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云浮》城北徐奶奶

3、曲竹

　　“先不要对阿耶、阿娘说。”
　　曲尹“嗯”了一声，依旧摆着一张臭脸。
　　曲筝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声说道：“到家了，开心些。”说罢便从马车上跃下，面带笑容地步入了曲府。
　　后院里站着两个小孩儿，男孩的个子要矮上几分，女孩梳着双环垂髻，站在小男孩儿的边上，身着短袖窄衣的童装胡服。两个人呲牙咧嘴地蹲着马步，还要口中各自念着号令，边念号令边出拳。
　　小姑娘长得颇有灵气。上扬的眼睛不管怎么看都喜人，颊边滴下汗珠，更是衬得脸蛋儿粉红如桃。她绝不是一眼惊艳的小孩儿，但干净白皙的长相，倒有几分出水菡萏之娇美。眼下却一脸愁苦，两侧的发髻也跟着要耷拉下来了。
　　曲筝一回来边听到了父亲的训斥声，好笑地摇了摇头，谁知曲竹这小丫头又触了什么霉头，估计这会儿在后院挨着罚呢。
　　院子里种着一棵金桂。正是开花的时节，甜丝丝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渗透进乌木的门廊。
　　曲竹站在桂花树旁边，倒被熏得头昏脑胀，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拳头，眼角瞥了瞥身旁的弟弟曲舟，心想这哭哭啼啼不成器的东西，说好三铢钱就三铢钱，耍赖想赊账不说，这家伙还想要好处！曲竹欲哭无泪，那《诗经》《论语》也不是白抄的，这不还有风险吗？
　　一只大手从身后伸过来，直直按上了两个孩子的头顶，熟悉的声音应约响起：“竹儿和舟儿，怎又惹着阿耶了？”
　　曲竹和曲舟这两姐弟立刻泄了气，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伸过来的手。曲竹抓住那手，从背后一下跳起，揽住曲筝的脖子，窜到他背上去了。曲舟见阿姊抢了先，也抓住曲筝剩下的那只手，牢牢不松开。
　　一旁为难的丫鬟息孟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忤逆竹小娘子的性子。曲筝似是看出息孟的难处，开口问道：“息孟，他们俩犯了什么错？”
　　息孟悄悄看了眼趴在曲筝身上的曲竹，小心翼翼说道：“今儿家主请的先生来查验舟儿小郎君的习课，背《大学》中的一段，小郎君没背出来……家主知道了，便罚了抄书。谁知小郎君与竹小娘子暗自交易，小郎君出钱、小娘子出力，抄是抄完了，就是也被家主抓了个正着。这不，家主罚挥拳呢。”息孟说完便看了眼自家的曲竹，一副“奴婢只能帮到这里”的含泪模样，退了下去。
　　曲竹是这茬事的惯犯。前几年还没到十岁的时候，曲尹背书背不过，也被阿耶要求罚抄，最后也是和曲竹“交易”了一番。
　　阿耶早就识得曲竹的字迹，也难怪骗不了了。曲尹不再需要后，轮到了年纪最小的曲舟。偏偏曲舟念书没有两个兄长那么出色，用得到曲竹的地方也多了。
　　赚了几铢钱，曲竹便喜欢藏着攒起来，等到有机会出去逛集市时，再偷着买各种各样的吃食。她本生性好吃，集市上吃食也多样，要是不管曲竹的零花钱，她定会可劲儿买，届时正饭一口便也吃不下了。
　　曲竹今年十二，正值豆蔻年华。
　　大老远见曲尹走过来，曲竹便冲他做鬼脸。曲尹心情郁闷着，对曲竹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他走到大哥曲筝面前，抬头望向一个劲儿在曲筝脖颈上窜的曲竹，语气不善：“曲竹，下来。”
