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来时》洼洼小苗

3、周先生，您看看他

　　这样的换马赶路的生活又重复了几天，假使到一个地方没有马可买，新雪就去挑选脚程好的驴子或骡子，人家看出她一心赶路，往往把价格拿得极高，新雪却连眉都不皱一下，常昀就算从前有钱，现在也一文不名了，于是他无师自通了穷鬼的生活方式，常常想劝新雪讲价，并且自告奋勇想要参与讲价。

　　新雪却没有理会到他的意思，只说：“钱是小事。”常昀也没有办法。

　　不过事后他就发现，驴子骡子虽然速度赶不上马，却也是很不错的，他生来第一次坐这样的坐骑，即便是逃命途中，也感到几分新鲜。

　　到第七日时，他们后面追上来了第二波追兵，这次，是宫里派来的。

　　这一波追兵是为灭口来的，选派的都是精锐，比军队那波聪明许多。新雪见走大路不行了，就弃马带着常昀绕进山里，饶是如此，好几次还是差点被追兵捉住。

　　新雪杀起这些追兵来毫不客气，在解决掉两个意外撞上的兵士后，她找了个山洞，带着常昀躲了进去。

　　但她注定还要出去一趟，因为方才打斗时，她把装着干粮的包裹落在了地上，但直到藏进山洞时才发现这件事。

　　她嘱咐常昀千万不要出去，然后一去就去了半个时辰，常昀坐立难安，甚至已经幻想出了新雪遭遇不测的情形，就在他想冲出去的时候，新雪忽然又回来了。

　　除了食物，她还带着另外的东西。

　　常昀一下子认出那是什么：“侍卫的刀？”

　　新雪提着那刀细看：“这和我小时候见的不一样。”

　　“你小时候见过？”

　　新雪点头：“南巡的时候见过。”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炎热，满杭州的百姓都去运河边拜见南巡的天子，师父也带着她和两个师兄去了，她手里拿着师父买的花枝和糖，跟着人山人海在运河岸边看着盼着，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看见龙船顺着宽阔河道慢慢驶来。

　　对于渡河上的一切，新雪记得最清楚的，是围绕着龙船守卫的侍卫们。
　　炎阳烈烈，侍卫们的铠甲武器被日光波光照得闪亮刺眼，每个人脸上都凝着汗珠和坚毅，就好像真的会有谁飞过宽阔渡河去刺杀谁一样。

　　这威武印象深刻至极，及至多年之后，她看见王府外院巡视的侍卫队列时，瞬间就回忆起了多年前在运河边看见的侍卫们。

　　常昀也看着那刀：“船上的多半都是仪卫，制式不同。”他忽然笑道：“你去看了南巡，那有没有看到我？”

　　“看到了，”新雪也微笑，“然后我就想，怪不得需要那么多人保护。”

　　发现常昀朝她看来，她的笑容深了一些，常昀缓缓道：“我少年时确实有些羸弱。”

　　新雪却还是笑着：“我不是这个意思。”

　　常昀挑眉：“还有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新雪露出调皮神气，嘻嘻一笑，“吃饭吧，吃了好逃命。”

　　虽说是逃命，然而这次那些人实在逼迫太紧，发现几个同伴莫名失踪之后，追兵们搜索得更快更仔细了，新雪杀的本就是士兵中最弱的几个，现在情况一发，事情竟变得更棘手了。

　　如此情景，常昀本以为这次是逃不过去了，不想被追上的第二日夜里，林中却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当时他们正躲在一株老树上，从树上看去，正好能看见起争执的两拨人。

　　常昀由于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原因抱着树干藏着，新雪则跳到树枝外缘，伏在枝叶间观察了一会儿，又跳了回去。

　　“他们和军队的人打起来了，”她伸出手，“王爷，我们趁这个机会走吧？”

　　常昀也握住她的手：“他们来追我们了，那你师兄那儿？”

　　是已经甩掉他们了，还是，他已经死了？

　　新雪却没说话。她在这种危机时刻本就惜字如金，常昀便也没再扫兴。他们跳下树，在树林中东躲西藏这几日，新雪已把地形记熟了，她带着常昀猫腰悄悄走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一丝声音，两人才狂奔起来，不多时便径直奔出了森林。

　　这次逃跑顺利无比，距离目的地晴河谷也更近了，新雪赶起路来越发不眠不休，人也变得沉默了些，常昀心想，应该是因为新江。

　　假使这次新江也出事了，他就欠了她两条命了。

　　如此三日后，他们路过了济南府，又往西南方向行了数十里，终于遇见一条大河，顺着大河朝前走，渐渐深入山林时，常昀发觉前面带路的新雪速度慢了下来。他催马赶上：“又有人追上来了？”

　　新雪的手仍紧握着缰绳，眼睛却盯着不远处的青山出神，听见常昀问话，她方摇头：“不是。”她转头看来，郑重道：“到晴河谷了。”

