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辰州蛮夷 ...

  •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室内,帷幔堪堪放下来一半滤柔了刺眼的光,床幔时而拂动时而摇摆,光斑斑驳驳地落在床榻酣睡之人的身躯上。
      炉里的薰香燃尽了,浓重的异香味却囿于室内久久不散,有一味用来安神的檀香并不足够,还从西域寻了味药性更猛的助眠香掺在一起终日燃烧,它们尽责地发挥功效,镇压着赵澜的梦魇和焦躁,匀出方寸安宁让他得以喘息。
      赵澜失眠是老毛病,这香在他休憩时就没断过,云伯每每都掐着时间来添香,今日因王府小厮闯了祸处理时破费了番功夫便耽误了时候,云伯怕薰香断了打扰赵澜睡觉,心里满是不安和愧疚。
      当云伯小心推开门时,却发现世子还在睡,香炉都已经冷了多时,帷幔遮挡看不确切,朦胧中窥见世子侧卧在床上露出了半个肩膀,视线下移,让云伯吃了惊,两条白皙修长的腿紧紧缠在世子腿上。
      难不成世子昨夜去带了人回来,以往可从没过这种事。
      云伯垫着脚伸长脖子,想把这人瞧清了,可瞅了半天眼睛都酸了,依然只看到个虚虚的人影,那人背对着门口,蜷成一团,依偎在世子怀里。
      云伯惊讶之余生了些欢欣,就是不知道怀里那人什么底细,若是个心地善良品行好的女子,能给世子做个伴再好不过,也慰了王妃在天之灵,自己儿子和世子同岁都成婚几年了。
      云伯猫着身子退了出去,刚把门关上,姚韫就在身后大声嚷嚷:“云伯,你快让我进去吧,我有事禀告世子,那小子又不见了。”
      云伯指着卧房,压低声音说:“世子还在睡了,小点声,怎么回事?闻公子不见了?”
      姚韫有些讶异,世子往日这个时辰早已起来了。
      “今早伙房里的厨子左等右等不见闻峤来备菜,于是就去厢房找他,人影都没有,床榻也是冷的,八成是早就跑了,估计是干了一天活就受不了,不想还钱了。”
      “王府其他地方找过没有?”
      “找过了,都没瞧见他。”
      云伯回头望了眼紧闭的大门,生出些荒唐的猜想,可刚冒出来一瞬又被否认,云伯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咱们再去找找。”
      日头升得高了,屋里的空气都变得燥热。
      赵澜醒的比闻峤早,这一觉睡得惬意罕见的没有做噩梦,有许久不曾如此了,起床气都没了,心情也自然大好。
      赵澜看见闻峤缩在自己怀里时,也没有多惊讶,赵澜不是那种喝完酒后什么事都忘得干净的人,他瞥了眼小几上的食盒和碗筷,以及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铜盆,昨晚的事就想起了七七八八。
      赵澜勾唇笑了笑,他不未自己昨夜的失态感到懊悔愧疚,反而觉得颇有趣味。
      闻峤昨夜里像极了被豢养的宠物,主子回来了先发发牢骚,又扑棱着翅膀去伺候,主子嫌弃伺候的不周到,就在心里使劲叫唤,发誓要离家出走,任凭什么锦衣玉食珍奇异宝都绝不回来,但当主子佯装悲伤难过,劝慰他几句,给他顺顺毛,就又摇着尾巴踮着脚趾高气扬地蹦回来。
      不听话但也实在生动,像赵澜这种人身边从不缺乖顺柔和的,有些是天性使然,有些是臣服于权力,不管是何缘由跪在自己脚下就够了。
      少时他总觉得常伴身侧之人,要温婉要听话要懂得讨人欢心,可自从见了五皇叔和他心尖上放着的那人,回头再看这些似乎也没这么重要了。
      ————————————
      永安二十六年,初秋。
      赵珣生得晚,是众皇子里最小的,也是最受宠的那一个。
      赵珣的名字和兄长们不同,不挑山名,而是选了一个“珣”字。
      珣,玉也。
      给他取名时,皇上曾说:“大魏的天由你哥哥们顶着就够了,你是上苍赐给朕的宝物,朕对珣儿没什么要求,只希望珣儿岁岁无虞,庆平长安。”
      但赵珣争气,领兵打仗丝毫不逊几位兄长,硬是撑起了大魏另一片天。
      赵澜出生那年,赵珣十岁还没封藩,秦王妃回京城省亲时两叔侄就经常在一起玩闹,两人岁数相差不大,兴趣相投,很是聊得来,赵珣就藩北平后每年都会写信邀赵让去燕京小住几日。
      赵珣擅丹青爱品画,燕京富绅显贵投其所好,寻了不少名画献给赵珣,赵珣自己也新作了几幅画,便在燕王府设了宴,想借着月光和众人品画。
      既是宴席,难免少不了醉了酒发癫胡闹的,富绅们酒精上头后就将手伸进舞姬们的罗裙之下,随意又下流,舞姬们一双柳叶眉似蹙非蹙,眼中盛着点点眼泪和欲色,半咬着唇,看似不愿实则早想痴缠到一块儿去。
      浓厚的脂粉气和粗喘声弥漫在空气里,赵澜抬眼看去,觉得这些纠缠在一起的人像极了到了季节着急蜕皮的蛇群,披着人皮,骨上却爬满了恶心的蛆虫,稍一刺激就丢了体面,赵澜胃里翻涌快要作呕,几番欲离场,但不想拂了皇叔的颜面只好耐着性子坐着。
      赵珣坐在主位,看着手上的画,眼里含笑,心情好得没边,对台下的腌臜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知过了多久,宴上有位姓韩的宾客对这些舞姬厌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口问道:“听闻燕王殿下近日得了位乐姬,是吹箫的好手,既然月亮还没出来,不知我们能否趁这个空当,借燕王的光一饱耳福?”
