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绣品 ...

  •   万南星作为医者,十一二岁便随着师傅四处游历,比起其余三人,身上甚至更有些入世的烟火气,比如他身上的紫玉葫芦。
      重明本以为这么小的葫芦里大概是什么灵榖阁的稀世丹药。谁知二人相谈甚欢——主要是万南星谈,重明听——的过程中,万南星突觉口舌干燥,于是摸了下腰间,将紫玉葫芦打开,仰着头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顺手擦了一下瓶口递给重明。
      重明没作多想,接过葫芦也学着万南星仰头猛灌自己,谁知喉头一动便辣得他弯腰剧烈咳嗽。
      万南星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拍拍重明的背。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是下山第一日,未至晌午,万南星便开始饮酒,也难怪会认同了与宁涿光一同喝过酒的事。
      一直闭着眼卧在重明肩头一动不动的太白被动静闹得慢悠悠地睁开眼,接着看也没看重明,没有重量似地落在地上,脚步轻悄地走到李怜山身旁。
      梦中遭遇的引雷鞭似乎真的劈到李怜山的身上——昨日处理下山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如今闲庭信步在乡野小路上,如钢针扎满全身引入的电流似乎又卷土重来,疼得她身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细细品味下来,甚至能体会到鞭子的倒钩将身上皮肉带走的撕扯感。
      空荡荡的黄土路,两边矮矮的小山,高高挂在头顶的太阳,李怜山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意识回笼,是太白在蹭她。
      李怜山本来走得就快,加上相谈甚欢的二人,以及也被加入的万南星甚有缘分的涿光兄,谈话间多少有些耽误速度,即使李怜山停下来,二人也并未察觉到什么。
      三人中主要还是万南星在说话,重明听得专注,宁涿光远远地看见李怜山停顿了一下,甚至有些摇摇欲坠之势,正欲上前,却只见她看了一眼太白,又恢复了正常,随后就……将太白……抱进怀里了?
      将太白抱进怀里了!
      从手臂看,还不是单手抱李凌霜的那种,是双手。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李凌霜双脚站立,太白是四脚,总不能将它立起来。
      可是李怜山为什么要抱太白?
      ……
      与那日一样,外界的干扰才能使她从梦魇中抽离出来。而今日,她只是回忆了一下那个梦,竟险些在意识清醒时昏死过去。
      思及此,身上竟又开始隐隐作痛,即使不做思考身上的疼痛也丝毫未减。
      李怜山弯腰,本打算摸摸停在她身前的太白,谁知它顺势跳进了自己怀中,也是一瞬间,刺骨的疼立刻散开了。
      玄机门所在的沛山外二十几里便是丰麦镇,一行人赶到时正值饭点,满大街几乎都坐满了食客。
      对于修行之人而言,虽也像普通人一般需要食物,但需求并不是很大,加上从进城以来,路过的食铺几乎都座无虚席,李怜山并不打算用这顿午饭。
      一路上万南星绘声绘色的演讲,尤其是美食,吊足了重明的胃口,满大街的飘香更是引得他左顾右盼,最后在一个小二哥招架不住的热情下,不由自主地走进一间颇为奢华的酒楼。
      万南星说正好正好,酒壶里也没酒了,就没了人影。
      剩下走出二尺远的李怜山,回过头遥遥地只能看见宁涿光一人。
      “酒楼是消息集中地之一,就由他们去吧。”
      李怜山想了一下来时瞥见食肆中人声鼎沸、众人觥筹交错的场景,遂点了点头,“有理。”
      “还有什么地方?”
      “茶楼、戏院……”宁涿光不知想到了什么,两颊红红的,说话磕绊似的却不再继续了。
      李怜山觉得有些古怪,但并不在意,“那去茶楼吧。”
      茶楼同样有跑堂的小厮,一见宁涿光便迎上来,“客官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
      小厮也不多问,招呼着二人就往二楼走。
      “客官楼上雅间请。”
      “不用,找个靠窗的位置。”
      太白跟在李怜山身边上楼,却没有随她一同坐下,而是站在窗边看了一眼地上的街道,在二楼转了一圈,最后走到最前面,向上一跃,跳到一个窗槛上。
      窗槛旁是一张大大的刺绣屏风,展开足有八尺长。
      此时太阳还在往上升,但阳光也只能照到靠窗的一点,只这一点,屏风上的杜鹃却好似活了一般,远远的,李怜山甚至能看见它眨眼睛。
      六月的天本就闷热,茶楼中又都是方用了饭的人,本该提不起精神。然而太阳招进来的一瞬间,只要是看了那幅绣品的人,几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是谁大着胆子说了一句。
      “那只鸟是扭头了吗?”
