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疫》东木交

5、来的理由

　　“是讲一个看不见的人的故事的吗？”
　　唐忱摇头。
　　“是一场传染病，让人患上白色眼疾而失明。当局为了遏止这场灾难，把失明者关进精神病院，然后枪杀失明者。医生太太为了照顾他失明的丈夫，也装作看不见，却在精神病院里目睹了与她以往认知截然不同的人和事。”
　　“这和锡疫很像不是吗？看不见的人才能看见，灾难面前是非颠倒，既然善良可以是被伪装的丑恶，那杀戮也可以是某种意义上的救赎，对不对？”
　　白恩愣住，惊讶地反复打量唐忱：“你今年几岁？”
　　“七岁，我叫唐忱，姐姐。”
　　白恩不可思议道：“你好聪明，你可以去试着跳级。”
　　“我不要。”唐忱眨着眼睛：“我要和兰德一起上课。”
　　“兰德是谁，你的朋友吗？可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一直在一起呀，你真的很厉害，你跳级你们也是好朋友。”
　　“不是普通的朋友——”唐忱皱眉，思考了片刻，道：“我们从出生起就被放在一起。我和兰德都是对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我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
　　白恩当时心想，果然还是小孩子啊，那么轻易脱口而出就是一辈子。生计、死亡，无数的事情可以横亘在他们之间，让友人形同陌路。但白恩并没有说出口，反而饶有兴致地问唐忱：“那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唐忱立刻点头：“他把早上的牛奶分给我，当我的同桌，午睡一直和我一张床，只偶尔抢我的被子，下午还会帮我拿小蛋糕，排队回宿舍的时后永远站在我后面……他只是不会说，他可能，不聪明。”
　　白恩大笑了起来。
　　唐忱若有所思地跳下窗台，对白恩点头道：“姐姐，我之前答应了校长等她回来一起吃晚餐，但是我要走了，你可以替我向校长道歉吗？”
　　“怎么了？”
　　“我想起来，我没和兰德约好吃饭，但他一定在等我，我要回去找他。”
　　久远的回忆让白恩头脑空白了一瞬，她下意识道，为什么一定要对方杀死自己呢？
　　兰德散漫地把嗯字哼出了尾音，随口道：“或许因为，要让对方记一辈子？我当时可能不想自己早死了他很快把我忘了，毕竟我是唯一赢过唐忱的人，要点特殊待遇不过分吧。”
　　唐忱笑得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兰德看到他捏鼻梁，知道他今天已经精力不济了，于是开口把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兰德走在最后，在白恩和凯尔特院长走远了，他才转身，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今天下午的会议通过了胚胎诱导方案，估计不久就会公之于众。你关得巧了，我先替你去挨校长的骂。”
　　唐忱扯了扯嘴角：“我们两个的照片好像还在优秀毕业生墙上，回去校长连夜剪了扔去喂狗。”
　　兰德笑出声：“我要是管她拿我照片干什么，那我要管的人多了去了。”
　　唐忱呵了声：“你挺自恋的，少将。”
　　兰德转身朝唐忱洒脱地摆摆手。
　　关了灯的实验室还有各类仪器发出的莹莹的蓝光，没拉百叶窗，窗外是西双子大楼，每一层都灯火通明，炙热明亮，像是恒星上即将聚变的原子。
　　前锡疫时代世界史曾这样简略地描述社会的形成与变迁——从依赖自然的农业社会到改造自然的工业社会，其中起关键作用的无疑是蒸汽机的发明。生产力的勃发刺激了欲望与野心的膨胀，人类摧毁哺育他们的山林，掏空山石、砍毁树木，焚烧它们的躯体得到钢筋水泥的骨骼，然后寄居其中。
　　然后越改造越灾难频发。所以绝望的浪漫主义者说，这是山的借尸还魂。