　　曲筝性格最和善，也愿意给曲竹买吃食，曲竹自然愿意同曲筝闹腾。曲尹有时会摆脸色给她瞧，让她捉摸不透曲尹的想法，二人闹起来有时能掀了屋顶，吵起架来更是能翻天。曲舟年纪又小曲竹四岁，曲竹也不愿和比自己年岁小的孩子耍，所以老喜欢粘着曲筝，曲筝不在家时则喜欢戳弄曲尹。
　　曲竹死活不下去，曲尹隐隐怒了，他撂下一句话：“有本事你在上面用了你的晚膳！”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去了前院吃饭的地方。
　　曲筝看着曲尹远去，这才拍拍曲竹的小腿，哄道：“竹儿乖，练了半晌，肯定肚皮瘪了，来，乖乖下来，随阿兄去用晚膳。”
　　没能爬上来的曲舟已经拉住曲筝的手，乖乖等着兄长领去饭桌。曲竹仍旧双手环着曲筝的脖子，把头埋在兄长肩头，不肯下来。曲筝也拿小妹没办法，只好背着小姑娘、手上拉着曲舟，朝着饭桌去了。
　　夫人杜氏一见十二岁的大闺女落在自家兄长肩上，像个调皮捣蛋的小子，一点儿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就想说上两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家主曲中仁终于开了口，先是问曲舟是否知错，见小男孩认错的模样，曲中仁先是松了口气，后又转向慢腾腾从兄长背上挪下来的曲竹。
　　“曲竹，你可知错？”
　　曲竹气鼓鼓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也不看父亲的脸，似是赌气一般：“竹儿不过想留下几铢钱买些吃食，帮舟儿也是你情我愿，哪里有错？”
　　曲中仁一口茶水差点儿没喷出来，他死活想不明白，自己的闺女怎么如此嘴硬，全然不似别人家的闺女那般知书达理。女红什么的、琴棋画什么的，她是半分没学会，弹得不成音，画得不成形。一天到晚只顾着闷头躲房里看书写字，看得什么游记，写得什么话本，总之没个正形。兄长们请先生来教书，也不知该不该夸她聪慧，倒是背得也快，问她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儿时曲竹总体弱多病，巧来兄长们习武，曲中仁本成想让她跟着练练，日积月累，竟也有几分模样，上房揭瓦等事是样样没少干。
　　夜深人静的时候，曲中仁也会相对着杜氏叹息，曲家儿郎个个出类拔萃，怎到了个女儿家，就这般不上正道？
　　眼瞅着再过两三年就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这样无理取闹，谁会要这样的媳妇儿？
　　曲筝见父亲的眼睛瞪了起来，赶紧劝阻二人：“阿耶，竹儿定是饿了，才会没好使气。先让竹儿吃了饭，再说别的吧。”
　　曲竹偷摸地望了曲中仁一眼，似是阴谋得逞，欢欣鼓舞地接了曲筝递过来的箸子。
　　见闺女碰见吃食眉开眼笑，曲中仁心里的火气消了一半，也不再管曲竹，任由着曲筝宠她了。曲尹又从外面回来，向阿耶阿娘请了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曲尹一脸郁郁寡欢的模样，俊秀的面庞好像被哪家小娘子伤透了心，他拨弄着盘中的羊肉，半天硬是没下得了口。母亲杜氏见儿子如此，不禁关切道：“二郎不知为何低沉，是饭食不合口味？”
　　他悄悄看向兄长曲筝，发觉曲筝也刚好在看他。曲尹飞快收回目光，重又转向自己面前的饭食。
　　曲筝心下了然，曲尹仍旧放不下白天那事。
　　曲尹笑了两声，赶忙撕了一块胡饼塞到嘴里，好不容易咽下去，这才说道：“并非如此，只是……今日没怎么活动筋骨，饭食吃不进去而已。”