      “胡说,分明是低头顺毛了。”
      “可我瞧见它仰头了。”
      一件死物动了起来,该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大概是太阳晃了眼,又也许是饭后犯困神志不清,人人都以为是错觉。却有一人开了口,于是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宁涿光为李怜山斟了一杯茶,却见她看着人群,同样也是屏风的方向,一动不动。
      良久,递到李怜山面前的茶中冒出的热气越来越少。
      “怜山师姐看见什么了?”
      “都看见了。”
      于李怜山,如此栩栩如生的绣品只是新奇。她从未下过沛山,身上穿的也只是简单的道袍,并未做多修饰,身边的师弟师妹也同样如此,也许是有绣荷包这样的东西,只是他们闲暇时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罢了,而修道之人,又何来那么多的闲暇呢。
      因为新奇,于是多看了几眼,却发现每一眼都不同。
      但其他人似乎只能看见其中一种模样,众人在惊奇中争辩开来,甚至觉得是角度不同,看到的动作也不同,有人开始换着角度看,东跑跑西跑跑,上看看下看看。霎时间,整个二楼乱作一团。
      “小二,这屏风是何人所作?”
      这是摆在茶楼的屏风,奇怪的是对小厮似乎也十分新鲜,他端着茶盅,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那块阳光下活过来的屏风,好像被勾了魂。遭人一问,他才回过神来。
      “陈二爷,这屏风小的也不知是何来历,说起来,今早茶楼开业的时候还没有呢。”
      喧闹的人群中,立起一个衣着华贵的富家公子,他将手中的折扇一收,扇子朝屏风一指,对着方才问跑堂的陈二爷,提高音量喊道,“陈二,怎生的如此不识货。”
      他这一声引得不少人纷纷侧目,见吸引够了目光,他才继续说道,“这可是高家小姐的绣品。”
      话音刚落,满座哗然。
      “我梁府恰好有一张比这更大的屏风,绣工与此一般无二。”
      陈二也站起来,“这不是梁家三少爷吗……”
      “从前只听闻高家小姐的绣品有价无市,却从未亲眼见过,不知晚些时候,我可否去你府中观摩观摩?”
      陈二给足了梁三面子,他哈哈一笑,好说好说。
      小小一盏茶已经见底,宁涿光又招呼小二上了一盏新的。
      宁涿光点的什么茶李怜山不知道,只知道跑堂的脸上爬满了笑,甚至殷勤地替他们斟茶,轮到她时宁涿光制止了他,接过茶盏替她满上一杯茶。
      “小二哥,这高家小姐的绣品有什么说法?”
      “二位是从何处来的?……竟不曾听过高家小姐的名号。”小二哥显然十分惊奇,像是不由自主问出声,最后变成小声嘟囔。
      “二位别看如今丰麦镇人潮汹涌,从前丰麦镇不过是一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如今已是知府的高大人,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
      “高知府其实……”他弯下腰,连声音也压得低低的,“读书时便靠的家中夫人做绣活供养。”
      “高夫人一手极好的绣工,姑娘时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绣娘,尤其是高夫人的四面绣,堪称巧夺天工,一经问世便引得坊间的小姐夫人争抢。但这四面绣比之双面绣,与其精美程度相当,更是难上加难,是以常常一作难求,价高者得。后来高大人做了县令,日子却也清贫,不免需要高夫人做绣活贴补家用,即使如此,四面绣也不过是在郡县周围流传。”
      “直到有一年岁贡,高大人向朝廷进奉了一幅千里江山图,得了朝中贵人青眼,屡屡遣人甚至亲自来此只为求高夫人一作,丰麦镇才有了今日这般繁华景象,。”
      “可惜了高夫人十年如一日的操劳,前后诞下一个少爷一个小姐便垮了身子,没过两年连眼睛都熬坏了。好在高家小姐早慧,早早地便学会了母亲的手艺,小小年纪便可一人完成整幅绣品,甚至比高夫人的手艺还要好上一些。”
      于是小小年纪的高小姐便承担起了母亲曾经的责任——养活一大家子——李怜山这样想,面上也不愿再听。
      对面的宁涿光倒是听得认真,一双眼睛亮亮的,一直看着小二哥,时不时给他一些回馈。
      无所事事地,李怜山收回思绪,将视线挪向宁涿光。
      小二哥很快说完了,事情也的确如李怜山预想的一样。
      几乎是在他说完的瞬间,宁涿光开口问道,“若是想求一副高小姐的绣作,当如何?”
