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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   第四十五章 《广陵散》激越而悲怆

      若晨和谭松林结婚以后,住在出版社的一套旧宿舍里。有两室一厅,这算是出版社对他们的最大关照。也是他们运气好,编辑室的一位老主任退休之后,跟着老伴去了杭州的女儿家,一住下来,立刻就感觉西湖的空气胜过北京的风沙。于是老主任把出版社的房子让了出来。出版社领导经过研究,把房子给了他们。谭松林父母原本是要为他们买一套房子的,带他们去看了出版社附近的一个小区。小区里只有一套70来平方的空房子,谭松林嫌小,就说不急。他看不上小房子。他想买一套更大的房子,家里有的是钱,哥哥己是佛山有很大名气的陶瓷老板。谭松林想等个机会开口。他想只有孩子出生才是他的机会。
      这两室一厅的旧宿舍,一间两人共的书房,一间卧室,一个客厅。客厅大一点。松林说现在房子小,买几件简单的家具和电器就可以了,以后有大房子了,我们再阔气一点。若晨理解,她把简陋的小家收拾得一尘不染。那淡红色的窗帘挂上去,一拉上,便是他们温馨的两人世界了。
      两个从十几岁开始就独立了的年轻人,从读大学开始就过着单身生活的年轻人,像两条小鱼儿,游到了一起,游到了一个幸福的港湾里。然后,私密的世界任他们张扬个性,肆意驰骋。他们在客厅里看电视,聊天;在书房里谈文学,谈历史;在卧室里说情话,说疯话,□□怂恿,松林说你是一头小母兽呢,若晨说你才是大公牛呢。饿了,他们会去厨房,一个煮面条,一个煎荷包蛋。若晨的拿手菜是青椒炒肉,是小葱煎蛋;松林的拿手菜是清蒸排骨,是老火熬鸡汤。两个年轻人,正是葱葱郁郁的年纪,在自己的屋檐下,过自己的小日子。有爱情的滋润,有对未来的期盼,静谧而美好,甜蜜而芬芳。他们从未想过,未来的生活,还会有苟且,还会有风暴。
      一年多之后的1991年元月,若晨怀孕了。像是浩荡河流的转折,像是平坦大道的分岔小径,生活开始变样。他们不再是两人世界,而是三人世界,若晨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若晨开始经历女人们都要经历的艰难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三十二岁了,我要当母亲了!若晨心里紧张而激动。松林每天都要摸摸她的肚子,摸他的孩子长大了没有。忽然有一天,松林摸着模着就从床上跳起来,兴奋地说:“我的孩子在练武功呢!”
      “我感觉我的孩子会拳打脚踢了!”若晨幸福地说。一个小小的生命,种子一样,在她的身体里沉睡着,开始发芽,然后生长,开花,最后结果。多么神奇啊!
      若晨怀孕五个月以后,谭松林的母亲从佛山飞来,照顾儿媳妇。婆婆本想接若晨去佛山待产,觉得家里的条件好些。若晨不愿去,说出版社要等到怀孕八九个月以后,才有产假。婆婆的意思是家里有的是钱,不要出版社这工作也养得起。谭松林劝母亲,说有份工作是若晨的寄托,如果因为生孩子丢了工作,那若晨会一辈子生怨。母亲只好来北京,她的大媳妇陪着来的,带来了很多孕妇的营养品,还有宝宝的用品。大媳妇来住了几天就回去了。临行前,大媳妇悄悄对若晨说:“弟妹啊,大嫂没能力,生了三个女儿,在谭家抬不起头,只差没把我休掉。现在谭家传宗接代的任务落到你的头上了,我相信你的运气比我好。”若晨说:“大嫂这么说,我就有压力了。生男生女又不是我们女人说了上算的。”大媳妇叹口气,说:“谭家才不这么认为呢。”
      晚上,若晨把大嫂跟她说的话告诉了谭松林。松林的目光抚过若晨脸庞上的酒窝,深情地说:“别多心,好好保胎,生男生女都是我们爱情的结晶,都是我们的孩子。不论你生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喜欢。”若晨听了松林的话,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若晨的眼睛温润得像玉,纯净得像雨后晴空。丈夫的理解,让她充满了安全感和幸福感。
      谭松林母亲在吃饭时,兴致勃勃的说:“若晨生的应该是男孩,我来的时候找人算了一卦,卦相上显示是男孩。我还拜了菩萨,抽了签,签上也说是男孩,说我们谭家不会绝种。”
      松林瞥了眼若晨,又瞥着母亲,说:“妈,男孩女孩不一样吗?”