　　不无道理的，唐忱心想。宇宙起源于一场大爆炸，爆炸开始，时间有了意义，无数的星系从某一点光速远离，科学家称之为多普勒蓝移。
　　人类起源于一场灾难，换句话说，是灾难孕育了人类。唐忱想，锡疫或许也是如此。
　　耳边有微弱的电流声、仪器的滴答声，这是他听了八年的安神曲。唐忱闭眼后仰，把脖颈和喉结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他在药剂的气味里捕捉到了淡淡的巧克力蛋糕的味道。
　　唐忱极轻地呼了口气。
　　“我有祝你得偿所愿。”
　　唐忱一愣，下意识偏头寻声。
　　发出那道冷淡、波澜不惊的声线的人端坐在不远处，眉眼漆黑。
　　唐忱和源在诡异的静谧中对视。
　　“……源？”唐忱眉心微蹙，“你会说话。”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唐忱毫无理由的怀疑终于落地，因为他始终觉得源的基因优势一定会在智力上有所体现，尽管那个人总爱放空，仿佛对世界一无所知。
　　源点头。
　　唐忱推着眼镜，笑笑：“自己观察学会的？之前怎么不说话。”
　　源语气寡淡：“你们会希望我说话吗？”
　　“你们并不想和我交流，因为你们害怕我具有独立的意识，这会让你们产生残害同类的负疚心理。”源说得置身事外，却又看进了唐忱的眼睛，“我是你们生物学上的同类，社会意义上的异类。”
　　唐忱分神一瞬。
　　他十八岁从伊甸园毕业，在早衫济源的推荐下去灯塔实习了三个月。实习期的某天，他在双子大楼的公共食堂里吃饭，他记得那天那天他吃了蘑菇焗土豆泥，喝了研究院食品分部的速食培根奶油冲剂汤，胡椒味浓重，奶油也充满了化学制剂的塑料感。
　　在唐忱皱着眉咽下最后一口时，一位头发花白西装革履的老人坐在了他对面，他靠在桌边的拐杖手柄处镶嵌了一块漂亮的绿松石。
　　“很难吃对吧。”老人摇摇头，“我夫人生前每天都给我做便当，所以我没把那些研究员的抱怨放在心上。早知如此，当初我批研究经费时就该多关照食品分部。”
　　唐忱了然：“生产力所限，锡疫时期，事分轻重缓急。将科研经费的大头投入疫病研究是非常有魄力的抉定，我很钦慕您，凯尔特院长。”
　　凯尔特院长打量着唐忱：“我记得你是疫病医学系的第一名，没想到你把灯塔圆滑的那一套也学得分毫不差。”
　　唐忱礼貌地笑着：“我公共管理还算出色。”
　　“真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你去哪里都会很出色，我知道你，教你疫病原理的姆林斯基教授是我的朋友，他说你是基地近五十年来第一的天才。”凯尔特院长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但我仍会觉得惋惜。因为我们并不缺开会的秘书，但我们很需要能带领人们走出锡疫阴霾的研究员。”
　　凯尔特院长盯着唐忱的眼睛：“你的毕业论文我看过，《基于γ荧光对锡疫感染者血液的特异性反应探索疫苗的可能性》，很有意思，也很大胆，我们研究院的人探讨了一个月。还有更早的，你实验课的结课论文，《从锡疫感染者尸体特征反推病原体潜伏期的可识别性》，这至今仍是每个研究员电脑里都必备的文献之一。你做过那么多设想，提出那么多假说，难道一点都不想去试试吗？你在灯塔按部就班地等待每周惯例的二级会议、时不时召开的一级会议、每季度的联邦会议时，没有一刻不甘心吗？”
　　“一墙之隔，有志同道合的研究员，最顶尖的设备，和世上唯一的优势变异体。”凯尔特院长看着唐忱摇头，“而你，只能按照早衫校长的心意，躲在象牙塔里，浪费你的所有。”
　　“那真的是伊甸园给你提供的、整个基地最好的资源，所应该结出的果实吗？”
　　“早衫校长支持共同人权，反对被迫牺牲，可她对你的偏爱，难道不是建立在对其他人无形的掠夺以及一定程度上的放弃之上的吗？她自己尚且无法逻辑自洽，又如何说服你照着她的理念生存？”
　　“第一名应当是人类的先锋，而不是独善其身的既得利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