      虽然心思已经不在小二哥说的话上,但李怜山还是隐约听到诸如“千金难求”的字眼。
      小二哥又重新打量一番说话的宁涿光,面露难色,“如今高小姐的绣作有价无市,二位也瞧见了,多少人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连我也是今日第一次见。”
      言尽于此,宁涿光也不再多问,向小二哥要了几碟糕点,说完又低头给李怜山满上一杯茶。
      对绣品的好奇并未持续多时,与小二哥一番对话中,众人也终于在燥热的气氛中坐回座位,喝了口茶开始奇怪今日说书先生怎么久久不来。
      李怜山才接过茶,茶楼老旧的木板楼梯便发出难听的“吱呀——”声,一个身着布衣的老汉不急不徐地一步一步走上楼。
      老汉布满皱纹的脸像时刻带着诡异的笑,伸出一只手,扶着二楼的把手借力将身体撑上来。
      老汉的声音并不似破败的身体那样有气无力。他走上楼,站稳身体,这才面向满堂的座,略带歉意地鞠了一鞠:“今日家中有事耽搁了,小老儿向各位客官赔个不是。”
      他似乎并不在乎客人,说完便转身走向最前面,消失在屏风后面。
      客人对老汉的出现并不意外,仅有的情绪只是对他晚来的不满。
      随着说书先生坐到屏风后面,楼下传来骨牙碰撞的声音,下一秒,重明和万南星便出现在楼梯口。刚踏上二楼的地板,重明便打了个哆嗦,快步走到李怜山身边坐下。
      引二人上楼的小二见此,急忙递上两个茶杯。
      “好冷啊……”
      屁股刚沾到椅子上的软垫,重明便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急匆匆地往嘴里送。
      喝了一口的重明有些失望地放下茶杯,“这茶都温了。”
      方才只顾着注意那个说书先生,重明这么一说,李怜山才注意到,除了自己端在手中的茶水,四周的燥热似乎被什么抽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甚至带着森森寒意的凉爽。
      万南星停下吃得“呸呸”的瓜子,又解下腰间的紫玉葫芦递给重明,嘴上还不忘打趣,“小子身体怎么这么差,不过稍微凉点瞧你冻得。”
      他二人不知吃了什么,又或是说了什么,重明“哼”了一声,一把接过万南星的小葫芦,换了个茶碗不客气地满满倒了一大碗。
      “啪——”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座下四静。
      重明头一回下山,对说书先生所说的什么“杨贵妃”颇感兴趣,说到某诗中对她的描写更是面红耳赤。
      然而整个二楼的客人情绪却没有那么高涨,可以说是一听明白先生在说什么便一嘴的不满。
      即使座们再怎么抗议,说书先生都置若罔闻,继续讲杨玉环的绝代风华、讲杨玉环的祸国殃民。
      讲到安禄山时,满堂的座骂骂咧咧,走得只剩零星的一两桌。
      宁涿光虽不似万南星久居尘世,却也不像李怜山和重明一般从未下过山。
      杨贵妃的典故什么人没听过呢,说书先生为何会突然说起杨玉环呢?
      听他的口条也不似从前听过的评书一般精彩,未免有些过于平淡了,甚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草草结尾。
      宁涿光看着他对面的李怜山,一只手撑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屏风,不知是在看它还是想透过它看坐在里面的说书人。
      没看一会,她便垂下眼睫,开始思考什么。
      屏风中的人讲完马嵬坡,未做任何评价,走出屏风,也不向听众谢礼,径直走下楼。
      说书先生虽未有过多的言语,却无端带着一些哀伤,连带着重明也没来由的情绪低落,对杨玉环的逝去颇为惋惜。
      于是他看向窗槛上打盹的太白,却发现太白警惕地看着楼下,一身玄黑的毛针扎似地立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