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宋宁带着她穿过长廊,时不时介绍几句,但能说出来的也仅限于“这棵桃树我三岁时就爬上去了”、“那儿原有个鸟窝,我五岁时就掏过了”,诸如此类的话语,许是他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有些丢脸,羞郝地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道:“阿姐,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比不得阿兄,向来是读不好书的。”
      宋梅见正盯着他方才说七岁时翻上去摔着了腿的那堵墙,听他这般说,失笑道:“有何笑话的?幼时我也不喜读书,惯会胡闹折腾人。”
      正是因此,楼家可没少磋磨她。
      宋宁意外道:“我以为阿姐体弱多病,在京郊应是不喜活动的。”
      “正因体弱,无法闹腾,才很喜欢啊。”宋梅见想着自己幼时背不出书,被楼渊拿荆条抽在身上的日子,觉得自己这般说也不算骗人。
      毕竟都是得不到的,所以才更想要。
      她随口应付过去的答案,却让宋宁失了神,好似是自己一时失言,不小心戳到了她的伤处,于是连忙补充道:“阿姐如今身子好了,日后想去哪玩、想如何玩,只管支会我一声,我定然帮阿姐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宋梅见看他一脸诚恳,禁不住笑道:“那日后还得多麻烦你了。”
      “你我姐弟,说这话作甚。”
      宋宁见她似乎并不介怀,暗暗松了口气,一副大哥的模样摆了摆手。
      二人边说边走,无意间跨进一院落,一片苍翠映入眼帘,在这凋败的秋日里,郁郁葱葱的竹林让宋梅见眼前一亮。
      “哎哟,不知不觉竟走到这来了。”
      宋宁低声嘀咕着,领着她踏上竹林间的石板小道,难得正儿八经地介绍道:“阿姐,这儿是东院,阿兄的住处。”
      宋梅见端详着身周的竹林,泛黄的竹叶在地上堆砌,竹节却仍是青葱。一阵秋风乍起,恍若有人吹着声声竹箫,她立于着绿荫如盖的竹间小径,心如松竹般挺拔而静谧。
      宋梅见忽然懂了,为何文人偏爱梅兰竹菊。
      君子喜静,修身养气,更爱风骨。
      “阿姐在京郊久居,不知可曾听过阿兄的名号?”宋宁见她仿若被竹林吸引,也停下了脚步,在她身旁提起长兄,语气里尽是藏不住的骄傲,“阿兄单名一个昀,字青梧。他是咱们宋家最会读书的,心肠也好。”
      宋青梧。
      十七岁进士及第,如今年仅二十四,已是官拜工部侍郎,从不参与朝堂争斗,颇得圣上看重,如今还在负责新华殿的修葺。
      背靠宋将军这棵大树,还能凭一己之力闯入政坛,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上朝时宋梅见还曾远远望见过几次这位天之骄子,如松如竹,受人爱戴,与她和陆少瞻那般人人厌弃的世家官宦想来是大不相同。
      她来宋家不过几日光景,却也能看出只有宋家这般,才能养出宋青梧、宋宁这般坦荡的少年郎。
      宋梅见心中感触颇多,面上不显,只是笑道:“我在京郊,都城内的事确实听闻得少些。只从爹娘的书信中看过,他们说长兄很是聪慧。”
      “阿兄岂是聪慧二字了得?”
      宋宁起了这个话头,眼看便要滔滔不绝,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闭上了嘴,只是道:“嗐,阿兄惯来不许我言及此,说我胡吹海捧。他如今官拜工部侍郎,圣上近来命他办差,修葺宫殿,日日忙得在宫中宿下,我也有半旬未曾见过他了。”
      他提起自己这位兄长,眼里的光都要迸出来了,毫不掩饰的崇敬都写在脸上:“待他归府,阿姐你与他相见便晓得。”
      宋梅见确然是远远见过几次那位冰壶玉衡的郎君,不过届时她是楼子澈,是清流唾骂的楼家人,两人之间如隔天堑,毫无交集。
      她见宋宁兴致勃勃地模样,也笑道:“好,我也想见见长兄。”
      “阿兄肯定也很想见你,就如同我一样。”宋宁双手背在身后,同她一起看着东院的婆娑作响的竹林,“自幼娘就同我们讲,我有个阿姐,但是身子不好,只得养在人静的京郊,说是得身子好了才能回来。幼时我不愿背书,就拉着长兄猜你到底是什么模样。”
      宋梅见被勾起了几分兴趣,问他道:“如今见着了,你们猜得如何?”
