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火中雪

4、故土

　　第二日，黎阳又落了场大雪。

　　凤鸣原在黎阳东南郊野，因黎阳城防需要，这里没有高大的树木，只余凄凄野草。大雪下了很久，无声淹没了一地枯黄。荒原上坟冢林立，皆裹了银装。

　　宋卢生立在一座新坟前，三叩首，燃香，敬酒，随后跪着点燃纸钱。他着素衣，脸与唇未见一点血色，就这么苍白而单薄地跪在雪地里。苏云延跪在他身后为他撑伞，有一瞬间陡然生出种他就要化成雪絮、被吹散在这肃杀寒风里的错觉。

　　洛水一战，陈国败得一塌糊涂。陈王送嫡三子质楚，任丞相姜解微为使臣，来楚求和。

　　照理来说，陈王不该选一个半截入土的古稀老人使楚。但陈楚之战实在是败得突然，败得出乎意料，陈人被吓破了胆，偌大王宫，八百谋士，竟只有姜解微一人甘愿使楚。

　　姜解微年七十有余，身体还算硬朗。为了有利求和谈判，姜解微要求使团赶在战胜的楚军前到达黎阳。他们一路北上，日夜兼程。奈何天公不作美，在使团入唳陵过裕关时，裕楚落了第一场大雪。大雪封山，使团被困在了秦岭里近乎十个日夜。

　　风雪将歇的前夜，姜解微悄然离世。他走得毫无征兆，没留下只言片语。尚未求和，使君先亡，随行的次使竟留下空空的国书和玺印逃了。

　　卢生大病一场。

　　苏云延记得好像也是这么大的一场雪，卢生着单衣、披旧袄，赤足跑到雪地里，拦在意欲返陈的车马前，散着发、仰着头说：“我们不能回陈。”

　　宋卢生那时发着高热，脸颊烧得通红。侍卫首领骑在马上，冷眼瞧着他的脸在雪里褪尽血色，仍旧不为所动。

　　宋卢生冻得牙齿打颤，断断续续说：“姜相死了，我……我还在……我为质子，如不能按时抵楚，大家都要死。”

　　侍卫首领道：“公子不必相劝。姜相死了，乔公逃了，我们进了黎阳又如何？若是求和不成，还不是要身首异处。”

　　卢生沉默片刻，闭眼，说：“那你现在杀了我吧。”

　　侍卫首领一愣，笑道：“公子开什么玩笑——”

　　卢生睁眼，上前几步，猛地拔下他身前侍卫的佩剑，横在颈前。他冷冷道：“路将军敢违命驱车南下，我就敢挥剑自戕于此。质子未到黎阳，先死于荒山。路将军即使回陈，便也是要死的。”

　　剑刃锋利，卢生离得太近。说话时，他颈间白皙肌肤已被冷刃破开，鲜血滴落在雪里，似是朵朵红梅。

　　“公子且慢！”侍卫首领终于被骇住，他松了口，下马劝道，“公子病得如此重，我们不若休整几日再走。”

　　卢生带着病，失了血，脸白如纸。血还在滴滴嗒嗒地流，他却似没有痛意，眉毛未皱，眼睛眨也不眨。他将剑握得很稳，眼底映着雪光，说：“依姜相安排，我们即刻出发。”

　　姜解微虽是陈相，却非陈人。他出身棠殷世家，生于黎阳，年十六科举列一甲进士，三十一进内阁，为殷成帝重臣，成帝死后，又亲手辅佐殷文帝登基。

　　殷文帝死后，棠殷灭国，姜家举族南迁。陈王念姜家为文届大家，三顾茅庐请姜解微再度出仕，聘为陈国丞相。

　　“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棠殷已亡五十余载，臣在每个辗转反侧的夜里，频频梦见黎阳的鹅毛大雪。”姜解微自请使楚时，曾在陈王殿前这样说，“裕楚非我故国，黎阳却是我故土。臣，愿使故土。”

　　卢生把姜解微的尸骨葬在了他的故土。巧合的是，安葬之日，大雪纷飞，此刻的黎阳正是姜解微夜夜魂牵梦萦的模样。

　　宋卢生执师生礼祭拜时，苏云延忽而听得黎阳城南边传来轰隆隆巨响，似是雷鸣。他们在平原高处，若是冬雷落下，周围避无可避。他有些担忧地唤了声：“殿下。”

　　卢生抬眸望向原下，见城南永宁门、朱雀门、文昌门三门大开，黎阳百姓立在道路两边，似在翘首以盼着什么。

　　轰隆声愈发近了，姜解微坟前石碑上的白雪被震得滑下来。卢生抬手，拭去碑刻上的雪渍，说：“是定北军到了。”

　　他话音刚落，但见黑沉沉的十万铁骑如一片乌云自南压来，又及时放缓了速度、行止有序地停歇在黎阳南郊。一列穿戴黑甲的将领策马出营进城，他们一入城门，得胜鼓击响，云锣、曲笛奏得嘹亮，满城百姓夹道相迎。

　　离得有些远，宋卢生隐约看见领头的武将卸了头盔，侧身与着一身朱色朝服的文官相谈。

　　那便应该是定北侯世子元朗与太子蔺暄了。

　　楚军得胜回朝，霖祐帝大喜，于奉天殿西侧黄金台上论功行赏，当日赐宴百官。

　　是夜，玉阙宫灯火通明，笙歌一片。

　　说来邪门，蔺阳同蔺暎刚刚进殿，只随便扫了那么一眼，最先看见的就是那位陈国质子。

　　宋卢生形单影只地坐在席末，安静得像一尊雕像。期间有不少官员贵胄怀着恶意与他饮酒，宋卢生一一应了。他任人挑衅，却不露分毫情绪，既不见愤怒，也未曾感伤。这种体验分外无趣，如石子掷入一潭死水，未泛起一片涟漪。几次觥筹交错，见他丝毫不为所动，便没有人和他说话了。