      “哪能一样?”母亲认认真真地说,“谭家你父亲是独苗,所幸有你们两个儿子,但你哥哥生的全是女孩,你嫂子不争气呀。这么大的家业给谁呢?你要是生女孩,谭家不是要绝后吗?”
      谭松林母亲一点也不顾及若晨的感受,她昂着头,挺着胸膛,声音粗而有力。她是农村妇女出身,没读什么书,为人泼辣,讲话不留余地,满脑子迷信思想,年轻时风风火火,年纪大了仍是火热的性子。若晨感觉得到,谭母是谭家的主宰。若晨不计较婆婆怎么说,只提醒自已,有松林护着呢,小心翼翼地别招惹婆婆,别跟她一般见识就行了。婆婆来了两个月,她试着跟她交流,跟她说话,变着法子讨她欢心,但总觉得走不到她的心里。她感到累。她甚至想,我到底是不是她的媳妇呀。有一次,出版社给每个职工分了些水蜜桃,是一个有钱的老板出了书,给出版社送的。婆婆洗了个剥了皮,送给若晨吃。婆婆开玩笑说现在反过来了,这要在旧时候呀,你们当媳妇的要把水果洗了剥皮送到婆婆嘴边呢。若晨陪着小心说那是那是。若晨吃过饭后,婆婆又洗一个水蜜桃,要若晨吃。若晨接过,放在盘子上,说我实在吃不下了,等会吃。婆婆坚持着说:“不行,现在吃。吃了以后我孙子的肤色才会像水蜜桃一样呢。”
      若晨涨得想吐。她后悔把水蜜桃带回来。她在婆婆过于热烈的伺候里,感到有山一样的压力,也有冷冰冰的疏离,还有说不出的隔阂。她问自己:“她是来照顾我的,还是为大孙子而来?”

      孩子的出生,是风暴的开始。若晨生的是女孩,大大出乎婆婆的意料。她失望极了。卦不准,签也不灵,菩萨也没保佑。婆婆的脸由晴转阴,阴转多云,多云转雨。她给小孙女换洗尿布时,拍着宝宝叫招弟。她说,我这小孙女就叫招弟吧,再招一个弟弟。若晨嫌名字土,不吭声。她给女儿取名伊伊,她想到一句话,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喂奶时,就说来,伊伊,妈妈喂你奶。婆婆从鼻孔里哼一声,掉转脸望向窗外。她两只眼一闭一开。她习惯了一只眼睛看世界。有两只小麻雀飞到了窗棂上,伸着小小的脑袋,喳喳喳地叫着,像是故意嘲笑她,她也懒得理。秋风掠过树梢,她听见有金属般的陡峭的回声。她想回佛山去了。
      孩子一满月,婆婆就对儿子松林说,你请个保姆吧。她一个人收拾行装,也没跟若晨打招呼,就回佛山了。
      谭松林也是想要男孩的。从小到大,他都受传宗接代思想的影响,父亲母亲也这样期盼他。若晨生了女孩,他心里失落,苦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真是个不孝之子!”他在心里咒骂自己。他不好向月子里的若晨发作,就自己跟自己生气。
      若晨怀孕时,他跟若晨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他是宽慰她的。他赌定若晨生的是男孩。在医院里做检查时,医生说得模棱两可,既没肯定是男孩,也没肯定是女孩。他想那一定是男孩。若晨吐酸水,喜欢吃酸的辣的,是怀男孩的反应。可生下来的怎么会是女孩呢?这让他大失所望。更让他失望的,是母亲说招弟招弟,可怎么能再招一个弟弟呢?他们是双职工,都是国家干部,只能生一个孩子。这就意味着谭家要绝后了!
