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999.2.7 ...

  •   周日 1999.2.7 阴

      今日,从旅店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外面阴沉沉的,空气很湿,我好渴,可是没什么喝的水,我想喝橙汁了。我摸索着睡前放在枕边的眼镜,它好像不见了,我什么也没摸到。我挣扎着站起来,一阵眩晕。过了一会儿,我才勉强能模模糊糊地摸到面前的光亮。

      这是一个破烂旅店的一间单人房,和所有廉价旅店一样。阴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旧报纸腐烂的味道,地砖已泛黄、逡裂,像是老年人的手。我的眼镜似乎掉在了地上,可是我看不清。那时候,不应该买无框眼镜的,连眼镜都找不到。我慢慢蹲下来,用手在地上一寸寸地寻着,我似乎摸到了软而热的东西,或许是老鼠。想到这里,我头皮又开始感到一阵发麻,那种触感真的不算好,那活物的毛黏哒哒的,我猜想它前不久刚去过的地方,应该是楼下厨房的垃圾桶。它应当是灰色的,它的尾巴太长了。

      还好最后找到了。不过站起来还是一阵晕,我的身子真的有些差了。

      我应当退房去下一个地方了。可是,又该去哪里呢,我应该会沿着海岸线随便走走,走到下一个旅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吧。我想闭上眼睛了,可是睡不着,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有些恶心。分明已经有很久没进食了,可为什么还会有这种想吐的感觉。我并不清楚,只是一股子水向上涌,可我并没有吐出来。我看不见它的颜色,却能感受到,它是翠绿色的,很薄,很轻,泛着很淡的酸味。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包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和这个本子,仅此而已。要离开了,这个城镇还不认识我,而下一个地方又是不欢迎我的。

      关上门,旁边的住户和我打了声招呼。我点了点头,在我想热情回复的时候,他关上了门。我只得讪讪地下了楼,我深刻感觉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我是想让这里的一切都能圆满结束的。不过,这并不是戏剧,幕也没落下来,我似乎有些过于表演化了。就这样吧。楼梯在吱吱呀呀地乱叫着,我扶着扶手慢慢向下走,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胖胖的老板娘正在一旁训斥着她的孩子,我可不想让孩子感到不舒服。老板娘将她肿胀的手重重地抬起,“啪”的一声,很响。我停下了脚步,紧贴着油腻的墙壁站着,我转过头去,尽量不去看,似乎不去看就不会发生。可是混在风声里的抽泣,过于尖锐了,割破了我的自欺欺人。

      还是被老板娘发现我要走了,她转过身,朝我笑了笑,“哎,这就走啦,不再多留会儿,至少等年过了再走啊!”我朝她摆了摆手,“不了,您先忙吧。”说完这句话,我就开始懊悔。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明知道老板娘是在做什么的。我既然明知,还这样说,我是个教唆犯!这个孩子的身上没几块好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淤青比她身上的裙子还要花。我居然这样说了,她又该如何恨我呢。写到这里,我又开始感到自责。我这一年来,曾无数次地想要拥抱她,想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美好,可是我做不到,也说不出来。就这样离开了,甚至连一颗糖都未曾买给她。

      我厌恶我自己。

      建邺路还是像往常一样热闹。我走在街上,突然感觉有些陌生。是因为空气太冷了、太潮湿了吗?一切都像是新的,不过好像又用了很久。我拐进那家酒吧,可能太早了吧,店里没几个人。服务员懒懒散散地摊在椅子上,见我来了只是随口问了声好。我走向吧台,坐了下来。“还是老样子?”张意边低头擦桌子边问。她随意将头发挽起来,漏出白玫瑰似的脖子。我放下背包,点了点头,“对,还是的。”她把酒递给我时,可能注意到了我身旁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就问道“这次要走了,去哪?”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可能哪儿也不去,只不过是不再在这里呆着,仅此而已。“谁知道呢,随便转转。”我这样说了,用勺子慢慢搅着,看冰块儿沉浮。她不知怎的,哧哧地笑了起来,“说的像是要去人民公园转转一样,那我以后朝哪里寄信呢。”我被问得发蒙。她要给我寄信,我从未想过这些。我眼底有些发酸,我未想到她竟然能愿意给我寄信。

      “算啦,你也没想过吧,快点喝吧,别等到冰化了,我爱你。”她转过身去。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杯子。屋内很暖和,杯壁上渗着水珠,我是多余的,我无意和她产生情感上的纠葛,可现在我为什么又会这样呢,我又伤害了她吗?我同她做过爱,可是我真的爱她吗?我的离开,是对的吗?我开始怀疑自己,我似乎不应该离开,可是我并不爱她。我不能这样浪费一个人的生命与情感,再这样下去同谋杀无异。她爱我,所以我应当离开。秒针转的实在是让我有些厌烦,它一遍一遍地以相同的速度转着,我开始头晕。或许我现在应当离开,可是我的脚被迟疑用水泥固住了,我无法移动。我只能坐在这里,看着吧台上将要凋谢的玫瑰与令人厌烦的时钟。