　　新雪师父认识的名医，虽然尚不知医术如何，居住的地方倒确实很显出几分架子。常昀也不由得随她露出笑容：“终于到了。”

　　入谷后没走多远，原本平坦的泥路越升越高越来越窄，逐渐化为石道，实在不宜骑马，两人便弃马步行，只见窄长石阶远延入林，因太阳还未升起，山中雾气未散，他们走得越高，山中雾气越是浓白，新雪只闷头爬山，攀得一会儿，腿肚子也有些发酸，她又登了两阶，正想抬手擦擦汗，忽然发觉，身后似乎安静得太过了！

　　她连忙转身向下去，一连下了数十阶，忽的雾中出来一个人影，那人没防备有人忽然冲下来，也惊了一下，下意识便退了一步朝后仰去，这后头可是刀削斧砍般的河谷！
　　新雪心头一紧，连忙拽住他胳膊，直接将人拽了回来。

　　常昀惊出一身汗，被拽回去时眼中犹带惊慌，新雪捉着他的袖子，两人对望一眼，新雪张口道：“王爷，你走前面吧！”

　　常昀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新雪立刻侧身让位。然而没走得多久，她就听见新雪在后头说：“歇一会儿吧。”

　　他回头，新雪又道：“不知为什么，跟在后头容易累。”

　　这还是这么多天以来，她头一次说累。

　　后半程山路上，新雪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一样，时不时就说要歇一下，如此歇过三四次，他们终于爬到半山腰，新雪又上前带路，两人从石阶绕上小路，穿林过石，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了那位名医。

　　名医本人姓周，身材瘦小形容精干，眉毛同胡子一样极长，是世人说的长寿眉，一但皱眉，极其明显。

　　他打量着常昀，新雪却像看不见他皱着的两条眉似的，直接把常昀往前一送：“周先生好，您看看他。”

　　周老爷子也不请他们坐下，只招手让常昀过去捏手腕，又向新雪道：“你这丫头，别在旁边瞪着眼睛，自己去倒碗水喝。”新雪眼也不眨一下：“不用，我不渴。”

　　他又向常昀道：“你倒是吸气啊，不呼吸这脉就不对。”

　　常昀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太过，连忙呼吸几口。

　　周老爷子这才满意了，继续闷着把脉，他诊了多久，新雪就在旁边看了多久，片刻后，周老爷子放下手，沉吟片刻，却不说结论，只问：“你自己觉不觉得有什么？”

　　常昀道：“不大想吃东西，其他倒没什么。”

　　周老爷子听了点头，捋了两下胡子，道：“这毒，不难解。”

　　常昀怔然，新雪未及喜悦，周老爷子又道：　“只不过，药材不好找。新雪，你跟我来，你——”指着常昀，示意院中小桌，“去那边坐下歇歇吧。”

　　他转身进屋，新雪也跟过去，低声问：“周先生，我师兄来过么？”

　　“来过信，他说那群人很难甩掉，三人合在一起更难逃脱，实在不宜汇合，他就先绕路向江南去了。”他走到药柜前，拉开一只抽屉：“这是随信寄来的钱，你收着罢。”

　　新雪接过钱袋，道：“那王爷的毒什么时候能解完？”

　　“那毒发起来慢，不大妨事，”周老爷子捋着胡子道，“解毒也不难，许多药这里都有，少的那几样，正好都在江南……你来，老夫给你写个单子。”

　　新雪拿了单子转身就想走，周老爷子正要去洗笔，见她匆匆的，连忙将人叫住：“新雪，你去哪里？”

　　新雪看向他：“这几样药不是在江南么？我回江南去。”

　　周老爷子道：“你写个信，叫你哪个同门送来就是了，何必奔波。”

　　新雪却道：“如果信鸽中途出事了呢？”

　　周老爷子愣了愣：“那你也明日再走吧。”他在砚台上蘸了下笔尖：“连日赶路，老夫看你这脸色，离倒下也不远了。”

　　新雪道：“我倒还好。”顿了一下，她又说：“我去和王爷说一声。”

　　她一面向外走，一面轻轻吹着药单子上的墨迹，走到院中一看，方才还好好坐着的常昀竟已伏在桌上睡熟了。

　　周老爷子走到她身后：“明天再说吧。他这会儿是醒不来的——这么看着老夫作甚，老夫可没给他下药。”

　　他叹了口气：“你们从京城一路赶到这儿才花了几天……他能撑到这儿还没累死，已经算不错了。”

　　新雪小声辩驳：“他一叫就醒……我以为他同我一样觉少。”

　　“难道他在途中没忽然睡着过？”

　　新雪正想反驳，然后就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次的。

　　周老爷子叹道：“明天再走吧。”

　　新雪没说话，只是看着熟睡着的常昀，有些烦恼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