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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99.2.8 ...

  •   周一 1999.2.8 晴转雪转阴

      昨晚,那女孩在一个农村的路边停下来了。她并没有到车后休息,只是坐在车椅上休息。我发觉她并未下来时,已经是今天早上了。昨晚我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兴许是太累了,我在等到她停下来前就睡了过去。可能是梦中太痛苦了,醒来后整个身子都像是被拆卸过一样。和溺水后一样,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现实中的空气,然而到写日记的时候,我却连梦见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说来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梦,只不过梦醒后留下了一些不适而已。

      在刚从梦中抽离的恍惚中,我看见了她从路的尽头跑来。分明是冬天,空气中却已经闪着丝绸一般的光泽,清晨的阳光还不甚明亮,只是这样随意地照着,像一个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灰尘在金色的光束中跃动。

      她去买了早餐。“喏,这是包子,还热着呢,就着水吃,咱们下午到县城再吃顿好的!”说着她便把还热乎的包子递到了我的手上,“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朝我笑了笑。可我还没洗漱呢。我拿着包子,环顾了四周,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似乎已经远离了大海。“这是哪里,有水洗漱吗?”我尝试性地问了问,这附近实在是什么也没有。她愣了一下,随后用手背蹭了蹭脸,轻摇了一下头,强打着精神说:“这是王庄。没新打水,”她指了指我手中的水杯,“就先简单用这杯里的水简单洗洗吧。”我点了点头,走到一旁洗漱去了。

      水已经冷了,刺骨的水扑到我的脸上时,我突然间就清醒了。我已经彻底的离开了那里,远离了建邺路上的那家酒吧,我再也看不见了那朵只为我盛开的玫瑰。我紧闭上双眼,冰水混着寒冷入骨的风刺痛着我的脸。用手抹了一下脸,水打湿了地,我胡乱地擦了擦手。

      洗漱完,剩下些许水,还是要省着些用的。我走到了车尾,拿起了放在车后的包子,塑料袋上仍挂着水珠,还是热的。

      包子皮的颜色是稍稍偏黄的,褶子叠得很漂亮,面很软很热,一口咬下去就能够吃到肉。热气从包子中扑面而来,应当是猪肉大葱味的,我深吸了一口气,美满与幸福的空气就立刻充斥在我整个胸膛之中。边喝着不久前还用来洗脸的水,我边像土匪一样扫荡完了包子,虽然还觉得有些饿,但是也还算稍微垫了肚子,不知道她吃过没有,吃饱了没。那女孩正站在车头,靠着车子,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我走上前去,只发现她在抽烟。她在抽烟?我突然间有些愣住了,虽也不是说女生不可以抽烟,就只是有些奇怪。她竟然会抽烟。

      她似乎看见我了,将烟扔到地上,用脚踩了一下烟,旋即将烟蒂捡起,放到了手中的塑料袋中。她清了清嗓子,“那个,你吃完啦。我们现在出发?”我看到她稍微有些局促的动作,轻轻笑了一声,“你倒也不用这么紧张,只是抽烟而已。”她尴尬地笑了笑,又扯了扯手中的袋子,“嗯,好。”,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我们出发吧,早些走早点到县城休息。”

      “好。”我跟在她后面上了车。她很瘦,尽管穿着冬季的衣服,却仍能透过飘动的衣服看出她消瘦的身影。轻微的驼背,走起路来像是一个地皮流氓,一晃一晃的,但又像是T台上的模特,很是潇洒。她的个子比我要高上许多,约莫有一米七五,我踩着她的影子上了车。

      这次是白天,我便坐在她的身边。说真的,要还是坐在后面,说不准就会有好事的交警来找麻烦,况且坐在后面也确实不算安全。

      货车坐着算不上舒服,车椅很硬,车内也有一股风吹不走的汽油味。车内后视镜上挂着毛线织的兔子挂件,想来是因为快要到兔年了。不过这个兔子挂件像是被洗过一样,虽然还是纯白的但是看起来已经有些磨损了,看样子已经有些日子了,应该清洗过几次。车上只放着一个水杯和一个手提包,并没有什么漂亮的装饰物。不过这样也好,东西太多总是有些危险的。看周围的景色久了,也是有些腻了。大片、大片白色的田地中偶然露出黄褐色的土地和枯草,单调且无趣。常常觉得这是在不停倒带,我只消得静静看着她的脸。

