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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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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绿色很衬齐嘉树。当他身着一袭墨绿长衣隐于花园中时,他所处的地方,就成为了他天生的统辖领地,花木鸟兽均为他所歌。
此刻,他的脸上噙着笑容,迎面朝着姜殊鸿走来,像一位归家的丈夫,走回正等待着自己的妻子身边。
“昭昭好眼力。”齐嘉树朗声说着,他一开口,便扫去了之前的病弱之气。
果然是个老道的骗子。
等快至身边时,他看着姜殊鸿的眼睛,开口道,“如此良辰美景,昭昭不如同我夜游此地。”
“甚好。”
姜殊鸿回来三四日,还未逛过自己府中的后花园。这块地建成己有八九年了。那年她近十岁,就嫌宫中事务繁多,过于烦闷,特地央着父皇建了她自己的府邸。
姜殊鸿从小就喜欢掌控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此,在开府时,府中大到府邸的建筑结构、园林布局,小到寝殿门的颜色、桌椅的材质,她都一一过问。
彼时的她缠着主管宫室的将作大将问了许久许久,非要讲所有事情都一应研究出个清楚明白。
光是图纸规划就费时一月有余,后又累着织罗与织和一起,挑选各式材料用具。好在她不是太纠结的人。定下来后,就连夜交予统领的管事。老刘就是姜殊鸿从那时选出来的,沿用至今。
这之后,数千名工人便开始连夜建造。他们合力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将长公主府建造完成。姜殊鸿对此极为满意,从私库里取出不少名贵的首饰,额外为这些工人发放了一大笔银子,又在京郊寺外施粥祈福。
如此大的阵仗,仅次于当年太子的百日生辰宴。时间一长,朝廷内自然流露出些许非议,认为此举极为耗时耗力,又劳民伤财。但好在,她的父亲极为向着她,纵容女儿似男,开府即掌人生。
只可惜,姜殊鸿没能在里头好好地住上几年,就被迫领兵出征。父母亲俱已身亡,再也无人纵容她做这样的荒唐事了。
高楼从这儿起,又从这儿塌了下去。
姜殊鸿不自觉地开始回忆往事,面上一阵萧索之气。齐嘉树见她神情,猜想她大概是在感怀往事,于是选了个话题开口道,
“昭昭可曾听过蛇面草?”
“长得像蛇脸的草吗?”姜殊鸿随口回应着。
“昭昭聪明,可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吗?”
姜殊鸿看了齐嘉树一眼,有些责怪他的意味。她向来不喜欢这些被人引着走的谜语,尤其是需要她来回答。不是不能,只是不愿。
齐嘉树自知有些失言,便掩了掩嘴唇,重新说起这个故事。
“那是在羌族最北边的一座山下……”
“现在已经没有羌族了。”姜殊鸿打断齐嘉树的话,羌族已经正式被姜朝纳入领土之内,不再是一个独立的民族了。这场彻底的胜仗,还是由她姜殊鸿领军打下来的。
“昭昭说话可真是直白又伤人啊,”齐嘉树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感慨了一句,便接着说,“每到秋末之时,姜朝最北边的一座山脚下,会开满一种橙红色的花,整片整片的,像天空尽头下的夕阳那么美。”
“沿着这漫山遍野的花,继续前往山的深处,会看见一座方形的洞穴。洞穴内阴冷潮湿,常有蝙蝠、老鼠出没。”
“可就在这样的洞穴里,有一种神奇的草药。这种草生命力极强,会吞噬周围所有其他种类的花草与树干。”
“若是这种草周围已经没有其他草了呢?”姜殊鸿听着,不自觉地开始发问。
齐嘉树侧着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昭昭问得好,若是其他草类均已在里头灭绝了,它们便会自相残杀,直到生长出更为强劲的草,统治整片区域。”
“这不就是养蛊嘛。”姜殊鸿也笑了。羌族人养蛊,羌族的草也生蛊。这可真是稀奇又有意思的民族。
她在过去,就常听闻羌族善术亦善蛊。明明只是个游荒的偏僻小族,却能靠着一些偏门的把戏,牢牢占据西北那一片土地。姜殊鸿和他们打交道的这两三年,也吃过不少大亏。
这种信息,反而让姜殊鸿集中了精神,仔细听对方的话。
“是,也不是。”齐嘉树卖了个关子,继续说,“这种草扩张到一定程度时,成熟度也随之平缓了下来。它们不再去吞噬,而是专注在等。”
“等?”
“对。机缘巧合之下,人们发现:最弱的鬼面草被研磨成粉后,可以救下一个濒死垂危之人。于是他们便起了贪心,接连着去那个方形洞穴。”
“贪婪会使人放松警惕,那儿的毒草药何其多,随便一点擦伤,即可将人致死。它们在等待那些人自行倒下,再像毒蛇一般将其缠绕,方可食用。”
“生与死,只是它的两面。”
此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不远处传来。他们二人同时望向声音的发源处,看样子,似乎是来自竹隐楼那边。
“贤竹隐才俊,”齐嘉树戏谑着说,“恭喜中公主殿下,又得一风流才子。”
姜殊鸿睨了她一眼,没搭理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重新说起刚刚的事情。
“你可曾用过那种草?”
“当然,”齐嘉树没有迟疑,大方地承认了,“为了我的妹妹,她当时中了毒。如果没有那种草药,她就会死的。”
“你现在可以为我弄来那种草药嘛?”
“我可以为您的士兵引路,用一种最安全的路子。”
姜殊鸿摇摇头,“我并不信任你,即使我需要这种草药。”
“你特意将它来告诉我,不是这种草药本身有问题,就是你有其他的心思。”
“草药一拿到手,我必然会让御医专门研究,让人试药。所以你不会从这一处下手。”
“你想回羌族的旧地。是为了什么呢?旧兵?信物?还是其他的什么?”
