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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十八年前的那个初夏,母亲在忍受了长达数个小时的产前疼痛和漫长无果的自然分娩后,她终于选择了费用更高的破腹产。
      产房外,站着我母亲的母亲和我父亲的母亲。从我发出第一声哭泣声起,有人欢喜,有人忧,和我的名字一样,总会有人讨厌我,他们在我身上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我出生一个星期后,外婆去寺庙找高僧取名,得到一个“厌”字。母亲得知结果后,埋怨地看着她面前的外婆,又孤立无援地望向我的父亲。
      父亲只是站在一旁抽烟,神色不太好,虽然他嘴上没有明说,但裤腿上掉落的烟灰已经彰显他的不悦。
      我晚上总是哭,到了白天才睡觉。母亲每晚都忍着剧痛抱着我,她想让我安静下来,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黑夜中听着我响亮的哭声。
      有一晚,母亲想起身关窗,老人都说女人坐月子时不能吹风,不能辛劳,要好好休息,否则以后会落下病根。母亲顾不了那么多,她咬着牙下了床,没走几步,伤口埋着的线似乎吸附在地上,母亲只挪动了一步,便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她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冒着冷汗,想要伸手扯父亲的被子,当她抓住救命稻草后,却迟迟得不到回应,父亲总是睡得很沉。
      直到快天亮,有护士来查房,母亲才重新躺回病床。经过一夜的风吹,她的身子很久才能暖和。
      我出生第三天天空放晴,出了天阳,似乎给一切都带来了生机,我睡着,父亲和母亲都醒着。
      长期无法熬过的痛苦和无法满足的睡眠,让母亲在夜晚发出几声呜咽声以表反对后,终于将她击垮,母亲昏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眼,奶奶已经给我上好户口,母亲看着我的名字,宛如回顾她不甘的过往,她终于沉默了,沉默地向命运妥协。
      这也就是为什么母亲从不叫我秦厌,我的名字太过悲伤和血腥,能轻易让她记起那个阴暗的产房和那群可怕的人。
      明明是夏季,却总是让人觉得寒冷。

      我的父亲是印刷厂运货的货车司机,母亲是附近一家鞋厂的职工。两人兢兢业业,凭着母亲的精打细算,在那个穷人不容易存下钱、只能越过越穷的环境中,他们拥有了一笔可观的存款。那笔存款足够我几年的学费,也能让生活变得井井有条。母亲依旧每月将省下的钱存在银行。
      我十岁时,父亲升职,成了车间主任。父亲的升职对我们来说意味着,钱变多了,吃得更好了,离梦想更近了,最重要的是,似乎我们有了尊严。
      他在我童年记忆中的模样总是不苟言笑的,他习惯坐在客厅,一脸严肃地抽着烟,听着这个小镇以外的新闻。
      我记得我在卧室门口静静观察他时,父亲从来不会留意我的存在,他只是叹了口气,又点上一根烟。
      书上说,成长是好事,可我打量着烟雾中的父亲,他似乎老上了十几岁。从那一刻,我便意识到,成长是伴随阵痛,我们一生都在修补自己的身体,另外有一些人在修补自己的灵魂。
      我很害怕,我惧怕成长,我怕长大以后会变成只会抽烟、叹气的大人。
      那段时间,我总是把自己塞进比我身体小上很多的衣服里,我会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迈着不自然的步伐去上学,我在以独特的方式躲避成长,但班上总有几个人跑来嘲笑我。
      “木乃伊!你脸上再缠上集权就变成木乃伊了!”那个男生指着我的脸,一直大笑,他夸张地拍着桌子。
      我从来不知道木乃伊是什么,我涨红了脸瞪着他。
      他的笑声吸引了很多人,几乎全班都跑围观我奇怪的穿着。刺耳的笑声越来越多,它们化作无数根针,一起扎向我的身体,最后我被痛哭了。
      “你们安静一点!”坐在我后面的郑欢对着他们大喊。郑欢比我们都高,当时全班的人都怕她。她说完这句话后,围在我周围的人全散了。
      世界安静下来。
      那天下午,郑欢在教室门口等我,直到四周没人时,她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低头小声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
      “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我不想长大,我怕变成我爸爸。”我不想继续回答她的问题,为了甩开她,我大步往前走去。
      郑欢轻而易举地赶上我,她拉住我的手腕,问:“为什么?你不喜欢你家里面的大人吗?”
      我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不想长大,我心里已经编好答案了:因为长大的孩子不能吃糖了。她要是再问我,我一定会让她安静下来,我会告诉她,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大人的话最有道理和说服力,比十万个为什么还管用。虽然我很少问父母问题,我不知道大人为难的表情是什么,但我能想象郑欢说不出原因的样子,她一定是张大嘴巴,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我可以轻易赢过她。可她的话出人意料,我没有做好准备。
      这次换我用呆滞的眼神看着她了,我含糊地回答:“我不知道。”
      她忽然大笑起来,弯腰拍着我的肩膀:“你不用担心!你以后不会变成你爸爸的样子!”
      “真的吗?”我急切地问,不用变成父亲那样,就意味着不用长大,意味着我有各种理由继续穿小一号的衣服,意味着没有人能继续取笑我。
      “当然啦!因为你是女生,你爸爸是男生,女生不能变成男生,男生也不能变成女生。”她一边得意地说,一边摇晃着脑袋,她的马尾也跟着在空中荡起了秋千。
      不一会儿,她收起了笑容,变得像我父亲那样眼神,她说:“但你这样很厉害。”
      我有些生气,我以为她在说反话,想要嘲笑我,所以我学着她说话的方式问:“为什么?”