      她的头发并不长,只是刚刚及肩而已,十分蓬松,应该是烫过的,发尾的小卷相互勾连,随意扎着半扎发,有几缕头发从一旁跑了出来,又被别入耳后。穿着领口稍泛黄的黑白棋盘格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羊毛开衫,袖口处有些许线头,不过都很短,看样子被修剪过。开车的时候,戴着一个黑色墨镜,将她的眼睛盖住,不过这更衬得她的皮肤的美了。是没有瑕疵的乳色的丝绸,温柔而娇嫩。她的唇,颜色较浅,像是蒙着一层白色蕾丝的山茶花。她随手拿起了右手边的水杯,抿了一口。白色蕾丝上落了晨露,我的眼神不由得追逐着露珠上光点。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一只猫,全身心地追逐墙上的光线是我的天性。

      冬日的阳光很奇怪,分明是这么冷的天气,照在人的身上竟然也能让人感到暖意。我的头有些发晕,脑中被什么东西固住了,只能呆愣愣地看着她。还好她的脸足够迷人,人在阿芙洛狄忒面前是只有臣服的份儿的,我只想一直看下去。

      “你别总是看着我”,她感觉到了我的视线,脸上出现了一些红晕,当然也有可能是太阳照的,“我要没法儿开车了。”

      我悻悻地应了一声好,随后就将头扭到一边。被揭穿的羞愧涌到我的脑中,我无法再去想些有的没的,最好让外面的冷风吹醒我。

      透过车外的后视镜我瞧见自己的脸,尴尬、泛着不正常的红、紧闭着双唇。这是一张愚蠢至极的脸,盯了一会儿,我心中逐渐升起一种脱离感,我不是很认识这张脸。我有多久没认真看过这张脸了,我竟然每天顶着这张脸与世人相处,简直是不可忍受。这些好心人竟然能够平心静气、友善地与我交流,我有些感激不尽了。可是,张意呢,这么好的人,到底上辈子犯了什么样的错才能爱上这张脸。这张脸应当对她道歉,它的存在就是对于纯洁的侮辱。

      这张脸,实在是太陌生了,太可怕了,脸上充满了局促与疏离。无框眼镜下只是一双劳累、无知且愚蠢的眼睛,没有一丝的光芒。挂着泪痕的镜片下,是不知什么时候长的粉刺,像是喷发后的火山一样生长在黄中透红的脸上。我用力扯出了一个笑容,镜子中的怪物也像是哭一样扯了扯嘴角,那副表情简直是可怕,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类人的怪物,它竟然还会学人笑。这真是可怕。我的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干了,便分泌了些泪液,那怪物的眼睛竟也留下了液体。它的哭却也不像是哭,空洞而无望,哭的时候应当是难过或者失望啊。兴许它上学的时候没认真练习吧,只学了些做人的皮毛。

      害,这也是一个可怜的怪物。我突然对这个怪兽生了些怜悯之情,什么也没学好就要被推出来到这个社会上受磨难,还要顶着这么丑的一张脸,这个世界对它也太残忍了些。

      我不想再去看这张脸,实在是太丑了些。就如钱锺书先生所说的,“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我不忍再伤害这个怪物了,便偏回头来,看着车前的道路。路也确是无聊,看久了就会生出一种厌烦之感,再久一些就会生出“我不会要死在这里吧”的害怕之情。还好,这一路上身旁还有个人,不至于太关心这条无尽的路本身。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身旁突然传来她的声音,“昨天太晚了,也没想起来问你,现在不是闲着吗?”她在找补些什么。

      “方芸依,今年二十五了。”我尽量目视前方,不去看她的侧颜,尽管对我来说,那算是一种极大的诱惑。

      “哦哦,我叫池雪。”她边说着,便转动着方向盘,“我是荣成的,今年二十三了。”我还是没忍住望向她,没办法嘛,说话的时候注视别人也算是一种礼貌吧,况且还是这么美的人。