      尿布堆积在卫生间的塑料盆里,他懒得去洗。若晨只好自己去洗。产妇是不能下冷水的,若晨就颤颤抖抖地去厨房烧热水洗尿布。母亲给她打电话,问她婆婆还在北京不,她说回佛山了,母亲就说请了保姆吗?她说没有。说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从小到大,她哪受过什么委屈?有一种失望的悲凉的情绪在她的心中翻腾。她突然觉得自己当初对爱情的憧憬其实是幼稚的。她已经不可自拔地陷入到了生活的泥泞中。怎么办呢?她只能咬紧牙关,握住拳头,浑身绷紧,去跟生活的狰狞决一死战。她朝散发着尿骚和腥味的尿布盆走去。
      母亲只好给谭松林打电话,说你不请保姆,那只好我过来当保姆,照顾我女儿。母亲的话很重,谭松林只好去保姆市场请了个阿姨回来。有个保姆照顾,若晨缓了口气,轻松了一些。
      若晨内心滋味复杂。她知道,谭家怪她生的是女儿,不理不踩,可她没想到谭松林也变了个人似的。他回到家里后,再也没有开心的笑脸,再也没有甜言蜜语,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他总是在孩子的哭声和换洗屎尿布的臭味里,像逃难似的皱眉捂鼻,几个跨步走出门去,也不知去哪里。
      有一天晚上,孩子睡着了,保姆也在客厅里的行军床上睡下了,若晨脸上实在挂不住,问谭松林:“你以前跟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不是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吗?”
      “你生了女孩我也没有嫌弃。”
      “那我怎么感觉你不高兴呢?”
      “是你自己多心了。”谭松林淡淡地说。他看也不看若晨,把脸侧向一边,倒头睡下,嘟哝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若晨睡不着,心里翻江倒海。松林不愿意与她交心,他变了样了。难道过去他的知冷知热都是假像?他的温柔体贴都是装的?或许他本性就自私冷漠,她过去看错了他。她知道就因为她生了女孩,他们之间有隔阂了。女孩也好,男孩也好,不都是爱情的结晶吗?我妈为我爸生了三个女儿,我爸一样的疼一样的爱。可他和他们谭家凭什么非要我生个男孩,凭什么把我当成生育机器呢?
      从小到大,若晨一直在父母的荫庇下,生活的风雨被严密地遮挡在外面。在她的记忆里,童年和少年生活都是明亮而温暖的,带着迷人的光泽。她爱她的父母和妹妹们,也享受他们的爱。她珍重人间的情谊,相信人世的美好。她几乎从来就没有受过委屈。谁又能给她委屈呢?父亲母亲爱她都爱不过来呢。小时候想吃馄饨,故意装病,父亲母亲早就看出来了,也由着她装,宠着她,给她去买馄饨。她给母亲嘴里喂一个,给父亲嘴里喂两个,因为掏钱的是父亲。父亲说我家老大聪明着呢。她在家庭的温馨里享受人间至爱。即便读大学,读研究生,直到参加工作,谁也没给她受过委屈。嫁给谭松林,也没感觉委屈。她的父亲是省级领导,谭家是普通百姓人家,不过是有些钱,在世俗的人眼里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但她不在乎,只图谭松林对她好,只图一份真爱。可现在生了女孩,却像犯了错误一样,要受他们的委屈,这是何种道理?
      “我没有错,我不存在道德上的瑕疵和劣势,我用不着陪小心,用不着当小媳妇。”若晨倔强起来,在心里狠狠地说。
      气归气,若晨仍然想维持与谭松林的婚姻。嫁给谭松林,是自己的选择,是心血来潮也好,是深思熟虑也好,反正嫁入谭家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她必须把和他的婚姻进行下去。要不然,怎么跟父亲母亲交代?她想起与谭松林领取结婚证的时候,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电话那头的沉默;想起第一次带谭松林回家,父亲见了之后脸上流露出的不易察觉的忧郁神情。她想她可能辜负了父亲,但泼水难收,她已经回不到过去。更重要的,她已经有孩子了,不能让伊伊一出生就成为没有父亲的人。
      伊伊能叫爸爸的时侯,谭松林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他也会逗弄孩子,给孩子买一些小汽车小手枪之类的玩具。他买的玩具是适合男孩子玩的,若晨不在乎,只要他有心,买什么都无所谓。