说着,姜殊鸿笑了笑,“总不会是为了你那不见踪影的母亲和妹妹吧。那可是个聪明的女人,既然知道将你送来我身边,必然也会为她自己和女儿留好后路。”
齐嘉树有些被噎住了,只好问,“昭昭不准备问我,为何处心积虑地,想要来你身边?”
“呵,还能有哪些理由?不过,我并不准备杀你。现下,你也并无能力反抗我。”
“更何况,你们都一样。既然无法驯服我,就想想办法,怎么与我博弈吧。”
这是姜殊鸿最诚挚的劝告,无论敌我什么境遇,她都喜欢把话放在明面上说。来往交锋,最烦是阴暗损招。
“走吧,既是入府第一天,我送你点好东西。”
二人一路无言,直至走回那间茶室。姜殊鸿拿起桌上那件早已准备好了的盒子,递给齐嘉树。
“打开看看吧。”
齐嘉树也没犹豫,直接便打开了盒子,看见了里面刻着他名字的尖刀。齐嘉树脸色一白,抬头看着姜殊鸿,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是你刺杀你父亲时所用的尖刀。也许你当时是为了证明自己,所以没有拔出来。可我还不想你死。”
姜殊鸿拍了拍齐嘉树的肩,“既要在京中伪装成齐家三郎,日日在皇家亲卫中点卯,又要偷偷远赴羌族,选中最合适的时机,亲手杀掉自己的父亲。”
“你确实是你父亲儿子里面最优秀的,可惜他年老了,看不见这一点。不然,羌族不会覆灭地这么快。这么说来,你倒还算帮了我一把,不用常年苦待在那苦寒之地。”
姜殊鸿说着说着,顺口开了个小玩笑,可惜齐嘉树并不喜欢这个笑话。
“别太失望,我很赏识你,愿意放权给你。你可以在这京中用我的名字,做许多你想做的事情。除了背叛我。”
“但是,你要知道,”姜殊鸿拉长了声调,妩媚地看着齐嘉树,轻声说,“要想从我手上获得姜朝的权力,首先,你要助我直登青云。”
——
释放自己的锋芒与棱角,是一件很爽快的事情。但通常,它也很累人。
姜殊鸿晃了晃脑袋,与齐嘉树分道扬镳。遥望夜已深,是时候给自己找找乐子了。
远处的杏花楼太过喧闹,近处的竹隐楼便很好。
此时,那笛声似乎已经停了,不知吹笛人是否已经安睡?
如此想着,她便开始朝着府中西南角的竹林深处探去。果然,还有一角的烛火是亮着的,里头的人还未安眠。
支开了门口守着的人,姜殊鸿独自挑灯入内。
里面的人本在对着笛子长吁短叹,见突然有人进来,吓得直接立起身子,连手中的笛子也不慎掉在了地上。
“小郎君莫怕,是本宫。”姜殊鸿轻言安慰着,她走到对方边上,俯身拾起笛子,交由对方手中,“郎君的笛声很好听,是从宫里学的手艺?”
正说着,姜殊鸿手牵着他至桌子旁,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不是,”见姜殊鸿突然来此,又牵住他的手,小郎君由起初的开心转为惶恐,现在甚至有些胆怯,“这是臣下父亲亲自教授的,他最善鸣笛。”
“哦?不知令尊是哪家大人?竟如此风雅。”
说到此处,小郎君垂下了头,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我父亲…不是哪位大人。他…他曾是城中南风苑的小倌,后在街边拾到了我,便努力赚钱自赎,又买了间偏僻的院子,将我抚养成人。”
“嗯…”姜殊鸿点点头,“令尊虽脚踏污泥,却有不俗之志,他不仅成功脱离了那污糟地,更将你抚养地这般好。”
“而且,”顿了顿后,她又开口说,“你们二人甚至毫无血缘关系,他就愿意为你做到此等地步,实在是极为不容易了。”
小郎君也兀自点头,不敢多发一言。
“对了,我还不知,你的真名叫什么?”
小郎君有些怯怯地抬头,偷望了姜殊鸿一眼,低声说,“叶星稚,星月的星,稚气的稚。”
“叶星稚。”姜殊鸿将此名含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儿,才称赞道,“此名取得甚好。簪星曳月,韶颜稚齿,此名极为称你。”
虽是听不懂那些加尾缀的词语,可叶星稚也看得出来,长公主在夸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试图解释,“晚上侧君一事……”
“无妨,本宫知道,不是你的错。”说完,姜殊鸿又关切地问,“你是被临时抓来的吧,你父亲可还好?”
叶星稚点了点头,“他们给了父亲好大一笔银子,够他好好生活了。”
“那本宫就安心了。”姜殊鸿朝他笑了笑,“你既入了我公主府,以后就是府里的正经侧君了。有什么需要的,只管问老刘要。出去碰上事了,也只管报上公主府的名号,没人敢再伤你了。”
“可……”叶星稚有些惊愕,他没想到公主会对他说这些话,他以为来了便只有死路一条,刚刚的笛声,也不过是为了最后的缅怀罢了。
“别怕,好好睡吧。明日晚些时辰再起也无妨,咱们府里没那么多讲究。”
说完,姜殊鸿便离开了竹隐楼,留下叶星稚一人,呆呆地停在原地。
她说咱们府里?叶星稚的眼泪不由得落下几滴泪来,可他又不自觉地想笑。
世界之大,竟然真的有他的容身之地。
可他一介白身,又该拿什么报答长公主呢?长公主给予他的,近乎是一种无望而令人胆怯的幸福。
长夜漫漫,一切忧思与深虑,很快就陷入了长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