      向右转弯后,她又继续开始问我一些事情,左不过是我在做什么,又要去哪里。我面对美人一直都是很诚实的,我就一一回应了。虽然这些回答,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是不是真的了,记忆总是会在存储期间被篡改。我也只能按照我的第一印象稍微美化一下回答。

      “我是无业游民,没钱就去刷盘子、端盘子”;“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不去哪里,我随便走走而已。我也不清楚。”;“我什么都吃,不挑食,不过早上的包子真的很好吃”……

      当然,我也很幸运地获得了关于她的一些消息。

      她喜欢吃甜的,最喜欢吃巧克力,不过因为没吃过几次。她喜欢兔子和猫,家里养了一只灰色的猫。她喜欢开车,因为车可以带她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成年后就去学车,很快就拿到了驾照。但是送货却在才开始几个月,她在这之前是在柜台卖衣服的,努力攒钱买下的车。她胃不好,常常吃不下饭,听她说,那是她为了省钱不吃饭落下的病。她喜欢听SMAP的歌,会跑到城里买他们的碟片,她说她最喜欢的人叫木村拓哉,那是个日本人,她听不懂日语,但是却很喜欢他的歌声。家里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很早就嫁人了,而她十六岁就出来工作了。家住在荣成,一家人都是渔民都很黑,但自己却很白,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晒不黑。说到这里,她还笑了一下,笑盈盈地说着“他们都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要是真的就好了。”

      我想要越过黑色扶手箱抱她,可我被禁锢在这座椅上,我无法动弹。她用手擦了擦墨镜下的眼睛,随后又问“对了,马上过年了,送完这批货我还要回家过年,你要去哪?”她扭过头,望向我。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想要说我马上就走,可我竟然有些舍不得。果然,像我这种人就是会见色起意吧,看到漂亮的人就想多看一眼。

      “嗯,我还不知道要去哪儿。”我只得如实回答。

      “那要不你先跟我回家吧,”她将车拐进了一条小路上,“反正就只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我就等着她这句话,我实在是太想再多看她一眼了。至少现在是的。虽然我也知道这有些过分了。

      我望着山上郁郁葱葱的松树林,随口问道,“现在在哪,什么时候能到县城呢?”

      她告诉我,现在还在村里,具体是哪里她也分不清楚了,不过还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

      我点点头,示意我已经知道了。不过现在想起来有点蠢,她明明是正在开车呢,怎么能注意到我这轻微的动作。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个稳定、体面的工作啊,”她仍是只看着前面的路,“应该学习成绩挺不错的吧。”

      “我吗?学习也就那样,都退学了。”我随口回答道,可没承想这把她吓到了。

      “退学了?”她大声问道,要是没戴墨镜,我或许还能看到她放大的双眼,“为什么要退学,上学不好吗?”

      “没说上学不好,就是不想读了而已,不合适。”我这样解释似乎没法让她满意,她还在不断追问。“有什么不合适的呢,你都戴眼镜了。”这种没逻辑的理由让我听完不由得嗤笑了一声。“笑什么,”她似乎在怪我,“戴眼镜的确是读书人的专属呀。”我连忙摆了摆手,“不是,不是。近视只不过是因为我没保护好眼睛而已,学习没搞好,眼睛也看不清了。”

      “那你在哪里上学啊。”她连忙换了一个话题,但又因为是她说的,语气天真的又像是随意问出一样。

      “我在省会上学,学法律的。”

      她听了似乎是很震惊,用一种近乎崇拜的语气说道,“你学习真的很好,能在省会上学。”我虽然说了这没什么,但心里还是有一丝莫名的欣喜。那种丑陋的虚荣心被满足了。

      “不过,真的很想看见你上课的样子啊。”她喃喃自语着,声音不是很大。但在只有我们两人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刺耳。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竟幻想与她一同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牵着手,看阳光落下,樱花飞舞。我要是困了,就枕着手在她身旁休息,睡醒就可以看见她垂下的发丝,她匆匆忙忙地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我探过身去,看见纸上写着“今天下午去吃巧克力蛋糕吧!”。这样的日子就像是樱粉色的丝带,用蝴蝶结点缀我墙灰一样的人生。

