打开，里面嵌合着的卵型秘银机器人冒出了等待作业的蓝光。

　　“你还好吗？”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雁青。

　　雁青还在仔细检查岐末的内脏和骨头，细致到每一寸都不敢放过，几十分钟后，才终于抬起头答复她。

　　“准备缝合吧，我这边没问题了。”

　　机器人是良子参照着雁青的意见，自己动手改造的专门的医疗器械，能在缝合的同时以精确的用量控制着生长剂的喷吐，被它缝合过的过程丝滑得就像是自动拉上外边这幅皮囊的拉链。除了一些花了大价钱来黑市淘货的金主，良子一般不会把这种好东西拿出来。事实上，到了这一步，基本上也就不需要她们再费心思把控现场进度了，良子最后检查过一遍数据运行的情况，操控着机械臂蜘蛛一样从高处爬回了地面。

　　她知道雁青实际上还害怕得要死，她们搭档多年，良子为数不多见到雁青惊惶失措的几次，几乎都是跟岐末有关——那是她们都还只有十几岁的时候，雁青还是怯怯地跟在父亲后面抓药、记录、换药包扎的小姑娘。在一次雁青父亲外出巡诊的时候，豺扛着浑身是血意识不明的岐末闯进了药铺，“砰”地一下把他连人带物的砸在柜台上。

　　当时良子还以为药铺大概率是要被洗劫了，因为豺着急起来就结巴，单字蹦了半天就只会用盲眼瞪人。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血滴滴答答从柜台漏了快一地，而小雁青几乎是本能地就开始了行医的判断，尽管她的脸也被吓得煞白，但还是沉住气独自完成了一次复杂地缝合。

　　“青青…还好吗？”良子来到了雁青身边，轻轻晃了晃她撑在操作台边缘的小臂，声带发出的电子音带着些细碎的停顿，她在担心她。

　　“嗯？啊，没……我没事。”雁青摘下口罩和帽子，心不在焉，十分勉强地笑了笑。

　　“……”

　　“你的脸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吧，放轻松一点，别总是这么勉强自己。”良子看了眼旁边坐得一动不动的豺，又看了看神情严肃的雁青，蹙着半边能活动的眉头试图安慰她。

　　“我们都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现在只能等着了。”

　　缝合机正在安静地喷吐着消毒剂和生长液，缓慢细致地处理着岐末身上的皮肤。雁青盯着那台机器，攥住操作台边的手指被压得发白。良子的安慰让她的无力暴露在空气里，她讨厌面对这样的自己，雁青深吸了一口气，道。

　　“可是我的能力确实很有限……”

　　“不不，不是，我不是说你！”良子没想到自己的安慰起了反作用，她慌了，急忙摆手解释着：“我是想让你放宽心，你不是已经……”

　　尽力了三个字被良子咬住了，没敢往外蹦，她感觉自己在越描越黑，搞到最后怎么解释都不是个味。但她一向不善于表达情感，声音就越说越小，最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身后连接神经的机械臂焦急地在地上东戳西戳。

　　“噗嗤。”雁青被她这几条怪异的机械臂逗得笑了出来，意识到自己的话误伤了想安慰她的好友，她抬手顺了顺良子挂在额前的红色长发。

　　“我知道我知道……别紧张，抱歉，我不是冲你。”她歉意地勾勾嘴角。

　　眼看缝合机还有好长一段工作结束倒计时，雁青索性坐了下来，看着良子一半陶瓷的脸，她叹了口气，解释道。

　　“是这样…在我和爸爸还没有被逐出近温带的时候，我们家里有很多医学的书籍。古东方的、古西方的…各种书籍，里面记载了很多在当时被称做‘现代医学’所无法解决的病症。”

　　“那些病症，在现在看来，其实很多就像是割破了皮肤处理创口那么简单。因为以我们目前的技术可以轻易替换掉病变的器官、骨髓乃至细胞，并且在现在大多数人脑子里，即使是最差的芯片也可以筛查出病灶的准确位置，连误诊都很难出现。”

　　“在看多了这样的技术以后，幼年到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为我们，说得夸张一些……无所不能，我们已经战胜了疾病。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对自己的医术很有自信，觉得不论你们有怎么样的情况，我都可以应付得来，能够以我的方式，来保护大家……”

