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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囹圄 ...

  •   夜宴散时,天色渐明。

      霖祐帝与贵妃退席后,蔺阳看了眼更漏,离宫门开放尚且还有半个时辰。

      他这时才得空去找元朗和太子。

      元朗未穿入城时那套铠甲,此时着世子朝服。他兴致不高,笔挺坐在几案前,自顾自低头喝酒。

      蔺阳绕过梅花插屏,靠近二人时,听见太子正与元朗说:“听闻周家小姐师从顾平川,极擅骑射。”

      元朗应了声,却不多言。

      他抬首,看见了蔺阳倚靠在琉璃屏风前光明正大地听着墙角。

      “一年不见,”他放下酒杯,笑着朝他打招呼,“殿下长高了。”

      蔺阳双手抱臂,开起了玩笑:“我现在比世子高。”

      蔺暄闻言,扯着元朗站起身,撺掇着说:“你们比比!”

      裕楚朝服制式宽松,元朗的腰腹、四肢全部掩在了花团锦簇的广袖宽衣之下。他坐着时并不太显身形,但一被人拉着站起来,即使尚未站直,就已经藏不住了。

      他在漠北长大,随父镇守暮关,常年与羌戎打仗,有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朝服之下,终日提着刀于草原驰骋养出的肌肉紧实健硕,充满力量。

      蔺阳在黎阳也没落下过骑射,但元朗刚刚站起,他就已经落了下风。少年郎依旧嘴硬:“世子穿着马靴,高我一些再正常不过。”说罢,立即警惕后撤了两步。

      元朗的身法很好,预判到他的动作,从容伸了手,依旧揉到了蔺阳的头发。

      蔺阳护住头躲避:“朗哥!别摸我头!”

      元朗年长蔺阳十岁,为人持重内敛,是一个好兄长。但他有个奇怪的习惯,爱摸蔺阳的头,手法和给他的坐骑顺毛一模一样。

      蔺阳七岁搬进万春宫,那时元朗未及冠、尚未立世子。元贵妃有意让他们亲近,元朗每次随父亲一入黎阳,便要被贵妃叫进宫里来带半日孩子。后宫多女子,蔺阳和她们没什么共同话题,只格外亲近这位兄长,日日追在他屁股后头“朗哥朗哥”地喊。

      太子一时插不进去话,便安静立在一旁,笑看着两人闹了一会儿,候他们歇下来时,才问:“怎么不见四弟?”

      蔺阳的头发乱糟糟的,他跪坐着窝在屏风角落,卸下冠,准备重新束发。他双手拢着头发,嘴里叼着玉簪,含含糊糊说:“他后半夜犯困,别人说什么都点头,贵妃便让元二小姐带他先回万春宫了。皇兄离开黎阳三月有余,四弟很想念你,昨日一早得了消息,便立马拽着我去宫门口候着,可惜只远远地瞥见了一眼。”

      太子笑着说:“四弟尚且年幼,正是多睡觉长身体的时候。可惜我没什么时间陪他。适才听闻宁南水患、工部建议修坝的折子已经批了,父皇要派我去监工。”

      修坝的钱要从户部拨,这活儿也是李恪在干。蔺阳有所耳闻,此刻却装作不知。他露出惊讶的表情,说:“修坝一事有利民生,大哥此行功德无量。”

      元朗递给蔺阳发冠,朝太子道:“宁南水坝若成,再开了运河,西北的粮草运输便是无忧了。”

      谈话间,宫人来报宫门已开,提着灯为百官引路。依惯例,夜宴次日无朝,霖祐帝给了恩典,特准百官一日休沐。

      但年关将至,这是北戎最爱南下劫掠的日子,元朗此时着急要钱要粮。他拉了蔺阳做帮手,想在宫门口堵着户部侍郎李恪,扯着袖子把人拉到户部继续对账。

      户部最近快忙疯了,李恪近几日兼着好几件差事办,一直连轴转。如今好不容易捞着一日休沐,他便故意落在队尾,躲着元朗与太子走,却还是在宫门口被抓了个正着。

      被逮着的时候,他正于同在队尾的宋卢生没话找话说:“黎阳入冬要下五六场大雪,殿下如今可还习惯?”

      卢生一遇寒风就想咳嗽,出宫的一路都强忍着不发,本不想说话吸冷气。但此刻碰上搭话的正三品绯衣大官,他只得挤出笑来应付:“多谢大人关心。”

      蔺阳眼睛尖,老远就看见两人说话,眯起眼一指,道:“是他!朗哥,我们快去抓人!”

      元朗却未答。

      “朗哥?”