      可是,我们那时候并没有相遇,也没有蝴蝶结与巧克力蛋糕。只有厚厚的资料与攒动的黑色人头,我是其中一员,被裹挟着前进,却不断后退。忙碌与无聊搅拌在一起,混成了有毒的糖浆,我看着自己的生命被黑色如蚂蚁的文字咬蚀。我的世界里,逐渐没有了我,只剩下那个总是拖延的学生,那个奇怪的室友,那个比赛中会突然抽搐的拖累,那个靠着父母供养但毫无回报的寄生虫。我被解构成了他人眼里的异类,一个一事无成的怪物,而不是我自己。我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于是再也看不见自己。

      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了学校了,我的脑子与身体已经无法应对那种日子了。

      在研一的时候,也不知怎地,感到越来越无力,再也记不住看过的书,看不清眼前的文献。我本来是一个心跳较他人更慢的人,却在那时总是觉得心慌。我呕吐、暴食、不受控制地哭泣。从我口中说出的语句是已经破碎了的。我的人生像是被拉上了坏的发条,不断地向更黑暗的地方滑去,我无法控制住坏掉的车,只能看着自己逐渐坏掉,无能为力。那时的我,无法思考,用尽全部力气也只能做出逃离这一弱者的行为。

      退了学后,情况也没有好转。辗转于各个医院,也不过是知道了,我有病,仅此而已。现在在梦中,还是会梦到我被困在医院里。医院里的饭,很难吃,我什么也吃不下。那里的菜是灰色的,味道很差,偶尔还能吃到盐粒,是冷的。大多时候,我会一个人躺在床上挂着水,看着朋友带来的书,但是护士会告诉我不能看书。所以我就只能望着外面的树枝,我与每一片树叶交友。我到那时才理解,为什么莫泊桑笔下的那位女孩会如此在乎那片常青藤叶。偶尔,护士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让我去电击室。她们说,我是最乖的,我不会念叨着重复的无意义的话,我也不会动手打人。但是,她们还是要困住我,直到我符合了一些可以量化的指标。

      我想我的病并没有好,又或者说,我困在病中太久了,病已经构成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我已经无法想象我之前“健康”的样子了,我也记不清了。好像这种病是从我一生下来就带着的,已经深入到我的骨髓里了。

      她一路上,也没再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地开着车。在路边休息时,她才再同我讲话。“坐这么久了,下来休息一下吧。”她推开了车门,跳下车去,“前面还有卫生间。”

      我点了点头,跟着她下了车。

      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好像换了一个肺,是重获新生的感觉。她低下头,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她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支烟,不过双手都垂在身旁,并没有给这支烟点火。只是这样夹着而已。

      开始飘雪了。她灰色开衫上落了几片纯白,我试探性地问她要不要回去。她笑着和我说,不要,还没玩够呢。这么冷的天,有什么好玩的。我忍住了自己要吐槽的心,算了,她穿的还这么少,她不觉得冷就行。反正冻得不是我。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将身上的羽绒服脱下,盖在了她的身上。虽说,美人生病可以增加其破碎之美,但我实在不想见到她感受到疾病带来的不适。

      “哎呀,不用的”她试图推脱,但被我一口回绝了。“你穿的也太少了些,会感冒的。我穿的毛衣很厚的。更何况你还要开车呢。”

      “好!”她接受了这件衣服,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声音里溢着欣喜。“很无聊,对吧。”她自顾自地说着,“不用说不无聊,我知道的。很无聊。”她的脚在地上画着圈,手中夹着的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回去,“不过你来啦,我们会一起让这条路变得有意思吧!”她的话过分纯粹了,天真到让人不忍心拒绝。我看见话语凝结成冰,我相信那会是永远。

