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证人》赵不可

1、头像

　　南阳市第一中学的篮球场里散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李恩煦坐在一个篮球架底座上大口大口地往胃里灌水，灰色双肩包歪在旁边，拉链上挂着的七彩太阳花蹭了点灰，脏兮兮的，看起来已经脱线了，好在有根曲别针卡着，棉花没有露出来。
　　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路过这里，隔着围网跟他打招呼，问他今天怎么不上晚自习，还说天都黑透了让他快点回家吧。
　　班里有女生给李恩煦拨了通电话，清冷的蓝光刺得眼睛发酸，他静默了几秒等对方挂断。通话记录的最上方就变成了红色的女生名，下面有一长串的未接呼叫，是他哥的名字。
　　微信聊天停留在林灿的那一句“今晚到”，往上翻几页也只有这一个绿色的对话框。

　　前几天班里召开高中最后一次家长会，要求不管再忙都要到场一位家长，李恩煦的座位和曾经的每次一样空着。
　　班主任在办公室里给他妈妈打电话，李惊桦言辞热情恳切，却是句句推脱。
　　老师叹了口气，说也罢也罢。
　　李恩煦埋头说他还有个法律上的哥哥在北城上大二，要不和哥哥谈吧。然后他给林灿打了十几通电话，微信轰炸，班主任终于在今天晚上见到了他的家长。

　　*
　　这个学生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唯一一个奔着学雕塑去但是在重点中学重点班级的艺术生，校考的初试成绩不错，集训把文化课落下了。
　　她带的班级很少有这种情况，心里想着必须得跟他家长交流交流，这个学生看着主意太大，她心里没底。

　　李恩煦法律上的哥哥一进她的办公室，她就觉得这人怕不是花钱找群演雇来的托儿吧，长得阳光正派剑眉星目的，跟电视上演技不好只能看脸的流量明星似的。

　　问他李恩煦的情况果然一问三不知，一句“高考在即”他竟然还能问出“他高三了”这句话。
　　不过听到这句话班主任立马否定了之前的想法，群演也没有这么不敬业的。

　　她花了大半个小时跟林灿说明了情况，建议他还是要跟孩子多交流交流，对方很有礼貌，尊重她的良苦用心，走的时候还说送套按摩椅给她。
　　“老师，我们家确实对他不够上心，这段时间辛苦您照顾了。他想学什么就学吧，就是在政策方面还是劳烦老师您多费心了，我们家也没干这个的不清楚流程。”

　　一句话说得班主任心里美滋滋的，她想或许李恩煦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但家风家境和家教还是很好的，也不算可怜。

　　*
　　李恩煦在球场上没等来林灿，先等来了球友，他们几个是住宿生，晚上学累了出来活动活动。
　　“是李恩煦啊，这么晚了还在呢，来一局？”
　　“算了吧你个臭球篓子，看不出他在那等人吗？”

　　“明天再打吧，我今天有事。”李恩煦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拎起包，眉头间有些急躁；“学校晚上哪里人最少？”
　　几个人不明所以，指了指路尽头停车位旁的绿藤长廊：“那儿吧，蚊子特多，小情侣都不稀得去。”
　　“谢了。”

　　门卫室的老大爷可能去对面小吃街买夜宵去了，校门口有两三个接学生迟到的家长，李恩煦靠在一棵香樟树上，点进林灿的朋友圈。
　　他的头像是一张侧面角度的他拍，照片里他是抬手阻止对方的动作，手掌挡住了小半张脸，稍显疲惫的眼睛从眼尾瞥向镜头，嘴角挂着无奈的笑。
　　背景图是向日葵花海，没有签名，朋友圈只能看见两天前一张什么比赛的队员合照，没有配文。
　　李恩煦瞟了眼时间，给林灿发消息，问他结束没。

　　他知道林灿不会回他。

　　七岁那年他走进林诚述的家，妈妈告诉他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是爸爸，后面冷着小脸的是哥哥。
　　李惊桦悄悄得意过：
　　林诚述不是个逐利的人，林灿上头还有两个堂哥和一个堂姐，公司上的事不用他们家上手，勾心斗角会少一些，看不起他们的人也不会常在他们眼前蹦跶，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李恩煦年纪小，对妈妈说得好日子充满了期待，于是他甜甜地叫爸，叫哥。

　　记忆是奇特的，当人开始回忆的时候，大脑总会自动补充当时发生过的细节，构成了一部以第三视角展开的老电影。
　　倒带滋啦作响，李恩煦后脑勺抵在香樟树凸起的纹路，是这场老电影唯一的观众。