      “吹箫”二字说得淫猥,宴上都是精通风月之人,男男女女笑成一片。
      赵珣放下手中的画册,收了笑,眸色暗沉地盯着宾客道:“他性子傲,平日都甚少吹给我听,恐怕这光我是借不了了。”
      宾客酒喝大了,完全听不出赵珣言辞中的拒绝,大声嚷道:“这种贱民就是不懂规矩,竟然敢跟王爷拿乔,我看就是要好好调教一番,准保到时候跪在地上给王爷吹箫。”
      话音刚落,宴上又爆发出了一阵邪笑。
      突然,从后室走来一人,光着脚在地砖上踩出连串“哒哒”声,宾客们吵着嚷着勾着脖子想看来者何人,等人来到前殿,这些人又全部噤了声,只余了几道惊呼和嘘唏声。
      恍若汹涌的浪潮硬生生被抚平。
      赵澜抬眸一看便了然,眼前这人亵衣虚掩,外披五皇叔的玄色蟒袍,那条用金线绣的蟒张牙舞爪地从背后爬上前胸,在橘黄色的烛火下泛着粼粼的精光,仿佛下秒就要挣脱束缚破渊而出。
      这蟒袍是皇家专用,现在却松松垮垮地套在个不知什么来历的人身上。
      真是。
      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场下的人酒一下就醒了,惊惶至极,恐怕稍不注意就被燕王余怒波及,和这人一起被剥皮抽筋丢去喂猪,只有赵澜直视主位上坐着的人,好整以暇地看五皇叔如何决断。
      赵珣自然是看得最清楚,懒洋洋地靠在椅上,既不动怒也不斥责,仿佛早已习惯他的僭越之举。
      “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你也不怕冻着。”赵珣去拉那人的手。
      海浪又被搅动起来。
      那人嗤笑道:“王爷的客人们都盼着我这个贱民,我来得着急自然是顾不上这么多。”
      声音清脆明亮,像是秋水流过山涧。
      原来是刚才说的那位乐姬。
      不,是乐师。
      赵珣听他语气不善,笑着逗他,“生气了?别理他们,他们只是仰慕你的曲艺。”
      乐师蓦地回头,挨个扫视大殿上的人,目光凌厉,有几个胆小的舞姬被吓得连忙将不整的衣裳抚平。
      扫到赵澜时,赵澜歪头对他笑,那是张极其漂亮的脸,纵使赵澜这种阅遍绝色的天潢贵胄也不免惊骇,不似中原人的长相,生了双丹凤眼,眼尾略挑,眼眸黑亮,眼瞳外廓含着圈深绿,轻轻一转动就生出几分流光溢彩,肤色玉白,鼻梁高挺,绛唇轻抿,眉宇间带着怒气却难掩艳色,耳垂上挂着蝴蝶吊穗银耳环,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撞击声,手腕脚踝上还有不少银饰,妖颜如玉,极尽绮丽。
      视线重回到赵珣脸上,乐师含着讽意道:“王爷真会说笑,仰慕?倒不如说是折辱,这殿上这么多会吹箫的,王爷还缺我这个贱民?”
      赵珣勾起他垂落的青丝,将人拉近了,耳语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谁都没碰,我真是来赏画的,你来前厅是来找上午丢的项链的吧,放心我跟你收着了,回去睡吧,我替你罚他,下次出来记得穿鞋啊,别再生气了。”
      声音虽小,但赵澜离得近听了个七八分。
      乐师这才笑了,整个人也生动了起来,轻声道:“劳烦王爷。”说罢拢着蟒袍,旁若无人地走了。
      人走了,殿上还是静谧到诡异,不知是被那张绝色容颜迷住,还是被乐师和王爷之间暧昧的举动惊到了。
      “王爷,月亮出来了,我们还是赏画吧。王爷的丹青天下一绝,我等送上的画在王爷面前不值一提,王爷往日画的都是山水花鸟,听说新作画的是美人,凭王爷的画技说不定这美人真能在月光的照耀下走出来……”另一个宾客见明月破云而出,趁机溜须拍马想借此打破僵局。
      赵珣将画放到案几上,没半点给众人看的意思,挑眉冷笑道:“方才不是已经走出来了吗?画你们不配看,人你们更不配看,我真应该剜了你们的狗眼。”
      众宾客还没来得及反应,赵珣又将送来的画丢在他们面前,“愣着干嘛,还不快滚?至于韩公子,本王疏忽大意,招待不周,不曾料到你如此喜爱乐曲,回去告诉你父亲,让他为你寻几位好乐师,家里的生意就先停停,你们父子俩尽情听,听到发聋为止,否则本王实在心绪难安。”
      韩公子脸色煞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音发颤道:“小民叩谢王爷。”
      旁人散尽,唯留叔侄二人。
      “都说五皇叔驭人有方,不管是治军还是治臣,若不是侄儿今日所见,就要被诓骗住了,这些乱传话的人活该被拔了舌头,拿去下酒,皇叔你说是不是?”