　　说到这，雁青垂眸，有些低落的看着地面。

　　良子本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最终把话咽了下去。她挪到了雁青身边，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安静地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可是刚才，我突然理解了，或者说切身体会到了，以前的书里记载的当时无法治愈的致死疾病，会被称为‘绝症’的无力感。”她咬着嘴唇，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

　　“青青……”良子看着自责的雁青，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刚才岐末那样，我们都束手无策。甚至我现在都不知道豺是怎么做到让岐末恢复正常的，我只知道他天赋异禀，所以奢求他能够帮上忙。”

　　“可是如果他帮不上忙呢？如果豺正好不在呢？如果……如果下次是你或者其他人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我又该怎么办……？”

　　“我好害怕，良子。一直以来我相信的东西，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或许只是我运气一直很好，才没有遇到任何不能理解的情况。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根本就没有办法保护你们任何人呀……不是吗？”

　　雁青说着就哽咽起来，眼眶里也噙满了泪水，但又倔强地不想被良子看见，只能转过头去偷偷地用袖子抹掉。良子叹口气，身后的机械臂把雁青颤抖的肩膀搂过，一下下轻轻拍着她。雁青在他们几个中间，是年纪最小，家境也最好的那一个。和他们这些从小无父无母，被丢在贫民窟摸爬滚打、偷奸耍滑的人不一样，她被父亲教养得太好——善良、宽和、有责任心，这些都是在这样的地方很难存在的品质。

　　贫民窟不该有这些，在弱肉强食的世界，生死都是天注定的事，她也好、岐末或是豺也好，在这里讨生活的人从来没有奢求过活得长寿。他们不在乎、也不被允许在乎自己的生命，那是其他阶层的人类才拥有的特权。而雁青，她总是近乎天真地在保护着他们从来没想过拥有的东西，良子不忍心拆穿，她不想伤害一直为此努力的雁青。

　　“你想太多了，青青。”

　　被良子一搂，雁青的眼泪就像决了堤一样控制不住地往下砸，刚开始她还想忍一忍，后面渐渐地就变成了缩在良子冰凉的金属手臂抽噎着嚎啕大哭，良子看着她，感觉像一只掉进水里的松鼠那样，不合时宜地觉得她十分可爱。

　　“好啦好啦~别哭啦，他俩这不是还没事儿吗，系统也没报警，身体状况一切良好。喏~你看看，伤口都快缝完了，一会儿肯定就像新的一样好。”良子一边说着一边给她顺毛。

　　“要是没有你，岐末他们早不知道死了八百次了。能活蹦乱跳地到今天还不都是靠你嘛……而且你看我，全身上下换了一半的各种零件，虽然我对机械的东西是还有点天赋，但是要没有你，那双不能用的旧腿我就只能找个锯条来锯掉了。”
　　雁青慢慢止住哭，抽抽搭搭地揉着眼睛，还不忘纠正道。

　　“什么新腿旧腿的，你那是因为生病把腿给坏了，哪……哪有人锯自己的腿啊…”

　　“是是是，我的意思是说…这些不都是靠你嘛。”

　　良子用手指敲了敲自己腿上的包片，金属碰撞的声音铛铛作响，半张脸勾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像跟雁青炫耀似的展开了下肢的刀片，用一脸“你看我帅吧”的表情看着她。

　　“你啊……”雁青叹道，脸色终于缓合了过来。

　　“所以不要怀疑自己，你现在的名声，也是靠你的医术挣来的。你这么温柔善良的人，能在这种鬼地方活下来，还能让那些恶棍小偷心服口服，并不容易，你知道的。”

　　良子停顿了一会儿，她还是有些迟疑自己该不该把话说明白，毕竟她、豺或者岐末，都不能保证自己真的能这么幸运地活到跟雁青谈论“以后”。她斟酌了一会儿，尽量委婉地提醒道。

　　“青青，其实，你不用把什么事都背到自己身上，我们…也终归会有我们自己选择的路，明白吗。”

　　雁青顶着湿漉红肿的眼睛看着她，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复杂。良子抿了抿唇，也不想再过多地解释下去，一旁的缝合机器人已经完成了工作，发出了滴滴的提示音，良子急忙借机起身去处理机器人的回收和善后。她别过头不敢看雁青，操控着机械臂把自己牢牢地控制在了岐末身体的上方，在机器顶端输入着有关程式。

　　她们都没注意到操作台上的岐末已经转醒。

　　“良子……我就说你不像个人，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你这幅鬼样子在头顶上，我要是又吓背过去了，你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