      “不知道,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人不一样,我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她欣赏着我的穿搭,眼里充满了向往,“我家里没有小时候的衣服,但你有,你家一定很大,一定能放下很多东西吧!”
      我没有说话。
      郑欢是我身边唯一一个支持我的人,有了她,我再也不怕别人笑话。
      于是,我翻出去年的牛仔长裤和长袖,艰难地把自己塞进衣服里去。镜子中的我被衣服紧紧地包裹起来,我的脚踝和手腕露出一大截,只要我抬起双手,我肋骨的形状就会清楚展现出来。
      我一直很瘦,这不是一种健康的身材。我的身体像几个极细的树枝拼成的火柴人。
      母亲说,这是因为我从生下来就不喜欢吃饭,幼儿园时喜欢把菜含在嘴里咀嚼,后来咀嚼的东西太干根本吞不下去,我就悄悄吐在卫生纸中。每次吃完饭,我的碗旁边都会堆着比别人还多的餐巾纸,我经常因为这个原因被母亲教育,后来母亲用尽各种方法把我这个坏习惯治好了。
      我昂首挺胸地走进教室,和郑欢会心一笑后,满意地扫视四周,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我有一种膨胀的胜利感,这次该换我取笑他们急于成为大人,那一刻,他们在我眼中是如此幼稚。
      我抗拒长大的事成了我和郑欢共同的秘密。
      她总是无条件地支持我,从她维护我起,我不再像其他人一样怕她。后来,我们成了彼此在小学时期最好的朋友。
      我天真无知地以为我们能一直守护着共同的秘密时,班主任却发现了我的异常。
      那天,她叫我上去写汉字,我抬起胳膊,握住粉笔,准备写第一笔,那一横还没有落下,全班哄堂大笑。
      我的腰露出来了。
      老师维持纪律,她用愠怒的语气让我回到座位上。
      下课后,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站着我的母亲,她穿着蓝色的工作服,那件蓝色的衣服已经大片大片地褪色,在靠近衣服边缘的地方能清楚地看见泛白的蓝色。
      她站在老师旁边,停留在这个空间中显得无足轻重。
      老师让我先回教室,她或许只是想让母亲看一眼我奇怪的打扮,她们能从我怪异的打扮中推测出很多事情,我有些后怕,我怕她们知道我的秘密,但我又转念一想,她们和我不一样,她们根本不会懂小孩的心事,她们只会说:都是这样的,很正常。
      他们大人都一个样,古板得让我讨厌,他们永远不会真的了解我们的行为,懂我的只有郑欢。
      我闷闷不乐地上完剩下的课。
      回到家后,母亲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得打转,听到我关门的声音,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说话,她无视我的存在,我知道一场浩劫将在我身上降临。
      果不其然,吃饭时,她一个劲地跟父亲数落着我,她喋喋不休地讲着一模一样的话语,她不知疲倦地逼问我,是不是觉得他们亏待了我。
      这种问题一般不需要我回答,我大口吃着饭,任由眼泪滑落,我只想赶紧离开。
      我不理睬的态度激起她的怒火,她用力地拍着桌子,大声地质问我:“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们很丢脸!你要是有本事,你去别人家啊!你看看除了我们谁还会要你!”
      我木然地看着她,一边含着泪水摇头,一边偷偷寻求父亲的帮助。可父亲根本不看我,他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我与他毫无干系,我幻想着他能平息母亲的怒火,他却默许一切结局肆意发生。
      我忍着泪水,咽下最后一口饭后,逃离餐桌,躲进我的卧室。我扑在床上大哭起来,但我知道,我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我咬着被子啜泣着,极力控制自己想要揉眼睛的双手,因为红肿的双眼会坐实我身上的罪名。
      最后我哭得没有力气,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醒来,我竟然安稳地睡在被子中,而且还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我以为我拥有了超能力,这让我高兴了一整天。
      我以为这件事在我哭过一场后便完美结束,没想到我很快染上风寒,感冒后的第二天,我便发烧住院了。
      发烧让我的嗓子疼得像被火烧一样,医院冷清的氛围一度让我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中,我听到母亲抑制的哭声,过了一会儿,病房的门开了,接着传来父亲的声音,再然后是他们在走廊的争吵声。
      即使我状态不好,但我还是能听到他们争吵的内容。
      父亲想让我回家养着,而母亲坚持让我住院打点滴,她认为这样我能好得更快。最后,我困得没有任何精力,周遭也跟着平静下来。
      住院的那两天,我总能喝上母亲煮的蔬菜粥,我喜欢蔬菜粥,但我不喜欢夹杂着消毒水味道的任何食物。
      我排斥成长,但我必须要接受成长。一旦我接受自己终将成为大人这件事,就意味着,我和郑欢之间不再拥有秘密,她不再崇拜我,我也不能从除她以外的任何地方找到优越感,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不在特殊,我们不再是朋友。
      只要接受了这样的想法,我便会警惕地审视我与郑欢之间的关系,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回家,但郑欢总会和我说起另一个女生,每当这时,我坚定地怀疑我们的友谊,我觉得我们在渐行渐远,我像架在弦上的弓,她放开束缚我的一切,可我很清楚,前方不是我想要的自由。
      郑欢不再谈起那位女生时,我们的关系又回归稳定,仿佛一切都没发生。我想象着我们会走过漫长的岁月,那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最纯真和排外的时光,我们会像季节更替那样自然地保持着我们的关系,没有争吵和间隙。
      我笃定我们的友谊会经历生命永恒的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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