      她说完,望着我。她向我发出了邀约,我欣然接受。我想,我或许以后也有家了。我们以后都有家了。我们会去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只有我们两个人,那里只有秋天,只有无边的荒草与辽阔的天空。我们会坐在车后,看秋夜的寂寥星空,听远方的无名民歌。秋夜很冷,但我们拥有彼此。

      她替我掸掉了肩上的雪,将身上的羽绒服脱下,轻轻盖在我身上。她的体温是这个温度吗?温暖地包裹我,是春天的风、夏天的花。“休息好了,我们就出发吧。”她边抻着腰边向车走去,我在后面快步跟上。

      回到车上后,她放了一张CD,她说那首歌叫夜空ノムコウ。她说第一遍的时候,我并没有听懂,于是她用手指在我手心慢慢写着,“是日语哦,夜空ノムコウ,意思是夜空的彼岸。”她的手尖凉凉的,慢慢划过我的手心。我的心也像被触动了,心跳不断加快,耳朵很热,这双耳朵似乎在向她大声宣告着我的爱意,这个叛徒。她似乎是没看见,但是嘴角却有着压不下去的笑意。

      “这首歌很好听,前不久Takuya还在舞台上表演了呢。”她忍不住和我分享她的偶像, “那场表演真的是很完美,等有空,我们一起看!”

      “悲伤要到何时才会消失殆尽呢。微弱的叹息留下一丝淡淡的白色,稍纵即逝。”

      歌声伴着外面的雪花落下,雨刷有规律地清扫着车窗,车窗上盖着薄薄的一层雾,雾的背后是纷飞的雪花,车内温暖而旖旎。是在六本木吗?我与她一同回家,外面正飘着雪,银蝶飞舞,我也同现在一样,坐在她的身旁,车外是暖黄色的灯光,在钢青色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梦幻,是星星落于人间。我慢慢摇下车窗,探出车窗,任凭风吹在我的脸上,闭上双眼,我感受到了生命与此时。

      我想我会永远记住。

      在这之后,又继续放了很多这个团的歌。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明明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异国的歌曲,也不觉得尴尬与无趣。我们无需说话,歌声自会连接起一切。

      车逐渐到了喧闹的街上,也渐渐将我拉出幻想的世界。“快到城里了,饿了吧,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菜馆。”她终于说话了,似乎从开始放歌,她就没怎么说过话。

      我们都沉浸于歌曲搭建的梦境中了。

      “好。”我点点头,摇上了车窗,暂时隔绝掉外面的喧嚣。

      这座城市里有很多匆忙而幸福的人,也有浑浑噩噩、一事无成的人,有那么多的人为了明天而奔波,也自然有躺在长椅上喝着啤酒的人。他们长得是这么相似,连同他们的人生。同样的上学,同样的回家,同样的结婚生子,同样的工作,同样的去世。他们的爱与恨,他们的痛苦与幸福就像是千百年前已经被预先设定好的一样,重复地上演着。他们连衣服都是如此近似,就像是上帝随便给他们扔了几件,他们就趋之若鹜地捡起来套在自己的身上。在回家的路上,怀着幸福或是劳累地买上供一家子吃的饭。就这样过完了一生。

      临近过年了,路上的人总是很幸福而疲劳的。他们的苦日子要暂时告一段落了,无论这一年来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经历了多少的磨难,前途又多么的未知,他们都将迎来为数不多的幸福,一种所有人围在一起吃饭的幸福。不知道这是不是专属于中国人的任务点,只有回到了一个名义上的“家”,与家人在一起,吃上其实也没那么好吃的饭,才能刷新。我想,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应该就算不上中国人了吧,我的任务从来都没办法在这种时候刷新,我的痛苦与磨难仍将继续。