      冰要化了,连同她的泪。“你真的要离开吗?你能不能为了我留下。”这个海边长大的女孩有着像海雾一样的眼睛。她试图握住我的手,我不合时宜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镜上起了雾,我想擦掉,但是好像来不及了,她抚上了我的脸,擦去了什么。“抱歉,我不该挽留你的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低下了头。我还依恋着她的手,她的手是这样的温暖,多少个夜晚,这双手慢慢地抚上我的身子,丝绸一般,将处于黑暗中的我抛上了充满光亮的高处,我的脑中一片白。

      我看着厚重的木桌,用极小的声音说着,“对不起,是我做错了。我不知道去哪里,什么地方或许都不欢迎我。我也爱你。”我习惯性地告诉她我爱她,可我明知道我其实并不爱她,我还是这样欺骗了她。我只是不想让她这么善良的人为我再哭了。我的道歉,就像是劣质油彩,试图掩盖瓷瓶上的裂痕,幼稚而伪劣。她能看出来的,我知道。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只会害了她,她不应该和我这样的人耗尽一生。再这样下去,她不会再有明天的,就像那朵玫瑰一样。她应当和一个爱她的男人结婚生子,过上世俗意义上完美的一生,她还有家人,还有未来。而我没有。

      她嘴角扯出一个微笑,说着的,她假装开心的时候,真的很漂亮,像海边破碎的贝壳一样,一眼能看穿悲伤,也轻而易举地能想到完美时刻的幸福。我曾迷恋过这种微笑,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这个笑容是多么残忍的,我不能再这样伤害她了。或许这就是我最后沉浸于这个微笑,也是最后一次这个笑容伤害用破碎的尖锐伤害张意。她哭了,眼角闪烁着珍珠的光彩,我动了动椅子。我想着要伸手擦掉,但最后还是停下了这个过界的行为,我知道我不配。我不能再伤害她了,我这样只会让她难受,可是,可是我好想再陪她一天。

      我不能这样自私。

      酒喝尽了,我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了。我希望这并不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不过事实上是,除非我会再回到这里,我不会再喝到她调的酒。她调的酒总是泛着一丝甜的。

      “我会一直在这里的,你要回来找我。”她朝着我的背影喊着,最后她好像还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了。眼睛看不清时,听力也不知道怎地下降了。或许和她呆的时间太久了,我的眼睛上也出现了雾。

      建邺路上的人,真的好多好多啊,他们急着去做什么呢,怎么都这么幸福呢?那个孩子紧紧抱着新买的糕点,她的妈妈与爸爸笑着,是要回家了吗?快些回去吧,手里的烧鸡要凉了,冷了就不好吃了。他们拐进了落满雪的巷子里。临近春节了,巷子里热闹起来了,自行车的车把上挂着沉甸甸的包。那红色塑料袋里,似乎放着彩色的糖与各种式样的衣裳。一群孩子正追着一个球。膝盖处落着灰,他们的衣服上有着些许补丁。他们笑着,吵着,从我身边跑过,风吹动了我的裤脚。我望着越来越远的孩子。小心点,别跌倒了。

      醒来这么久了,没吃上饭,竟也不觉得饿。可想到下一个可以歇息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遇到,我还是走进了一家牛肉面店。

      李老板还是坐在原木桌后面,摆弄着他的账本,好像多看几眼账面上的钱能变多似的。“老板,来一碗素面。算了,来一碗牛肉面吧。”我找了一个空着的桌子坐下,放下了自己的背包。他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去厨房给我做牛肉面去了。没一会儿,他就端来了牛肉面,暂时把我从莫名的空虚中唤起。“稀客呀,怎么,要回家啦。”他放下牛肉面后,用手蹭了蹭油腻的围裙。我皱了皱眉头,如果不是这家店价格还算便宜,我也不想来这里。实在有些恶心。我埋下头,随口应道,“嗯,走了。”我不想浪费什么口舌。他也不在乎,哼着小曲儿又坐回了厚重的桌子后。

      外面的温度实在低的可怕,不过寒冷能暂时让我保持一些清醒,类似于刀的痛感。牛肉面里其实没几片儿肉,价格倒比素面贵了不少。但仔细一想,2元的牛肉面倒也算的上划算。不过还是省着些花比较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能让我上工的地儿,以后兴许就要过不下去了。这一切还都是因为我自己啊。可我只能逃离,我要逃到最逼仄的地方去,无法呼吸、无法逃离,只得接受。但或许到了那个地方,我会纵身一跃吧,谁知道呢。我付了钱,转身拉开门。老板抬起头,拿起钱,冲我挤出了肥腻的笑,“一路顺风”。我点了点头,随后就走进了外面的寒风中。