      1993年春节,他们带孩子回佛山谭松林的老家过年。回去之前,若晨在燕莎商场给公公婆婆一人买了件毛衣,给松林的哥哥买了件夹克,给嫂子买了件风衣,还给哥哥的三个女儿各准备了一条不同颜色的围脖。她用她的方式努力着,她是想要融入谭家这个大家庭的。
      吃过团年饭,若晨送上她买的礼物,给公公婆婆的,给哥哥嫂子的,给三个侄女儿的。嫂子说这风衣漂亮,到底是大城市的货,我喜欢。她的三个女儿都把围脖套在脖子上,说暖和,要戴着围脖照个相。只有公公说了句,一家人,还破费什么。婆婆没做声,哥哥也没做声。嫂子从身上摸出个红包,塞给一岁多的伊伊,说别嫌弃,这是伯妈的压岁钱呢。
      婆婆装作没看见,没吭声。按照过年的风俗,公公或婆婆是要给孙辈拿压岁钱的。他们都没拿,连一句话也没有。他们甚至也没认真看伊伊一眼。若晨不图他们给伊伊压岁钱,但觉得他们从心底里看不起她的女儿。这跟第一次来谭家的情形大相径庭,那时还刚结婚。“不就是因为生了女儿吗?生女儿又怎么了?”为人母者,都像板栗的青刺一样,是一层带刺的硬壳,要护着自己的儿女。她也不例外。自己高高兴兴地买着礼物,跟丈夫一起回婆家过年,却遭冷遇,连女儿也被人看不起。她心里觉得憋屈,觉得愤懑。
      婆婆说:“若晨啊,我给你女儿取名招弟,你不肯。不肯就不肯吧!我们希望你趁着年轻,再生一个。生一个,就买大房子。”
      婆婆拿出大房子作为诱饵,也作为要挟,逼着若晨就范。一个省级干部的女儿嫁到了谭家,那就不再是大小姐了,而是她的儿媳,她必须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这没有什么特殊的,更何况是一个内陆穷省的省级干部的女儿,有什么娇惯的?有本事,让你父亲拿钱给你们买大房子去。哼,你父亲有钱吗?除非他是贪官。
      “妈,生孩子,生男孩或女孩,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若晨说。
      若晨把目光瞥向松林。她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帮她解围。婆婆的话不好回答,直接拒绝会惹她不高兴,大过年的不能让一家人不愉快。只能惋拒,这就要自己的丈夫配合。松林是她的儿子,他说的话再不好,再直接,自己的亲娘都不会计较。但松林不说,装作没听见。若晨知道,松林是还想生一个孩子的,他不甘心只有一个女儿。他犹豫,迷惑。但计划生育的政策明摆着,谁又敢去碰红线呢?
      大年初二吃中饭的时候,哥哥不经意地对松林说,妈说要给你们买大房子,不知你最终决定调广州还是深圳,我想等你安定下来再买。
      若晨侧脸把眼光瞥向松林,充满了疑惑。松林要调广州或深圳的事,她怎么不知道呢?他怎么不跟自己商量呢?松林也把目光投向她,向她解释说:“这事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是前不久跟哥哥打电话时说起这事的,北京太干燥,大部分日子有雾霾,想着回南方来。小平同志南巡以后,广东这边更热闹了,北京的不少人都来了这边。再说我在出版社呆久了,上升空间不大,也想换个环境。哥哥朋友多,他在帮我们联系广州和深圳的单位。”
      松林停顿一下,接着说:“当然,要调是我们两个一起调。”
      若晨还没吭声,就听婆婆说:“调广州和深圳都好,离家里近。我在北京几个月,一点也不习惯,住了几个月,瘦了一身肉。”
      “我那朋友要你尽快答复,深圳那边,联系的是报社;广州这边,联系的是一个区的宣传部。”哥哥又说。
      “那就调深圳吧。”松林说。他像是对哥哥说,又像是告诉若晨。“若晨的简历我不是也发给你那朋友了吗?帮她联系的是什么单位?”
      “正在跟深圳大学接触,估计问题不大。现在这年月,有钱就好办事,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哥哥大大咧咧地有些骄傲地说。他属于先富起来的人,财大气粗,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吃过饭,若晨一个人走出家门。她想透透气。松林的家离街口不远。若晨来到了街口上。她停住脚,心头一片茫然。太阳从天空照下来,照在她的身上,却不暖和,有些阴冷。哎!这个街道,这个城市,这个世界,看上去那么温和,那么明亮,可是为什么就没有一张笑脸是给她的呢!