      蔺阳扭头,好奇地顺着元朗视线往更远处看。

      那是参加宫宴的女眷队伍,正自西侧门出宫。元朗视线跟随着的是一个穿着红色骑装的女子,这身打扮显得她格外干练,在脂粉堆里尤其突出。

      蔺阳忽而想到,连靖周持安大帅来黎阳述职应该带了妻女。这么说,元朗在夜宴上说自己已有婚约的时候,周小姐就在殿内。

      “那是大嫂?”蔺阳问,“骑装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单薄,嘴唇都冻青啦。”

      离得这么远,他哪里看得清周小姐嘴唇青没青。

      蔺阳在信口胡说,元朗却信了。

      他迈出长腿、快步走到人跟前,招呼还没打,先解了自己的黑色大氅给周小姐披上。

      幸好蔺阳还记得正事,他一心二用,一边拦在宋卢生与李恪面前,一边歪头瞧着不远处元朗被周大帅骂:“竖子轻薄!”,随后胸口挨了重重一拳。

      周小姐披着元朗的大氅,在一旁只静静看着,待元朗挨完打,对他一礼,说:“谢谢世子。”

      卢生再度在宫门前被蔺阳拦住,正想问一句“晟王殿下又有何指教?”,却先听见西侧门周持安大帅那一声大喝,瞧见元朗挨了打。

      李恪在他身旁抚须感叹:“元世子对周小姐倒是情真意切。”

      元朗红着耳朵走了回来。他有些疑惑,他只找李恪一人,蔺阳此刻却拦了一双。

      蔺阳立即为他介绍:“世子,这是陈国三殿下。”

      卢生宫宴时坐得远,虽然看了一出好戏,却没看清元世子的脸。听罢李恪感叹及蔺阳给来人介绍,才知道面前这个高大男子就是元朗,洛水之战裕楚的主将。

      洛水之战后,十万楚军南渡,占洛南十城。陈王奉黄金千万求和,包括宋卢生作为陈国质子站在此处,皆是此人功劳。

      元朗没有与陈国流言所传一般生得青面獠牙,他面容英朗,面对败国质子也未显露出骄傲或得意神色,只瞧着卢生冻得乌紫的嘴唇,皱眉说:“陈国殿下穿得有些单薄。”

      卢生咬唇未答。

      卢生北上时,曾路过这十城,见农田弃耕,无数尸骨曝于荒野。使团曾遇见面黄肌瘦的流民拦车,他们干瘪的手掌尚未摸到车辕,便先被侍卫斩首。

      头颅骨碌骨碌滚了满坡,没人敢上前了。有人认出队伍前的旗帜,在路边大喊:“这是使团!洛水之战,陈国为何败了?打不过楚人,杀我们百姓倒是顺手!”

      卢生双耳轰鸣,他听见血流在脉管内奔涌,他听见心脏在胸腔搏动。

      扑通。

      扑通。

      他想问元朗:洛水之战,陈国失十城,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是你之功?

      他想问元朗:你连夜放火烧船,故意留下主船。我二哥听闻楚军夜渡,急忙策兵应敌。但那主船龙骨被你动了手脚,尚未行至河中心,连楚军还未见便已沉底。是以陈国未战先败,是你之功?

      他想问元朗:我兄、我师皆因楚而死,我连素衣也不能为他们穿,还要在这里与你们彻夜宴饮,这又是什么道理?

      卢生知道答案。

      “弱之肉,强之食。”

      姜相带他读史时念的话犹在耳边。

      卢生被命运上了枷、蒙着眼,推着踉踉跄跄走到此处。

      他想要呐喊,想要哭泣,想要逃离。

      奈何天地为牢笼,拘役万物。

      此时此刻,卢生所有的想要都不能得,他只能沉默片刻,垂眸答:“谢元世子关心。”

      话音刚落,掩唇又是一阵咳嗽。

      蔺阳把宋卢生适才所有的神色都看在眼里,立场不同,他缺乏同理心,装也不想装,故意道:“陈国殿下怎么瞧着要哭?”

      这句话狠狠扎了宋卢生一下。

      他突然抬头,死死盯着蔺阳瞧,咬着牙问:“我不能哭吗?”

      昨日大雪已停,天空放晴,此刻太阳已全部升起,阳光正盛。宋卢生的眼睛里映着那轮旭日,像是燃着团火。

      如果眼神如箭,蔺阳此刻已被扎成个刺猬。他冷眼瞧着卢生情绪激荡,说:“我年幼时,元世子曾送我一只兔子玩耍。”

      元朗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扯着隐身神游的李恪往外走,客客气气说:“李大人,昨日之事尚未了结,父亲催得紧,烦劳大人今日同我再算算这账。”

      “殿下觉得,这野兔该哭吗?”蔺阳继续说。

      “那是漠北草原上的野兔,它有父有母,有兄弟姐妹,本以天为席、以地为盖,能够自由在原野上驰骋。它失了父母,失了自由,失了一切。此时被抓了去,被困在草扎的囹圄间,只供人玩耍取乐。你说这兔子能不能哭?”

      卢生沉默。

      蔺阳冷酷道:“可兔子哭了又能怎么样?人并不在乎。”

      他问:“殿下会关心昨日宴上摆在你碟中的鱼有没有哭吗?”

      这时没有起风,卢生却感到寒意砭骨。

      “你以为洛水战败,质子于楚,便是陈国的结局了吗?”蔺阳忽而凑近他耳边,轻声问。

      卢生后退半步,见他嘴角挂着冷笑这么说:“此战之后,六国皆知陈羸弱,陈便是南地最大的一块儿肥肉。”

      蔺阳挑衅笑道:“大厦将倾,殿下得幸先出危楼,不应该欢喜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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