　　宋卢生今日宴饮未着素衣，依制穿了陈国王子的朝服。这一身小袖窄腰的青色礼服明显是近期为他量身新做的。

　　蔺阳在心中兀自下了评价：

　　这衣服裁制得巧妙，修身掐出了他的身形，却不显单薄，反而为仍带着病的他添了些许神采。他被宫宴的热闹包绕着，却游离于此，分外得体地冷眼旁观着这份不属于他的胜利。

　　蔺暎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早些时候，蔺暎兴奋地拉着蔺阳在宫门口堵人，等了半天，只潦草见了两位兄长一面，尚未说一句话，便看着人被内宦领去宣政殿面圣。

　　入席时，蔺暎还在为今日晌午只打了一个照面的事情生气。蔺阳瞧他撅着嘴，忍不住刮了下他的鼻子，捏了一把他的脸，安慰道：“皇兄进宫面圣后，要先去中书省同元世子与兵部、吏部上报、核对军功。随后，要去西朝堂与太常寺、鸿胪寺、礼部榷论封赏大典礼制。正午同父皇在奉天殿前为一众将士论功行赏后，又要去光禄寺核定今夜宴饮的酒醴膳羞。便是忙完了这些，他还要同元世子去户部对账，这里面涉及粮草、兵马、军饷以及今日父皇的行赏。你想要见他，且还有的等呢。”

　　蔺阳按常规流程说了一遍，念得蔺暎头疼。他本来气鼓鼓的脸皱成了一个包子，捂着额头说：“皇兄原来这么忙啊！那我今晚还能见到他吗？”

　　其实除了核对军功、行赏与对账外，其余事宜有东宫寮属代劳，不用太子亲力亲为。蔺阳故意讲这么多，单纯是哄蔺暎玩儿。

　　蔺暎此刻最大的惆怅不过是不能立即见到离别数月的兄长，他艳羡这份天真无邪，便格外喜欢逗他。

　　不过讲到了户部——

　　蔺阳侧首扫了眼对侧官员席位，见户部侍郎李恪的位置还空着。他生母淑妃与李恪之妻是姐妹。他这位姨丈是三甲进士，出身清流，入户部后常年和各司扯皮，到如今一手算盘竟打得是又快又准。如果今日是他轮值，那元朗与蔺暄怕是真的要费些功夫了。

　　蔺阳所料不错，夜宴将尽时，元朗与蔺暄才带着一脸倦色入了席。片刻后，李恪也神情怏怏地来了。这时将近后夜，月亮已自树梢落下。

　　他们落座不一会儿，离席许久的霖祐帝与元贵妃同至宴上，居于主位。

　　霖祐帝先宣元朗上前说话。

　　他是定北侯世子，初次带兵作战便大获全胜，刚刚加授一等辅国将军官爵，如今前途无量。

　　霖祐帝饮了许久酒，有些醉了，他朝元朗招手，让人上前跪在御阶前，执起他手道：“定北侯得子如此，此生无憾矣。”

　　入冬后，边疆各将领照例需来黎阳述职，定北侯元维、卫国公岳峋、连靖戍军大帅周持安皆在席间。

　　此话一出，满堂视线全落在了元朗身上。

　　元维出席下跪，直愣愣地拜谢道：“谢陛下夸奖。”

　　位列女席的定北侯夫人也出席跪下，说：“陛下与侯爷莫要夸他太过。行军之人，最忌骄傲。他只赢了一场仗，与席间诸位公侯将帅相比，尚未到志得意满的时候。”

　　元贵妃这时在珠帘后说：“世子少年英才，既已有功勋，便可以立家了。”

　　蔺阳坐在席间看戏，得空给蔺暎投喂糕点小食。他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元贵妃这么说，立即兴味索然地放了筷子。

　　视线扫过珠帘，元湄依旧娉婷立在元贵妃身后，没什么反应。

　　元湄养在贵妃身旁已有三年，今年刚及笄。贵妃挑遍满城权贵，连他这个皇子也没放过，此刻举棋不定，正是待价而沽的时候。

　　蔺阳知元氏欲嫁女，苦心作戏数日才把自己摘了出去，却不料元朗刚刚得胜归来，也逃不掉被她安排个明明白白。

　　“臣已有婚约，”元朗退至阶下，说了他今晩宴上第一句话，“是连靖周大帅之女，年后便要完婚。”

　　元贵妃为定北侯元维的亲妹妹，此刻却不知元朗已经定亲。她本为元朗挑中陆家嫡次女为妻，有意在夜宴上求陛下赐婚。

　　陆家世代官商，手握渤海长芦盐场，捏着洛北漕运命脉。连靖在西北边陲，苦寒贫瘠之地，数年受狄戎蛮夷侵扰。周持安不过军户之子，也就打了几场胜仗，连爵位都没有封。

　　可元维竟然选了周持安。

　　元贵妃看着直直跪在阶下的兄长，胸中生出闷气。

　　他知晓她会反对。

　　元维入黎阳后与夫人进宫问安数次，她每每提及元朗婚事，夫妇二人便顾左右而言他。

　　她本以为是元维不肯让元朗早娶。

　　元贵妃静默片刻，展颜笑道：“甚好，甚好。”

　　元湄侍在她身侧，忽而听见一声清脆声响，她不动声色、垂眸去瞧。

　　原来是贵妃手握着的象牙雕花团扇在她掌心里折断了。

　　“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出自柳永《八声甘州》：“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