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黄浦江在逃鸽子

16、意外

　　就这样，从日升到日落，再到月升月落，何冬都没有停歇。她无法看到身后游玩的顾客，只能听到他们细碎的聊天声。这种状态对她来说是最好的，这样她既能感知到人群，又不用直接面对人群。

　　人群活动和说话的声音让她感到十分安心，她害怕远离一切自己熟悉的东西。很多情况下，这个世界都太空旷了。各种意义的空旷。

　　何冬感觉自己的感官似乎比一开始的时候迟钝了不少，但这也许只是她自己的错觉。因为这种迟钝的十分地细微，不易被察觉，但她还是察觉到了迟钝。

　　她心中隐隐有这样一个猜测，这种迟钝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明显。这个发现在何冬心里埋下了隐晦的不安的种子，在她心中缓慢的生发，不安也终将会变成恐惧。这种迟钝最终将导向什么结果令何冬不敢去想。

　　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自己手头的工作上，免自己胡思乱想。何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种行为是鸵鸟行为，可她能怎么办，在这个可以说是陌生的，不讲现实逻辑地方，自己完全就是待宰羔羊。她不抓住这个世界唯一漏出这一点规则，她能怎么办。最难受的是，之前她唯一可以依赖的孙晓现在也杳无音信。

　　想到这一点，何冬叹了一口气，只得又往炉子里铲了一铲煤。她强迫自己安定下心来，将自己的注意力游移到自己手上的木质铲柄上。铲柄是一整根树的主干。很明显，这是一根被砍倒时还十分年轻的树，相对于其他树木细弱的身板昭示了它的年龄。它死后被剥去了树皮，露出了它内部清晰的木质纹路。在这上面，何冬可以看到它人生的一些剪影。何冬看到了这根已经做了铲柄的主干上生出了多少细小的侧枝，这些侧枝如今都被削去，来让它更好地作为易于人使用的工具。

　　何冬陡然心中冒出——“易于人使用”里的人不就是包含她自己吗？

　　铲柄上还有它作为树的时候，受伤而留下的瘢痕，颜色要比其他部分更深。它被削砍成型之后一定还经过了火烤的碳化处理，让木质里的水分被烤干，以使它变得更加坚硬。现在它的表面呈现一种较深的褐色。或许是因为被长期使用的缘故，它的表面被磨砺得光滑。

　　这根木质铲柄突然在何冬的眼里诡异地有一种熟悉感。她心想，“这又是现实世界在这里的映射吗？”何冬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和深深的惆怅中，她不由得停下了自己铲煤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等何冬终于从自己伤感的情绪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慌忙去看自己看顾的炉子，却发现炉子中燃烧的煤块只消耗了一点点。何冬疑惑着将手中铲起的煤块顺手倒入炉子中。她心中疑惑——难道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吗？

　　何冬不由得拿起手机去看时间。她没有留意到的是——她背后车厢里的游客此时已经没有一点动静了。

　　何冬看着手里没有任何意义的某个时间点，心里有一个想法——她要验证这诡异的现象。即使她本该对这个世界里的反常习以为常，她还是无法在心理上视作平常地接受这一切。

　　她记录下当前的时间，开始观察炉子里煤炭燃烧的状态，当她认为可以到添煤的时候，何冬看了一眼时间，结果是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看到这个结果，何冬松了一口气。她实在是有点害怕这次的机会因为这个世界再次发癫而告吹。这时候，她身后车厢里的游客混乱的聊天声又适时地在她耳边响起，仿佛是专为安抚她情绪而释放的安慰剂。而何冬似乎的确也被安慰到了，开始安心地工作。

　　说是要安心地工作，但何冬根本安不下心来。她只得乘铲煤的间隙将注意力放到自己工作的环境上。钢铁的锈迹遍布整个火车头。蒸汽机车的整体有些变形，开口的燃烧炉在不算宽敞的火车头里昭示着它无与伦比的存在感，里面红彭彭的火焰让她觉得自己像是炼丹炉里的猴子。只不过她最后不会炼成火眼金睛，而顶多变成渣罢了。