      外面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馒头、烧鸡、水煎包、荷叶粥、鲜肉小馄饨……年龄小的孩子被大人抱着,稍大一点的孩子则是被牵着,大人们有的踮起脚看前面的路,有的站在小推车前等着新出笼的包子。池雪摁了摁喇叭,也不见前面的人走动,“当初不该走这面的,怎么这么多人。”她拿起身旁的水杯抿了一口,“怎么也不动呀,倒是走啊。”她逐渐开始不耐烦。货车以极慢的速度挪动着,下午两点钟的阳光照到人的脸上,着实让人不太舒服。头晕和厌烦的弥漫在不大的空间内,人们说不完的话从车窗的缝隙处溜了进来,侵占了可供呼吸的氧气。“什么时候能到?”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嗯,快了,如果不堵车的话。”她捉急地左顾右盼着,“再过一个红绿灯就行。”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但是,停车场已经停满了,又只得再拐到别的地方去。这段的路,没有音乐,很是让人厌烦。

      等到我们找到可供停车的地方,再走到菜馆,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这一天,又要这样结束了吗?

      菜馆里还没有太多的人,只有一个服务员坐在一个餐桌旁无聊地擦着桌子。

      “这家东北菜不错,”她指着墙上的菜单说,“你看看要吃些什么?”

      我扫视了一眼,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只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所以要吃东西而已。“我都行,你随便点些吧。”我找了一个看着比较干净的椅子坐下了。这家店的桌椅看着似乎都蒙着一层油。

      “那行吧”她点了点头,“老板,来一份锅包肉,一份拉皮儿,一份地三鲜,再来两碗米饭。”她点完菜就回到座位上,我们俩尴尬地看着对方。

      兴许是太安静了,只有后厨的油烟机发出呼呼的风声,她开始和那个无所事事的服务员攀谈。

      “最近街上的人真多,上次来这儿人还没这么多的,”她转过身面向那个服务员,“都不方便停车了。”

      “今天是小年”服务员耸了一下肩,“估计大家都出来过节了吧。”

      “哦对对,是小年。”池雪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日子过得挺快的,不是吗?”“还行吧。”“确实,日子一直这样过着,也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慢的。”“嗯,对。”服务员明显在敷衍她。池雪便不再自讨无趣,她撅着嘴,撑着头,呆愣愣地看着我,像是有心事,又好像只是无所事事。

      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池雪将手腕上的发绳取下,递给了我,“喏,小心头发。”我接过发绳,“谢谢,那你呢”她拿起筷子,叨起一块儿肉,“不用了,我头发也不是很长。”我将头发随意地挽了起来,“好,谢谢了。”菜的味道不错,这是我这么久以来吃得最满足的一次。锅包肉炸的很酥脆,酱汁调的也恰到好处,拉皮儿很是下饭,配上热腾腾的米饭,简直是完美。池雪还在吃着些什么呢,就忍不住向我邀功,“怎么样,不错吧。”她鼓鼓的脸颊泛着粉色,眼睛亮亮的。她湿漉漉的上目线里充满了欣喜与期望,多谢她那较常人来说短上许多的座高。“很好吃。”我尽量压住嘴角的笑意,这份心意可不能这么快被她发现。

      “我就说吧,”她举起手旁的水杯,“超赞!”我还是没忍住笑容,“对,超赞!”我也举起了水杯,“那就以茶代酒,来庆贺一下?”“好!”清脆的碰撞声。

      我们举杯庆祝,于茫茫人海相遇。

      池雪吃饭的节奏似乎是顾着我的,她时不时会看一眼我碗里的饭菜,然后再决定自己接下来吃饭的速度。她会身子稍微前倾,睁大双眼向下看,眉头轻轻扭在一起,嘴巴会不自觉地抿起,嘴角的肉嘟了起来,留下了一对短短的括号,应当是桃子味的。我有些并不愿将这个发现告诉她,她兴许会感到尴尬。况且这种小事,也不必专门同她讲。她为什么这么可爱。

      几乎是同时,我们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那这就走?”她看着我,“还是再待会儿?”她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我,但是她自己又明显已经做出了选择——她已经站了起来。“那走吧。”我顺着她的意思回答。