      也不清楚走了多久,也没时钟。只是天黑了,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公路上,前后都没什么光亮,我远离了城镇。只依着月光勉强看清眼前的路和旁边的海。海水上的月光碎了,透过茫茫的海,我想起了与张意度过的许多夜晚,她身上的月光也碎了,她说那是汗。可我分明看出那是月,只有月才如此明亮而又温柔。我总是如此,我想我其实是爱着她的,可是我真的能爱她吗?我不清楚了,可是事已至此,我又不能回去。我不能再为了我自己的想法伤害她了。我已经让她遍体鳞伤了。可我想见她,我想拥抱她。可我是因为爱她才想要拥抱她,还是因为我只是太冷了需要一个人的体温才想要拥抱她的呢。

      就在我沉湎于纠结之中时,一阵鸣笛声。

      我转过身去,是一辆货车。它停在了我的身旁。“上来吧”一个女生从车窗探出头来。我在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必要再维持虚假的客气。太晚了,又没有地方可以歇息,我只能先接受这位陌生人的好意。她不是个坏人,至少她的眼睛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要去哪里?”她边说着边从车上下来,“我还要开车,你先睡在后面,等到一个能停车的地方,我再休息。就在后面睡着,和货物一起,我会开得稳些的,不用担心安全。”“我不去哪里,随便哪里都可以,你决定。”我就这样回复她。她听到后竟然笑了起来,很爽朗,不知道是什么话逗笑了她。她笑着,将身子探了过来,“你真的好奇怪,这么晚一个人走在路边还不要去哪里,不会是离家出走吧,小妹妹。”她的眼睛里闪着星光,兴许是夜空的映射。

      “我早就成年了,我没有家。”

      听到了我的回答,也没有追问我为什么没有家,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原本是希望她能问的。“好啊,成年了就好,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她随手丢给我一个杯子,“杯子里有热水,放心喝。这么冷的天,喝点热水对身子好。”

      我接过杯子,轻声道了声谢。

      后面叠着很多纸箱,但也留出一个仅可供一个人歇息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个灰蓝色的毯子,上了车后,我就坐在那里,望着外面。海依旧在拍着沙滩,可现在我却已经坐上了车,离那家酒吧越来越远。海面上开出了一朵白玫瑰,我擦了擦眼角,她此刻应当在镜子前梳妆吧,用木梳慢慢将发梳开,再涂上托人从上海带来的精油。现在她是一个人吗?她还在哭吗?上天保佑,我不想她再哭了,她应当像盛放的玫瑰一样而不是飘落的樱花。她的泪实在是太宝贵了,不要为我再流了。把我这种烂人忘了,好不好。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不要再为我伤心了。

      月光很好,但它不适宜写作,它只能成为谈爱的背景。我想是的,我常常透过月光吻上她的唇。月光是湿漉漉的,淋在我们身上,我的心就这样化在月中,随着远处的海浪声起伏。她的发会拂过我的肚子,我的身子追逐着她柔软的发,像是丝绸一样清冷,但不知为何越接近越热。我会抚上她的脖子,轻搭上,血液的温度透过白的几近透明的皮肤传来,似乎有什么在跳动着,或许是她的心。我能感受到我的腿逐渐脱离我的掌控,我被抛上了海的顶峰,我卸了力。她轻轻地喘着,顺着耳廓,滑进我的心中,将我从床上拽起,我与她共舞,她则在我的身上奏一篇乐章,为这月夜,为无数个夜晚的沉迷。她常常在这个时候哭,泪水混着月光。头发紧紧贴着额头,我断断续续地问她,为什么要哭。她会撇过头去,只轻轻说一句“不要离开我。”我们会相拥,交换彼此的体温,“不会离开你的,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人在相爱时常常说假话,不是吗?爱总是始于欺骗,先是欺骗他人,最后再欺骗自我。我骗了她一次又一次,也害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身体的温度对我来说就是镇定剂,我需要它,我迷恋这个温度,我无穷无尽地从温度中攫取我恢复的能量。可这样对她真的好吗?或许不是吧。

      够了,我不应当再想她,这会害了她。可是,她以后会如何生活呢。她会拥有一个完美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吧。他们会像所有建邺路上的夫妻一样,会在夕阳下一起回家,会围坐在圆桌旁讲述着所有的幸福,会在月光下给调皮孩子的衣服上打上补丁,不,她的孩子应当像她,不会调皮的,她也绝不会用这么美而娇贵的一双手为那陌生的孩子补衣的,最不济也顶多是再去买一件新的衣服。她不会操持家务的,她不应当与这种充满灰尘与油污的事情联系起来。她要永远永远像教堂里的白玫瑰一样,活在皎洁的月光之下,人们见到她只会赞叹她的美,臣服于她。

      如果我未曾叨扰过她该多好,我毁了她,却徒留她一人。我要跳下这车,回去找她,陪着这破碎的月光。

      可是,我不能,我已经害了她,我不能再这样,我会彻底毁了她的未来的。她可曾站在三尺讲台之上啊,是我,这个堕落的女人,将她拉下,扔进混乱的世界里。我对不起她,不再伤害她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赔偿方法。像阿姨所说的,她会拥有一个完美的生活的,即使我让原本光明的未来出现了裂痕。

      我对不起她啊!

      不要原谅我,永远不要。但是上帝啊,能不能保佑她会偶尔想起我,不要忘记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