　　想到猴子，何冬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似乎变得丰富了。

　　在十月二十号的时候，陈美丽终于过来找她。何冬见到对方，情绪肉眼可见的激动，忙问对方是不是有了孙晓的消息。对方的确带给了她孙晓的消息，不过不是她想要的消息。

　　陈美丽告诉何冬，孙晓出车祸了，现在还昏迷不醒。

　　何冬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有如晴天霹雳一样。因为一旦孙晓死了，自己就要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了也说不定。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问她能不能请假到医院去看孙晓，却听到对方却给了一个她始料不及的回答——“我不知道孙晓在那个医院。”对方就这么将如此离谱的答案轻飘飘地抛出来，把何冬砸得晕头转向。

　　“那你是如何知道孙晓出车祸了，还昏迷不醒？”何冬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当然是别人告诉我的。只不过我没问她到底在那个医院罢了。”陈美丽颇为理直气壮地说道。何冬忍不住腹诽道，“反正这个世界已经这么离谱了，为什么就不能再离谱一点，让我不用问就知道孙晓在那个医院！反正就是无论再怎么离谱，就一点也不能在对自己有利的方向上离谱呗。”

　　“你要不要再考虑下免除我的债务？反正走这些个程序和帮我找孙晓对你也挺麻烦的吧。不如直接把我放了，这样大家不就都轻松了吗？”何冬直接摆烂似地说道。

　　“当然不行。”陈美丽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没给何冬再说什么的机会，就赶紧钻进自己的车里走了。

　　望着对方的车渐渐远离，直到消失在何冬的视线里。何冬十分后悔之前为什不先问问对方是向谁打听的消息，自己也好顺着这个线索去找孙晓。何冬不由心想，果然是要占大便宜最后可能是吃大亏吗？当然，这所谓的哲理都建立没成功的基础上，如果她成功了，那不就是她敢想敢干，勇于挑战了吗？

　　不论如何，何冬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她现在突然有了就这么留在这个世界的想法，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五年还完债务就可以自由了，虽然是在这个世界限定的自由。一切都等五年之后还完陈美丽的债务再说吧。如果还完对方债务就能回到现实世界当然很好。如果不能，她还完了这个世界里的债务即便不能回去现实世界，自己也能在这里过得轻松些。总之都是稳赚不赔的不是吗？

　　这样想着，何冬又感到了些微的振奋，重新投入到了枯燥乏味的工作。

　　需要烧开水用蒸汽驱动的机车的外燃机已经在一个漫长时间过程里被效率更高的内燃机渐渐取代了，成为游客体验项目。尽管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是一个由慢到快的过程。长期循规蹈矩只需要一个契机，一旦来了一个口子，就会如溃堤之穴，非个人的力量所能阻挡。何冬不由得想到，“如果她还在现实的那个世界，以她的寿命还能够看到内燃机又被取代的过程吗？在那个世界的确是已经出现了新的能源方式，但烧油气的内燃机依然还占据着可观的地位。”

　　她现在就是在烧开水啊！

　　不过这里到底只是她过去在现实世界的记忆组成，还是一个与现实世界有联系的一个独立空间——虽然有些诡异，何冬不知道。或许她可以去找一找这里有没有完全在她自己记忆之外的东西。这里的东西和现象看起来没有逻辑，十分诡异，但都是可以拆分成正常的碎片的。比如突然在绿化带里燃烧的大火；她自己傍晚闯入校园却遇上陈美丽开车过来；在埃及金字塔铺满整个地面的电流的夜晚；多次近似梦魇的体验；人变成藤蔓和石头变得有生命地漂浮。虽然这些事件很奇怪，但经过仔细拆分，它的素材都是平平无奇的，唯一混乱奇诡只是它发生的因果逻辑，有点像现实世界里人们根据现实的素材编写的鬼神故事。即使看起来天马行空，也只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加工。

　　这样一来，判断是否出现新的事物对何冬来说变得异常地艰难，因为无论她遇到多奇怪新奇的人和事，都可以解释为现实世界素材的想象和再加工。想到这里，何冬有些泄气，她想要了解这个世界，不仅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去留和找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但何冬现在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等待孙晓的消息，等待五年之后还完陈美丽的债务，等待自己能从这个梦魇里醒来，又或者是等待自己的最终结局。作为一个相信唯物主义的人，她对未来的路既感到绝望又感到平静，因为在她的理念里，作为存在的个体，她还有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世界终究会走向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