      “好,早些走也能早些休息。”她将凳子朝桌下推了推,拿起放在桌上的水杯。她要去付款了。我手上并没有太多的钱,但也跟了上去。我总不好吃白食的。

      “一共十二块。”老板看了看账簿,站在收银台后。池雪用手抹了抹桌子,皱了一下眉头,“老板,便宜点,你看看你这卫生做的。”“十一,不能再便宜了。”老板的语气很是坚定,但池雪还是在砍价,“十块五。”老板叹了口气,“你这小丫头,哎,看你送货也不容易,十块五就十块五吧。”

      砍价成功了。她向我眨了眨眼。我看着手中的钱包,说什么也要替她付钱,她却也没怎么推脱,只是让我付一半的钱就行。“毕竟是我们俩一起吃的,让你这个‘无业游民’替我付钱多不好啊”她这样说着,还将“无业游民”这四个字加重了。我知道她在取笑我,但绝对是无意的。她让我付钱就已经维护了我这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了,其余的只不过是她孩子样的笑话而已。

      我们重又回到车上,太阳已将要落下。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落日。金黄的光辉照明了前方的路,歌声如水般流淌。白色毛线小兔披着玫瑰金的披风,跳着维多利亚时代的交际舞。没人说话,却是格外的安心。碎金落在黑色柏油路上,香槟色的玫瑰花束被随意丢在路边。晚霞如绸,纯净的蓝、清透的紫、轻盈的粉、热烈的橙,晕染在一起。

      路灯亮起,在天黑之前。不久,月亮影影绰绰地照着,只消得照亮它身旁的几丝云彩。近光灯伴随着清脆的声音亮起,已经彻底入夜了。

      货车的灯要比天上的月亮要亮,不是吗?

      “我们今晚还住在车上吗?”

      “不,今晚睡床。一会儿就到旅店了”

      “好。”

      月影婆娑,只有异国的乐曲缓缓流淌。我倚在窗上,放空着自己。不去想其他的什么,就只是作为一个生命体,活在这个瞬间。

      “到了,”池雪拉下手刹,“可以休息了!”她停稳车后,跳下了车,在车下向我做了个“请”的手势,“お嬢さま,どうぞ。”这人,听入迷了吧!说什么日语啊!

      我悄悄翻了个白眼,慢慢下了车。没成想,她竟扶着我,故意压低声音,“我的公主殿下,小心。”这人什么时候能走出剧情啊!我也没让着她,“谢谢王子,王子这一路上辛苦了,我们快去歇息吧。”她听到后像是很满意一样,暗自笑了起来,“好的,公主殿下。”

      在办理入住手续时,池雪扭头问我,能不能接受和她睡在同一张床。求之不得。我自然没这样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可以”。去房间的时候,她忙不迭地和我解释,“是因为双人间比单人间要便宜,才要双人间的,不是因为别的。我不会打搅你休息的。”听她这么着急和我解释,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想逗她一下,“难道你还想做些什么吗?”她连忙摆了摆手,“不是,不是。只不过是怕你担心而已。”

      我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哎呀,我都明白的。”她才如释重负地说了声“好”。

      她到底在慌张些什么,太明显了啊,明明可以不用这么明显的。是和我一样的心情吗?我希望是的。

      发黄的床单和上位顾客留下的烟灰,白墙上剐蹭的不明黄褐色痕迹,这一切都是这么的令人作呕。踩在有裂痕的地砖上,我竟然觉得自己的鞋跟被粘住了,粘住了也好,不会掉下楼去。“嗯,至少它便宜。”池雪站在我身旁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对,还好它便宜。”

      “今晚,就别洗澡了吧。”池雪将包放在椅子上,那椅子上有几个被香烟烧破的窟窿,“这里不太干净。”

      “好,那我们就休息吧。”灯光昏黄,她先躺上了床,我倒也不是很困,就坐在桌前写日记。现在,她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想来应当已经进入了梦乡。

      只剩下,桌上这一盏台灯,忽明忽暗。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已经与她度过了许多这样的夜晚。床上鼓起的白色的一团,蜷缩着,平稳且规律的呼吸声,随意扔在一旁的灰色开衫。我此刻,应当关上灯,踮起脚走到床边,将她脸上的头发轻轻拂过,落下一个晚安吻。再慢慢掀开被子的一角,与她共享一个专属我们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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