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橘汁凝胶糖果

6、第 6 章

　　假期结束，一切回归正轨。向何仍在适应从学生到职人的身份转变。因为是学中文的，一来便是要学着撰写公/文。向何记得在大学时期，她曾经高调调侃过八/股/公/文是对文学的背叛，一个词汇一段语段翻过来倒过去的复制粘贴，还不如古人上奏的晴雨折子，但现如今她自己正坐在二米多宽的实木办公桌上，享受着“叛徒”的红利。
　　其实临近毕业向何为自己预想了很多条职业规划，比如近亲在江苏省某大型出版社做到了高层，为自己某一个职务不在话下；再比如辅导员考试只要通过了笔试，面试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不光因为向何得多位导师赏识，任何本校生考本校的辅导员，几乎都是如此约定俗成，她还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把博士读完。
　　巧就巧在，通过人/才/引/进得到现在的这份工作，是向何所有的规划中最先落地的——这就很像她的朋友，姑且叫她X小姐，X小姐当年考研究生的时候，报考名校落榜，却因为高数分，在调剂市场上很抢手。一所没那么有名的双非高校首先向她抛出橄榄枝，并承诺无须笔试，甚至无须现场面试，只需要电话里聊两句做为电话面试，X小姐就有学念了，正当她准备应允时，另一所名校也通知她调剂，但是笔试面试都不能免，且时间定的比较靠后。X小姐当即拒绝了名校，选择了敞开大门请她进去的那所。因为她被焦虑裹挟，考前她一直都不相信自己可以考出多高的分数，认定自己的求学生涯就终结于22岁的夏天，能有学上已经是足够好的结局，握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向何当时签下人才引进的三方协议时也是这么想的，她太焦虑了，X小姐担心的是没学念，向何担心的是她要怎么进入生存的下个阶段，升学焦虑跟生存焦虑又是不能比的。向何不缺钱，她不可能会饿死；X小姐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不会没有学上，但是焦虑还是控制了这些优秀女孩们的选择。向何绝不能接受她离开学校之后失业，不能自食其力、没有经济自由，比起失业，选择没那么满意的工作完全可以接受。如果她不把出现在她手里的第一个机会紧握，焦虑就会使她致幻，幻想自己握不住往后的任何一个机会。
　　话说回来，向何在第三次修改之后，终于把她来单位以来独立写成的第一篇文章交上去了，得到“可以用了”的回复，满意地伸了个大懒腰。此时离午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六人位的办公室里只坐着常耀和向何两人，剩下的人因工外出了。常耀在读书，向何伸完懒腰在四处张望。
　　文重时走了过来，戳戳常耀的肩膀，「我晚上还是吃食堂喔，你回家前要是饭没解决，你就外卖哈。」常耀把脸从书里捞起来，比了个同意的手势，还嘱咐了茨菇烧肉油得令人发指，让文姐晚上别打那道菜。常耀下午需要下乡，说起来领导总是带她下乡，大概是因为她眼里有活，脑里有事，在她眼前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能理顺记清、上传下达。文重时和常耀形影不离，文重时从不自惭形秽，常耀也不会自居聪明，瞧不起文重时。
　　文姐一屁股坐下来，看来是想在她们处室聊天聊到吃午饭，不打算回去了，常耀也放下书，陪她聊天。正巧向何无聊，竖起耳朵听着。
　　常耀说，「我真想买辆车，可惜我没有钱，公出如果使用的是职工自己的车，都有补贴拿的，谁开的车谁领补贴，补贴又比油费贵，开一趟赚一趟，一年下来算算能多拿不少钱呢。」
　　文姐也泛起来一丝忧愁，「挺大一笔钱呢，可以再攒攒，买一辆便宜的。」
　　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攒下钱，但是无论攒下多少，对于买房买车而言都是杯水车薪。文重时家里的情况，不像剧本里写得那么激情澎湃，动辄父母来单位堵人闹事、撒泼要钱之类，也不会刻意地情感苛待她，这种剧情只可能发生在电视剧里，因为太愚蠢了，太不合常理了。作为家里唯一一个在大城市赚钱的、有稳定收入来源的成员，她得到足够多被伪装得像爱的情感，极其浓烈，像炸弹一样侵袭着她。她的父母总是在诉说思念、爱意，怀念童年时的风和阳光，回忆一起走过温馨但艰难的岁月；把教养出一个霸凌成性、一事无成的儿子矫饰成老夫妻俩的悲剧，淡化这个悲剧里唯一的受害者，是一直以来被放任霸凌的文重时；总是示弱，讲述他们的病痛、贫穷和无助。让文重时在被欺骗和清醒的夹缝种无限循环，永远无法恨到断绝亲缘，也永远无法走到不再被剥削的和解。这种温吞的、不歇斯底里的、甚至让人想饮鸩止渴的家庭斗争才是真正的厄运。
　　所以文重时学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自我保护机制，那就是顿感，说得具体一点就是，不再有意去感知一切情感，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尽量让自己少受情感的影响。就比如，此时走过来一位急吼吼的小领导，指着文重时鼻子，「你的工作做完了吗，你的办工桌在哪里，为什么你有事没事就喜欢离开你的工作岗位，聚众聊闲话？」虽说起聊闲话，从来没少过那位小领导的身影，但这不妨碍他指责别人。文重时只是抬起头，冷静地回了一句「做完了。」无视他的愤怒，直视他的愤怒，屁股坐在凳子上一动也不动，好像在说，你又不能把我开了。小领导无话可说。工作做完了不能作为擅离岗位的解释，但也确实把他的问题给答了，而且他不能拿文重时怎么样这点是真的，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向何觉得有点滑稽，但是她忍住了笑。
　　整个单位里八成的人都是晴洲本地人，年纪大的，尤其是八/项/规/定之前就工作的老人儿，他们有钱自不必说，即使是年轻人也很少有买房买车的大烦恼。他们当中一部分家庭不是开厂子的，就是疯狂扩张城/市/化时期按人头分得三套房子的拆迁户，一套卖掉，低价换两套县城的房子，彼时正值炒房黄金期，即使是现在一线城市房价大跌，县城的房子还是保值又好卖；一套出租，连通每个月工资结余买买黄金债券，一出一进又是一笔钱；还有一套最大的自住，日子过的不比开厂的差。等子女毕业了，房子车子已经买好等着他们了，男孩子方便娶媳妇，女孩子当本钱。
　　除去吃到时代暴利的，父母若是双职工，子女和父母一起努力，三个人的工资除了吃喝就是还房贷，总也能供出一套，再不济，情侣两个人都是本地人，那就从谈婚论嫁起，六个人的工资供一套，总有个家。而像文重时和常耀这种，一个月绝大部分的工资，除去房租水电所剩无几，也没有平台和能力发展副业，不是被家里的吸血鬼吃干抹尽，就是寄给毫无理财能力的父母，在晴洲买房子无异于是痴人说梦。买不起房子好像就被认为人生无路可去，无处可归，身陷囹圄，连下一步的脚如何迈开都无法回答。
　　「那我呢？」向何在心里对自己说，「是不是一边拼死抗拒用父亲的钱，一边为着自己总有退路而优越庆幸？向何，你也很狭隘啊。」