      谭松林背着她让人联系调动工作,而且是举家南迁,一句话也没有跟她透露。看得出南归是他家里的意思,也是他本人的意思。可他就为什么不能跟自己说一声呢?婚前,甚至包括生孩子之前,他是体贴的,有什么事,什么话,都会跟她说,而且是那么耐心,那么温情。现在他变得陌生起来。还有他家里的人,母亲、父亲和哥哥,虽然也跟她说话,神情里却带着一种傲慢,一种有钱人的傲慢,一种从极度贫困到富裕之后的暴发户的傲慢。好像这个世界可以人欲横流,有钱人可以横冲直撞。他们从来没有提过双方父母见面的事,倒是自己的父亲母亲跟她说过几次,要找个节假日去佛山见见亲家,或是请他们过来看看,她把父母的意思跟松林说了,也跟公公婆婆说了,他们说找个机会吧,看有不有缘分。他们表现得不积极,或者说是一句托词。她原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省级干部,是高官,他们心理上会有不平衡,会感到压抑,现在看来是自己错了。这一家人从心眼里是崇拜钱的。可偏偏这个崇拜钱的人家里,出了谭松林这个读书人。而谭松林的血脉里,流淌着是他父母的性格基因。这个家,只有他的嫂子,一个外姓人,才给她一个真正的笑脸。她跟她是一样的,没有生男孩,没有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是不被待见的。她们是同病相怜。
      若晨的眼睛湿润起来,她有想哭的感觉,有被抛弃在茫茫荒野的感觉。她悲凉,无助,孤单,万般滋味在心头纠结,煎熬。所有过去的一切,所有公主般的荣宠,所有的甜蜜、依恋,无忧无虑,生活中一切的好滋味,都成为了过去,像大河流水一去不还。她已经回不到过去。当年的自己是多么要强,多么高傲,却因为走错了一步,陷入到一个不可自拔的沼泽里。她恨自己的一时冲动,恨这个阴差阳错世界乱点鸳鸯谱。当初的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谭松林呢?是表姐薛娟娟事先跟她洗了脑?说夫妻就是将就过日子;抑或是自己被猪油蒙住了双眼?或者是这就是自己的宿命?想到这里,她突然怨恨起东峰来,“就是这个懦夫,这个自卑的家伙,这个只配当农民的胆小鬼,毁了我呀,毁了我的人生!”
      可是,她的幽怨又能跟何人诉说?谁又能理解?关于自己的婚姻,关于自己的生活,关于谭松林的一切,包括他的家庭,曾经在她的心里,在她与父母和妹妹们的交流里,都是那般美好,就像是八月十五的月亮一样圆,不缺一角,没有任何的云遮雾绕。她不知道,假如父亲母亲知道她的处境,该会怎样的失望,怎样的伤心。她不知自己应当如何面对。她想她是不能跟他们去说的,她不是祥林嫂。但父亲那么精明的人,以他对世事的洞察,他或许已知道一点什么,只是憋在心里不说。可是不说比说出来更苦啊!
      若晨要把委屈埋在心里,要把苦果吞进肚里。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对父母的孝,还是不孝;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把眼前的路走下去。这时候,她听见远处响起了鞭炮声,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的此起彼伏,响个不停。她看见有人在街口放冲天炮,哧啦一声飞上天,又哗啦一下在空中开花,引得围观的孩子们一阵欢呼。她看到热闹的孩子们一脸的灿烂,就想到自己的孩子。她忽然听到后面有哇哇哇哇的啼哭声传来,是她的伊伊的哭声。她转过身去,只见谭松林抱着伊伊过来了。孩子哭闹,谭松林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她送到若晨的手里。

      若晨最终调到了深圳大学,她是在谭松林调到报社一个月之后过来的。这是1994年3月的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只能选择南迁。
      好在深圳大学的环境比出版社的环境好,当大学教师比当编辑好。不再是几人共一间的狭窄的办公室了,她一个人拥有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天高任鸟飞呀,走在铺满阳光的绿色草坪上,她的身体是那么放松,心情是那么愉悦,脚步是那么轻盈,有重新回到北大校园的感觉。其实她的职业理想是当一名教师,最好是大学教师。绿树掩映的新办公楼,新教学搂,新的朋友,新的教师同事,还有那些青春朝气的学生,一切都是新的。这新的一切,多少给她带来抚慰。她想到萧伯纳的一句话,理性的人应该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只有不理性的人才会想去改变环境适应自己。她想她要尽快地适应新的环境,她要做一名称职的大学教师,要尽最大的努力维持好自己的婚姻。
      谭松林家里兑现承诺,给他们在红树林买了一套大房子,有200多平方。不过这房子要一年之后才能交付。巧合的是,他们买的房子是南峰和江海开发的小区。当然,这时候南峰并不知道他的救命恩人若晨姐会住在他的小区里。当时,他们的小区房价,比周边的楼盘便宜,而品质又是上乘的,所以抢购的很多,谭松林和若晨看过之后,他哥哥立马过来交钱。他哥哥带给他们一句母亲的话,让若晨再生一个孩子,必须是男孩。谭松林点头。
      自从到了深圳,谭松林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也对若晨温存了很多。“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由啊!”他常常这样情不自禁地感叹。脚下这片留下过伟人足迹的改革开放的热土,让他激情澎湃,眼花缭乱。他说:“这是什么地方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他想着一定要有一个儿子,他对若晨说:“这里的很多女人是不上班的。你别当什么老师了,在家生孩子,我养得起你。”
      若晨坚决地摇摇头。她耐心而坦诚地说:“我考虑过生孩子的事,我的年龄大了,恐生育有风险。再说因为违反政策生育而被开除,这有多难听。松林,我真的想好好工作,当好一名大学教师。我们有伊伊了,伊伊多亲你,你不喜欢吗?”