      宋宁被她问得一哽,手半掩着嘴轻咳一声,凛然道:“我自是猜阿姐美若天仙,阿兄却觉得阿姐貌似无盐。”
      貌似无盐。
      宋梅见被这四个字噎了噎,哪怕是先前扮作男儿身时,众人口诛笔伐也只说得她作为男儿不似那般高大威猛,光从身形便让人觉得小人阴狠,纵使是楼渊对她那般刻薄,也未能从她的外貌上挑出毛病来。
      结果听得这芝兰玉树的宋青梧居然猜测自己貌似无盐,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宁见她神色古怪,匆匆找补道:“都是幼时诳语,阿姐当不得真。”
      “无妨。”宋梅见挑眉一笑,“阿兄轩然霞举,见惯了京中贵女,我这般乡野女儿,想来难入他眼。”
      话音刚落,宋宁慌忙摆手:“阿姐如何因此妄自菲薄?那皆是……”
      “逗你玩呢。”
      宋梅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阿姐虽长在乡野,却也不是如此小心眼之人。”
      宋宁见她神色恢复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撇嘴嘀咕道:“别的不知道,阿姐倒是怪会吓人的。”
      “你这小子……”
      若说两人先前还有着初见的隔阂,如今玩笑一开,倒是轻松自在了许多,就在二人你来我往之间,霜降不知从哪出冒了出来,怀里还揣着文书,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姐……你让奴婢好找……”
      说着,她将怀里的文书递给宋梅见。
      宋梅见接过文书,与宋宁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归府不过几日的女娘,怎得有人会在这个时候递上帖子来?宋梅见在京都可没什么相熟之人。
      她认出了手里帖子帛书上的金兰暗纹,展开帛书翻阅时,听霜降在一旁道:“小姐,是陆家送来的。”
      “陆家?”宋宁想起先前在正房外无意听见的对话,哼笑一声,“今日之事还没找他们算账呢,这下倒是识趣,先递上帖子来赔罪了?”
      宋梅见扫过帖中内容,摇了摇头:“是赏菊宴的帖子。”
      她刻意把目光凝在落款处,微微蹙眉,不解道:“陆……陆年芝?”
      宋宁见她困惑的神情,下意识说明道:“陆家是京中百年士族,宗室庞大,这陆年芝是如今陆家大房陆义山的嫡女,也是如今大理寺少卿陆少瞻亲妹。”
      “不过……”解释完,他也颇为不明所以,“阿姐久居京郊,现下归府不过几日,同这陆年芝有何交情?怎的就递上帖子来了?”
      宋梅见微垂眼睑,按下喉间涌起的心绪,将手中的帖子合起,面色如常道:“许是想看看我这乡野贵女,究竟是何模样吧。”
      “阿姐大可放心,她陆年芝如今还有这闲情逸致?”宋宁听她自嘲,不知想起什么,使这不经世事的少年郎眼底闪过几分狠戾之色,冷哼道,“贪污案楼国公倒台,内室子孙皆下大狱等着被杀头,旁系也通通抄家流放。要说这京中世家,就属他陆家与楼家交情最深,要不是近日因着明兰监走水、楼子澈骤然身死,圣上暂且把精力都转移到了此事之上,他们陆家早该绝命。”
      她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惧,如同一位真正养在京郊、久不闻世事的女儿家一般:“杀头流放?这般骇人?”
      “阿姐不知,那楼家贪污黄金数十万两、白银不计其数,能养活整个大周子民好几年了。更何况这还是近十年来能查出的数目,想楼家百年,其暗暗吞下的赃款只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天文数目。”宋宁提起此事,眉眼间流露出鄙夷之色,“原先我还可惜那楼子澈未能下狱问斩,如今看来,也算是苍天有眼。”
      宋梅见眼都未眨一下,揣着明白装糊涂,好奇道:“你方才不是说楼家人皆杀头流放吗?这楼子澈又是何人物,怎的就不下狱问斩?”