　　「你今天上午做了啥呀？」常小妹安抚地摸摸文重时的袖子。像小兔一样拍拍点点。
　　「有两户搞农家乐的要养殖甲鱼，审了他们的申请材料，有点问题，打电话教他们增补，还有之前闾东社区养殖鱼塘的那个污染事故，已经处理完了，我写了工作报告。」
　　「葛书记看过了吗？」
　　「看过了啊，说没问题，填了用印单就发给水利了。」文重时还有点小得意。
　　「文姐好能干呀！」常耀从袖子里伸出手，笑着轻轻鼓掌。
　　确实很能干，一个上午做了这么多工作。跟养殖户沟通并且引导他们执行你的建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种多个部门之间共同完成的材料也不好写。可见文重时有能力，只是她躺得很彻底。不过向何可以理解。一个人可以为了很多理由努力，比如买房子、追求心仪的人、重获健康这些，但绝不会有人为了把钱扔进碎纸机里而努力赚钱。诚然她可以断亲，或者可以断供，但那只是理论上，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连加班现场都无法逃离，遑论家庭——这个大到压得人喘不过来气的命题。
　　「你这个月寄过钱给家里了吗？哦，向向也在……」常耀先是看向向何，又很抱歉地看向文重时，反应过来屋里并不是只有她们两个，无异于把文重时的私事暴露给外人。但其实单位里绝大多数不是很忙的处室都很八卦，文重时家里除了她以外全员无业，在当年她入职填信息表的时候就已然被绘编成了故事。向何当然是听说过的，包括文重时摆烂了多少年之类的，她一个才来一周的新人也都听说过。常耀这样一说，搞得向何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为她爱偷听道歉。
　　「那我们小声点。不打扰吧。」文重时这句是对着向何问的。
　　天呐，文重时好聪明！她这么一句，常耀说的“向向也在”不再意指文重时扶贫全家丢人说不出口，也没有戳破单/位里阔绰优雅的女士们大都八卦之辈，而是在说，我们不过闲聊再普通不过的家常，只是这个家常是私事，我们私事公话，吵着别人，耽误别人工作了。
　　「不打扰，我去打印东西，你们正常说。」向何顺着台阶赶紧遛之大吉。
　　听说文重时家的是个弟弟，向何想，自己家的也是弟弟，不过弟弟跟自己不亲不疏，自己从来不爱管他的闲事。弟弟生活节俭，还在求学没什么开销，父亲给的生活费足足够用，即使要钱也不会问她要，这已然是天下姐弟相对比较健全的模式了。当然还是比不上独生子女健全，像常耀，天生就有强大的爱人的能力，能够感念别人的情绪，然后补给对方需要的体验，容纳芸芸众生的不同。这个能力，向何可以模仿得相当不错，但是模仿毕竟是模仿，永远达不到“健全”。
　　向何出门走得急，砰地撞到了人，仔细一看，就是那位被叫做芮老师的芮绒，动物管理处的副处长，我们局唯一一个正高兽医师，因为不习惯别人打着官腔叫她，提议大家都叫她芮老师。芮绒按年龄算接近40岁了，但是看起来最多是有符合年纪的迷人气质，样貌更像是30上下。
　　「对不起，对不起。」向何连声道歉。
　　「没关系呀，你是新来的小向吧。」果然是过耳不忘的声音，还笑盈盈地，一霎间向何有些声临其境，闻到了新花抽芽的香气。

　　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