      谭松林背个脸去。
      若晨是在调到深圳之后,才告诉父母她到了深圳的。母亲问了句“北京不好吗?”她回了句“深圳不好吗?”“好,好!随你们,反正是你们过日子。”母亲说。若晨心里的苦,怎么向母亲诉说呢?她像一朵向日葵一样,向父母展示的是光辉的一面。母亲接着说你们有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你爸念你们呢。她答应一定送伊伊回家给姥爷姥姥看。
      调到深圳的第二年,她和谭松林一起带着伊伊回娘家过了一个年。回娘家过年,若晨的心情是愉快的。谭松林也显得细心,礼数周全,帮着做事,打扫卫生。已经四岁的伊伊,一会儿找姥爷讲故事,一会儿找姥姥要吃的,把姥爷姥姥逗得满心欢喜。他们都不舍得伊伊离开了。
      过完年回深圳之后,谭松林从报社辞职,与一个同学一起创办了一家文化用品公司,做礼品生意。谭松林回家跟若晨说,进的这批礼品很精致,是香港那边过来的,能不能送往内地去销。他要若晨给她父亲或母亲打电话。若晨说:“我开不了这个口,我爸那人在这方面很严格。我妈现在就是个家庭主妇,她也不认识什么人。”
      “那你要你爸的秘书出面也行呀。就几百万的货。”谭松林坚持说。
      “我真的开不了这个口,对不起,松林。”若晨说。她猛然想起春节回娘家时,谭松林的礼数周全,原来是有目的的。
      若晨没有打电话。谭松林背着若晨去了趟省城,找了岳母。岳母十分为难,不帮吧又是自己的女婿,女婿和女是有区别的,女儿做错了事,任你骂她,而女婿骂不得,会骂走人去。帮吧又突破了丈夫的底线,而且去找谁呢?她想了想,对谭松林说:“这事急不得。我找个机会跟你爸说说,看他有不有办法。”
      谭松林知道是托词,只好悻悻地回深圳。回家吃饭时,他故意逗弄伊伊,含沙射影地说:“有的人只知道爱惜自己的羽毛,我的小伊伊,你爱惜自己的羽毛吗?”伊伊不明白,问:“爸爸,我有羽毛吗?”
      谭松林的公司经营了两年,赚的钱不多。他的那些礼品,都销给了佛山、清远和韶关的乡镇,是他同学的关系。那两年时间,谭松林开始喝酒泡吧,沉缅“摸摸唱”,有时半夜都不回家,若晨打电话过去,他要么说在应酬,要么直接掐断电话。有一次,他见若晨连打了三个电话,他火了,朝电话吼道:“打什么打,你又帮不了我,你家里也不帮我。”若晨委屈地说,是伊伊病了,在医院。他不耐烦地说:“你打给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生!”