　　杜氏恍然大悟的模样，却还是嘟囔了一句：“随大郎出去了整整一日，回来也没见你吃这么急切，定是路上买了吃食。”后嗔怪地看了曲尹和曲筝。
　　一听吃食，曲竹立刻支棱起来：“阿娘，今日上柱国夫人来访，送来的江米糕、酥饼方、松子蜜饼，还有竹儿想了很久的马蹄酥……可别忘了吃……”她小声支吾了下去，圆溜溜的眼睛渴求般打量着母亲。
　　曲中仁板着一张脸：“吃什么吃嘴！晚膳还堵不上嘴？”
　　曲竹撅撅嘴，拾起碗中的炙羊肉。羊肉多肥，她有些吃不上，求助似地看向曲筝。身边的曲舟应是没吃饱，用胳膊肘拐了拐曲竹，说道：“阿姊，吃不了就给舟儿。”曲竹如见救星，刚想把羊肉捯过去，父亲曲中仁就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儿。
　　曲竹才不管，把没吃几口的炙羊肉尽数放到了曲舟碟上。
　　杜氏不知怎的，猛地想起来什么，唤来息孟，让她去房里取一样东西来。息孟心领神会，没一会儿取来一个金丝盒。
　　曲竹碗中剩下些肉汤和油的混合物，便和曲尹一样撕了块胡饼蘸着吃。她压根就没在意阿娘手上的物件，自顾自地吃着面前盘中的余物，脑子还想着一会儿要不要偷溜去伙房，找到上柱国夫人送来的吃食。
　　杜氏笑着拉过曲竹的手心：“竹儿，这是陈夫人送来的，特意让我给你。”
　　曲竹愣住了，一嘴的油，她还没来得及擦，缓缓从母亲手中接过金丝盒，有些受宠若惊：“可以打开吗？”
　　“嗯，”杜氏笑着说，“自然。念柏和济贤都到了娶亲的年纪，竹儿的事儿也不过两年也要定下，若是能和上柱国家结亲，那真是……一桩美事。”
　　听了这话，曲竹身上一阵恶寒。她打开金丝盒，一块雕刻精致的双鱼戏珠图案的红玛瑙坠，静静地躺在细缎子之中，她也不认识材质什么的，但摸上去冰凉凉的，柔滑万分，触感却是极好。
　　一想到这玛瑙吊坠的用意，曲竹年纪小虽不懂，却也有种步入深渊的感觉。
　　曲中仁插了一句：“玉奴不是同程家大郎二郎交好？特别是大郎念柏，玉奴和他同岁不是？”
　　曲尹抬起头，看了眼阿耶，又看向阿娘，他点点头：“是和念柏同岁。”
　　杜氏满意地看着自己儿子，儿子和上柱国家的两个嫡子关系如此密切，以后不管是曲筝或是曲尹留在家中，也算是能有人给个照拂。
　　“程济贤不是远近有名的纨绔？倒是念柏品行高端，年纪轻轻拜了御史中丞，想必以后定是大有作为，”曲筝默默说道，他的目光落在曲尹面前，“玉奴自幼和他玩闹，定是比阿兄更了解。”
　　听着这句话，杜氏一下子拉住正在望着玛瑙坠发呆的曲竹，像是抓住了同样质地的宝玉，迫不及待地说：“这样的好儿郎，其他主母们也不会放过的，肯定都为自家闺女瞧着呢！曲家阿竹虽是没什么本事，还总贪吃嘴，但好在心地良善，体格健壮，也不染病气，陈夫人知根知底，必是……”
　　“阿娘！”曲竹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她不满地叫嚷了一声。仿佛这个年代，稍微有点儿地位的人家生女儿，就是为了找一个好婆家，换一个地方度过自己的下半生。曲竹从小便伶俐，不是不懂家中的境况，上有两个出色的兄长，下有一个舟儿还未着落，光是今后兄弟们娶妻，也是一笔开销，所以，自己的婚事定要是笔划算的买卖。
　　她从小被教导要成为不丢人的新娘，可她连活都没活几年，天是圆的地是方的都不明白，那些事情着实太难为她了。
　　阿娘小时候讲故事，不是鬼面奴的故事吓唬她，就是讲那些私相授受的男女，一个个落得了什么下场。
　　所以曲竹很早就明白了这件事，她不会随心所欲、得偿所愿的。
　　曲竹只盼着，顺顺利利、平平稳稳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