      被问到此处,先前侃侃而谈的宋宁却是哽了哽,伸手摩挲着光洁的下颚,作思量状:“我本不喜过问政事,实在是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国子监修课也不免论及,我也才了解至此。楼、陆两家纵横朝堂百年,这楼子澈乃楼国公独孙,先帝在丰兆末年废御史台,设明兰监,独立于六部之外,督察百官,在户部尚书楼渊提议下,提拔楼子澈为司监,掌明兰监。说白了,明兰监不过就是楼家的一块遮羞布,说是督察百官,实则帮楼家掩盖鱼肉百姓之实。待到如今圣上继位,肃清官场糜风,楼子澈这条楼家好狗应是闻到了血腥味,怕得很,将楼家近十年来的实帐尽数上交,举报楼家贪污一案,圣上这才开恩饶他一命。”
      给宋梅见补上了一大段朝堂过往,他说得口都有些干了,禁不住顿了顿,总结道:“这楼子澈诚然是条恶犬,到头来竟能为了活命反咬一口楼家,眼睁睁地看着养育自己数年的宗室家族、乃至亲父下狱问斩。”
      宋宁发自肺腑地感叹着,她听后了然地颔首认可道:“好在如今他死于非命,也算是给这受楼家苦难多年的朝堂结下了尾。”
      “故而,阿姐大可放一百个心。”宋宁转而对她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陆家如今虽暂且苟延残喘,却也是立于悬崖边缘。陆年芝在这个节骨眼上设赏菊宴,定然是打算替陆家笼络京中世家们。”
      宋梅见煞有介事地问道:“照你所说,如今陆家危在旦夕,她设下这赏菊宴,怎会有人前去?只恐人人避之不及。”
      “这……”宋宁挠了挠头,似乎她的提问已经略微超出了这个本就无心朝堂的十几岁少年的认知范畴了,“约……约莫是如此吧。”
      宋梅见看他不确定的模样,心中轻笑,叹他确然还是个少年。
      像宋家这般靠战功赫赫立足的世家所教养出来的子弟,与那些朝堂清流一般,他们眼中的天下事非黑即白,天必除奸恶,善定扬千里。
      正当好,宋梅见想。
      世间还有宗族能走出这般的少年郎,而非诸如楼子澈、陆少瞻。
      她明知故问宋宁,心中却明了,明兰监走水、楼子澈身死,楼家的这把绝命火便暂且烧不到陆家身上,而像楼、陆这般纵横百年的世家,就如同那乡间野草,烧不尽,吹又生。故而哪怕最近陆家刚从风口浪尖保下一命,但京中世家定都会让自家贵女前去赴宴。
      火既烧不到陆家,谁攀的快,或许谁就能成为下一个权倾朝野的楼国公。
      “阿姐。”
      宋宁的唤声把她从思绪中拉回,只见少年皱眉道:“阿姐,你如何作想?愿不愿赴宴?”
      宋梅见不曾迟疑,摇了摇头。
      她不愿再和陆家扯上关系,更不愿再见到陆少瞻。
      “霜降,派人去回了陆府。”宋宁挑眉道,“就说小姐今日在街上被大理寺巡查惊扰,心绪不佳,去不得那劳什子菊花宴。”
      宋梅见看他这么大手一挥下命,禁不住汗颜,连忙对霜降道:“莫要听他的,去同陆府说我身子骨弱,怕过了病气给诸位,望她们见谅。”
      霜降看了一眼宋宁的神情,见他无奈地摆摆手道:“那就依照阿姐所言。”
      她看着霜降领命退下,就听宋宁不满地嗫嚅:“阿姐倒是如阿兄一般,对着楼、陆那般狼心狗肺之臣也要讲礼。”
      “我不是对狼心狗肺之臣讲礼。”宋梅见侧眼与他相对,神色平和,“我是对陆家小姐讲礼,她一名门闺秀,与朝堂纷争无关,我不愿将陆家之罪牵连于她。”
      “她生于陆家,自幼享着鱼肉百姓而来的锦衣玉食,又怎能言是牵连?”宋宁双手抱臂,显然不赞同她的说法,“阿兄是读多了书迂腐,阿姐你又是为何?”
      宋梅见横他一眼,冷笑道:“就你小子会拐着弯说我读书少是吧?”
      他即刻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嬉笑道:“我逗阿姐玩呢。”
      还挺记仇,睚眦必报。
      她挑了挑眉,正欲反唇相讥,忽然一道震耳的雷声轰然落下,二人意外地仰头望去,只见头顶的天穹不知何时变得阴郁,竟是要骤然落雨之兆。
      宋梅见垂眼,无意瞥见手中帛书上的玄底金兰暗纹,脑海如被细针轻扎,陡然浮现数年前的光景。
      滂沱大雨之下,她拖着满身血痕、衣物还有几处焦黑,怔然地望着推开柴房嘎吱作响的木门的稚儿,他身着玄色金兰暗纹的衣袍,一看便是前来国公府作客,陆家人将他打扮得比她像个人样。
      她张开干裂的唇,牵扯到了嘴角青肿的伤口也不觉得疼。
      “陆风澜,那只兔子死了。”
      说完,她便落下一滴泪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