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疫》东木交

3、源与疫苗

　　“小学弟，我今天在楼下看到好多大人物。”白恩听到唐忱进实验室的声音，从成堆的数据里抬头，回头看到唐忱换好了大褂，正在往他们储存食物的冰箱里放什么东西，“是在灯塔开什么会吗？”
　　双子大楼分为东西两楼，东楼是研究院主楼，周围一片区域都划分给研究院，西楼则是灯塔，负责代表民众的利益裁决基地各种重大决议。两栋楼之间联通，有公共的大厅、食堂和地下停车场。
　　唐忱嗯了声，慢悠悠道：“或许吧。”
　　白恩纠结片刻，还是试探着开口：“今天……游行请愿的队伍都快到双子楼下了，还好兰德少将提前安排了人把他们驱散了，不然要被那些大人物撞见，还不知道会怎样。”
　　唐忱笑了笑：“嗯，看见了。还好我去做检测的时候都戴口罩，他们都没认出我，还给我发了传单让我参加他们下次集会。”
　　白恩被唐忱云淡风轻的样子搞得不知所措，当事人不怕，倒显得她的担心多余。
　　“额，也是。反正校长和院长还有少将我们都知道你的不容易，要真碰上了，也不会把你推出去的。”
　　唐忱接过数据看着，就在白恩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问：“校长任何时候都会站在我这边吗？”
　　白恩点头：“当然。伊甸园的人都知道早衫校长最喜欢你了。她当时不是担心你来研究院会处在风口浪尖上，帮你给灯塔写了推荐信吗？校长只希望你好好的，没想到小学弟你自己来了研究院。”
　　唐忱捏着纸，嗯了声：“有两个指标有点问题，我去看看源。”
　　唐忱在研究院的身份级别仅次于凯尔特院长，他的指纹还有脖子上挂的身份牌足以让他打开研究院的任意一扇大门。甚至整个双子大楼，除了存放绝密文档的档案室和正在进行一级会议的会议厅，其他地方他都可以畅通无阻。
　　他打开关着源的那间实验室，抬眼就和奥革阿斯笼里的人视线相撞。
　　那个人身材颀长，脊背瘦削而挺拔。他有着冷白的皮囊和漆黑的眼睛，像高原上亘古不化的雪和锋利冷峻的山岩，又像宇宙尽头的纯粹的光与暗。
　　这里没有人试图和他交流，因为实验室守则上写得很清楚，不要把他当一个“人类”。所以没有人教他说话，也没有人听到过他说话，甚至没有人听到过他发出声音，他痛极了也不过微蹙一下眉头。
　　但唐忱并不觉得他像未开化的兽类，因为他的眼睛始终清明而平静。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不去过问，甚至给他喂药抽血都不需要按住，他会顺从地张开嘴、伸出手，这让他脖子上的带有麻醉针的项圈都成了摆设。
　　唐忱先移开眼睛，打开电脑看今天上午其他研究员对他服药后血样的分析结果。无数的数据显示，他近乎完美的基因让他拥有极佳的身体素质，对锡疫的免疫能力、更强的自愈能力、更快的应激反射、更敏锐的感官——甚至还有一张极为好看的脸。毕竟，那是自然选择下千万人里唯一一个优势变异种。
　　如果诱导胚胎的成功率足够大，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那唐忱不敢想象整个人类社会会以何种速度走出阴霾、重新在这个星球上建立起钢筋水泥的森林。
　　但是没有提示，牛顿还没有找到那个往下落的苹果。
　　唐忱指节规律性地在桌上轻叩，忽然响起的通讯器打乱了他的思绪。
　　“这里是防控总局，城门安防部部长简，找唐忱博士。”
　　“这里是唐忱。”
　　“下午四点十二分，基地城门附近的安德鲁广场爆发锡疫，确定病变人员一位已射杀，警戒区已建立，区域内共计人员三百一十八名，请求前来检测，完毕。”
　　“收到，我一个小时到。请您再向灯塔备案司和防控总局最高领导人汇报，其余按标准流程执行，上方任何指示有劳您转达，完毕。”
　　唐忱起身，视线再次和源交汇，一闪而过。
　　源平静地注视着唐忱离开他的视线，然后敏锐的听觉让他知道，唐忱打开了外面的冰箱，他再次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小块蛋糕。
　　“生日快乐，希望你的愿望是祝我今天一切顺利。”
　　唐忱不需要他作出任何反应，他离开得干净利落。
　　源看了蛋糕片刻，平静地叉下一角吃掉，浓郁的巧克力香气弥散在他舌尖。他听到唐忱打开保险柜，输入密码，打开，拎上一个箱子，出门。
　　源知道，唐忱以前的步骤不是这样的。以前唐忱会在一墙之隔打开那个箱子，把什么东西注射进他自己的身体，然后进行漫长的挣扎，发出像被塞住口鼻而后打碎脊骨的兽类的呜咽，最后归于平静，再换掉衣服，若无其事地出门。
　　至于为什么不再在实验室就注射，源也在其他研究员的交谈中得知。唐忱注射的是来自他的血液、经过提纯化合的半成品疫苗，起初药效长达十二个小时，唐忱有充足的时间在爆发锡疫的地方分辨民众是否感染，但是高频率的使用让唐忱对它产生了抗药性，现在药效只有三个小时了。
　　没有人知道半成品疫苗抗药性的衰减规律，就像没有人知道它的副作用，因为唐忱是这一创举的理论奠基者，也是最终成品的唯一检验者。
　　白恩开车，唐忱坐在后座，估摸着时间给自己注入疫苗。
　　冰蓝色的液体从静脉注入血管，随着药物的扩散疼痛席卷全身。白恩不去刻意辨别，但她能听到唐忱蜷缩成一团时骨头的咔咔声，还有喉咙里拼命压抑也藏不住的低吼声。
　　白恩曾经没见过唐忱注射的样子时，问过唐忱那是什么感觉，开玩笑说要不下次让她试试。当时唐忱笑得无奈，说，四肢如坠冰窖，五内俱焚，剔肉削骨，痛不欲生。
　　唐忱话说得恐怖，语气却轻飘飘的像是在讨论天气。白恩被他吓住了，问他是真是假，唐忱点头，说，所以不要试了。
　　白恩后来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折磨。
　　快到的时候后座的声音停了，白恩回头，看到唐忱侧躺着，面色惨白，头发被薄汗打湿后粘在额前。唐忱一只手捏着眼镜垂下，另一只手颤抖着解开一粒扣子，喘着气，像一张揉皱的纸在微弱的气流里翻飞。
　　“到了。”
　　唐忱点头，白恩先出去，留唐忱在车里。等唐忱再出来的时候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戴着口罩。
　　“学姐你照例坐防控总局的车回去吧，这辆车留给我。”
　　白恩点头，知道唐忱是怕身上携带的病毒到时候感染了没注射疫苗的她。
　　白恩目送唐忱走进银灰色制服和黄色警戒线围成的隔离圈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声顿时嘈杂起来。恐惧的、愤怒的、担忧的，各色眼光各种声音如有实质般将唐忱淹没。
　　但唐忱仿佛毫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排斥，在狙击枪红点的远程护送下径直走到广场的中央，那里升着两面旗帜，黑底的七环相扣旗和红底的六芒星旗，象征着联邦和西南基地。旗下的高台上给他搭了一套桌椅，唐忱坐下，挥手示意，简部长的声音就透过广播，指挥民众排队接受检查。
　　拒绝接受检查是可以被原地击毙的，所以无论人们是否甘愿，都只能排着队上前，接受那足以决定他们生死的十五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