      “静渊,你怎么这么会揶揄人了啊,小时候嘴多甜,我都不恼,你恼什么?”
      “我只是好奇,私穿蟒袍,以下犯上,按照律法该被千刀万剐,皇叔你时至今日都不成婚,难道是因为他吗?”
      皇叔当时说的话,赵澜还记忆犹新。
      “高墙红瓦,王侯贵胄,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诸般事都顺着你心意来,这才是无趣,在金陵是在燕京也是,有时候我感觉我更像是戏班子里的傀儡师,掌控着无数精致的木偶,我扳动他们的关节,他们就摆出我想要的样子,我将他们拧到常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势都一声不吭,痛到极点也会笑着说‘谢王爷赏’,足够乖巧,也足够没生气,可我不是傀儡师,这些也从不是我想要的。”
      “至于他,他不一样,辰州蛮夷,飞扬跋扈,心狠阴毒,身出贱籍,却一心想把人踩在脚下,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穿件蟒袍又算得了什么,有几次我差点在床上掐死他,生气归生气,真让我要了他的命反倒舍不得,看他流泪自残,我的心仿佛也被那尖刃剜去一块,只恨自己不能分担他的痛苦,他的喜与悲左右我的心绪,他是借着外力往上攀的凌霄,那我便是沾了他的绚烂才有颜色的墙垣,随他吧,我活一日,就护他一日,静渊你还年少,也许再过几年就明白了。”
      赵珣又苦笑着跟他说:“我跟父皇母妃说我要和他成婚,却被驳了回来,这可怎么办才好?我要让你父王替我说说好话。”

      闻峤在赵澜怀里乱动,不安地往赵澜身上靠,呼吸急促,脸上潮红一片,眼睫微动,想睁开眼却被困住。
      安神香太重,于赵澜是蜜糖,于闻峤是砒霜。
      赵澜从回忆中醒来,直起身子把闻峤拽起靠在怀里,从暗格中取出只瓷瓶,打开封塞,清冽的香气如游丝般迅速飘出,赵澜把瓷瓶凑到鼻下让他嗅,见闻峤呼吸逐渐平稳,才移开瓶子。
      房间里焚了整夜的香,药性强余味久久未散,闻峤迟迟不醒,赵澜扯了扯他的脸颊,闻峤在睡梦中感到锐痛,偏着头要躲,动作太大,露出了一直隐于暗处的另外半张脸,赵澜看清了,笑得浑身直颤。
      脸上沾着黢黑的锅灰,也许是他昨天煮面时无意识地伸手抹了,那灰痕呈现三指的形状从嘴角染到耳根,活像只有长胡子的小猫。
      “世子在笑什么?”闻峤这时才幽幽转醒,刚睁眼便看见了笑得快要直不起身子的赵澜。
      赵澜没打算告诉他实情,敛了笑意,“笑你日上三竿还不醒。”
      闻峤被冤枉了着实委屈:“我昨夜好心将世子送回来,擦身喂面,还被拽着不让走非要我陪着,累了一宿还要要世子笑话。”随即一阵眩晕袭来,闻峤揉了揉太阳穴,继续嘟嚷道:“都怪你这香,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古怪,想醒都醒不来。”
      “身为王府仆役,这难道不是你该做的?分内之事,说得这么委屈是想讨赏?”赵澜捏着他的下巴,言辞严正,眼底却是含着笑的。
      闻峤闷气上头,无暇揣摩赵澜的心境,怒道:“世子所言极是,是我逾了矩。今日起得晚了,伙房一堆事没人做,我就不留这儿碍世子的眼了。”说着边去捞床下散落的外衣穿了,手指虚软无力系不上盘扣,心中愈发焦热,眉头蹙起两腮鼓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赵澜见他真动了气,倾身帮他系上了,最后颗盘扣位置偏上,赵澜一抬眸就看见了闻峤那段脖颈,皮肤透白好似能看见深埋血脉,赵澜凑得近,温热的吐息喷洒在闻峤脖子上,眼见着皮肤上浮了层薄红,像是新雪上落的红梅,赵澜只觉得下腹冒起团火,偏偏这时闻峤的喉结滑动了一瞬,赵澜几乎要控制不住,想抬头去咬他,咬破才好,见了血方能平息欲潮。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辰州蛮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