　　年幼的林灿被他爸爸拉过去，一句“小灿，礼貌呢？”就压下了他所有的抗拒。
　　到底还是年纪小，心里放不下妈妈，他看都没看李惊桦一眼，拉着李恩煦跑开了，“我带弟弟玩，你们聊吧。”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左侧，一上楼就能看到林诚树为李恩煦准备的小卧室。
　　林灿砰地一声关上门，用力把人推倒在床上。

　　“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反正早晚都会有后妈，是谁都无所谓，多个弟弟也行，我都想好了！”林灿居高临下看着他，恶狠狠道：“但是我现在真的很生气也真的控制不住，小鬼，我要把气撒在你身上！”
　　李恩煦长这么大没见过这阵仗，“你要打我吗？”

　　“我真的很想打你一顿！”林灿揪住他的脸，“你以后要是听我的就我不打你了，要是听你妈妈的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李恩煦手肘撑着床垫，还没拆封的塑料床罩发出呱呱哒哒的尖脆声。
　　林灿按住他的肩膀，下了力气掐他的奶膘：“不回答就别想站起来。选我还是选她。”
　　李恩煦缩着脑袋，稍长的几缕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色。

　　他想他当时应该是害怕的，因为他选了林灿。
　　是从那天起，李恩煦开始了他的小跟班生活。

　　如今一晃十年过去了，二十岁的林灿面对外人时开朗和煦，举手投足间张弛有度，和以前相比俨然换了个人。
　　想起今天林灿交待他一起回家的样子，李恩煦一时间有些恍惚，他到底什么时候变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的情绪就不再那么分明的？
　　可他又想也许林灿根本没有变，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把他当人看，只不过时光淘洗，渐渐地觉得老是那样没意思了。
　　顶多就是损他两句，这比之前好上太多。
　　可却让李恩煦心凉。

　　从北城到南阳有六百公里的距离，他给林灿打了二十通电话林灿才勉强回来。
　　以前的林灿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主动嘲讽他的机会，哪怕隔着到洛杉矶的一万多公里，都能连夜飞回来把他欺负个半死。

　　*
　　他想得太过投入，一回神发现林灿正站在他旁边，逆着路灯的光歪头打量他。
　　“啊，发呆呢。”林灿双手松松垮垮地插在裤兜里，面色比刚刚面对老师时嚣张了许多，“以为你们艺术生找灵感的时候，要模仿MV男主角呢。”
　　李恩煦松了臂，一只手握住背包的肩带，他看着林灿不算友好的脸色，忽然冒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想那个头像的拍摄视角不高，离得也很近，是个在肩膀旁边，从斜下方往上看的仰拍。
　　原来是个女生。

　　林灿挥手让他跟上，语带埋怨：“就这么点事儿还要面谈，我还以为你被学校开除了呢。”
　　“你这老师人还不错，没问咱俩姓怎么不一样，不过——”
　　李恩煦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猜下一句虚张声势的经典台词就要来了：
　　“要是再敢让别人知道你是我弟弟就滚去狗窝睡”。

　　可是林灿没有说，他说得是：“不过我发现她腰背不太好，你没事儿的时候提醒她注意一下。”

　　李恩煦脚步放慢，站定。
　　他看着林灿松懒的背影，轻声问：“你怎么不说？”
　　林灿回头，莫名其妙道：“你刚说什么？太小声了没听清。”
　　“我说，你是不是明天就走？”
　　“不然呢？”

　　樟树花的味道淡淡的，是有点提神的功效的，但李恩煦觉得自己现在应该不是很清醒。
　　他跨了两步上前，在林灿耳边打了个响指。
　　“那我只能现在验证了。”

　　蓦然失神，林灿依旧保持着手插裤兜的动作，看上去却没那么松散了。
　　昏暗的灯光照进他失焦的瞳孔。
　　“林灿，醒醒。”李恩煦拍了拍他的脸。

　　林灿的瞳仁慢慢充盈了点点星光，他先是上下扫视了李恩煦近得有些不平常的脸，然后环视了一下周围。
　　“我怎么在这？”
　　李恩煦的目光带着试探，他一错不错地盯住对方的眼睛，道：“班主任找你谈话。”
　　林灿回忆了一下，紧皱的眉头豁然开朗：“好像有这么回事，你老师还说你的成绩还不错，在艺术生里属于学霸级别，努努力就能跟上了。”说话间作势拍了拍李恩煦的肩膀，扬声道：“我很为你骄傲！”

　　“骄傲？”李恩煦双目发直，简直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是啊，我知道你可以的，你小时候就很聪明！”
　　李恩煦望进林灿无机质一样通透清澈的眼睛，那里满是真诚，他问：“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林灿浑圆的桃花眼亮晶晶的，粲然夸赞道：“你今天好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