      若晨不计较他。她以为他是因生意上的事而烦躁,就找了个机会,劝他换一种生意试试。她提醒说:“你哥哥不是号称陶瓷大王吗?你何不做他的下端,做出口,你有同学在境外,这就是资源,也是你的优势。”
      谭松林在思考若晨的话。正在这时,他哥哥找上门来了,说想扩大在东南亚国家的产品销路,邀请他加入他的公司,给他股份。哥哥说:“打虎还要亲兄弟呢。你有文化,你过来后,我们可以考虑把市里几个小陶瓷厂兼并,把蛋糕做得更大。”
      谭松林就这样信心满满地去了他哥哥的公司。他在深圳设立了陶瓷展示窗橱,扩大对东南亚国家的出口贸易,又通过同学的关系,开辟了销往欧洲国家的渠道。一年两年,谭松林哥哥的公司壮大了,更红火了,谭松林也跟着发了。一年两年,他回家的时间少了,即便回去,也是匆匆打个照面,说要去出差。再问,就没个好脸色,摔门而去。一年两年,他与公司一个漂亮的女会计眉来眼去,暗生情愫,最后出双入对,手拉手去了酒店。女会计姓王,叫王梅香,二十三四岁,大学毕业,从贵州应聘到公司做会计的。王梅香红润,饱满,像一只漂亮的小母鸡,身上有一股令人兴奋的生气,让人欲罢不能。她有心计,怀孕五个月之后才告诉谭松林。谭松林说你即便早告诉我,我也不会让你打掉,我想要个儿子。谭松林的话,让王梅香吃了定心丸,也让她狂喜不已。她就赌肚子里怀的是男孩。是男孩,母凭子贵,她就可让人名正言顺地入谭家的门。
      王梅香赌赢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果然生了个男孩。谭松林像完成了一个重大使命似的,闪着欢乐的火花,浮荡在幸福的氛围之中。他在靠近大梅沙的一个小区,给王梅香买了套房子,将儿子和王梅香安置在那里。他的主要时间都在王梅着那里。他常常觉得惊奇,虽然没有群星照耀在他的头顶,他却有置身天庭的感觉。“深圳来得好,这是个自由世界呢!下海下得好,手中有了钱,就没有做不成的事。现在有儿有女了,我还愁什么呢?”他不禁流出幸福的泪水。
      谭松林的哥哥知道王梅香为自己的弟弟生了男孩,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老太太高兴坏了,立即打电话要谭松林带着王梅香和儿子回家。
      王梅香一见谭母,就叫妈;一见谭父,就叫爸。谭母从王梅香手中接过孩子,见虎头虎脑的样子,喜得合不拢嘴,连声说:“瞧瞧宝贝孙子,我的宝贝孙子,长得像松林小时候一样可爱。真是上天眷顾我们谭家啊!”她给孩子打了个10万元的大红包。
      谭家认了孙子,认了媳妇,王梅香理直气壮,她俨然是谭家的功臣,完成了为谭家延续香火的重任。她问谭松林要名份,说:“我们就这样偷偷摸摸?”
      “哪里是偷偷摸摸,我不带你回家认门了吗?”谭松林说。
      “我们还没办结婚登记呢。”王梅香说。这个出身寒门,为进入豪门奋斗着的女大学生,要一张婚姻的证明来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她想的是,谭松林可以把他的妻子洪若晨摔在一边不顾,与自己偷欢。那自己以后人老珠黄,难免不遭嫌弃。她可以利用男人,但不相信男人。男人有多少值得相信?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大学同届不同班的同学,是贵阳的一个富二代,夺去她的贞操之后,就在手机里删去了她的名字。
      王梅香一问,把谭松林问住了。他坐在灯下,一根一根地抽烟,屋子里烟雾弥漫,在灯光的明暗中忽聚忽散。王梅香看不清他的脸。他也不想让王梅香看清他的脸。他不打算跟王梅香办结婚登记,因为他没想过跟洪若晨离婚。他也不能跟洪若晨离婚,在洪若晨那里,他有一个女儿。尽管他不喜欢女儿,但伊伊懂事可爱,是他的骨血,他舍弃不了。他做不了这个决断。当初是他主动追的洪若晨,而且若晨迁就他,跟着他到了深圳,全身心地对他好,爱着他。她现在是大学教师,身份地位和才华,也不是王梅香能比的。但洪若晨毕竟是三十七八的人了,不再有青春的容颜,比不上王梅香的激情,没有她身上的热气腾腾的气息,没有她的安静的汹涌的母性甜蜜。他想,他两边都不能割舍。他说:“我们这样不挺好吗?我们是事实婚姻啊。”
      他没有说的话是,在深圳,在广东,像他这样的情况多的是,很多人都是两个三个老婆,那香港台湾过来投资的老板,找了内地女人,在这边安个家,在顺德碧桂园小区买房子,那里几乎成了一个二奶村呢。还有,他哥哥在外面也有女人,只是没运气没生男孩。他下海的几个同学,谁又没有几个女朋友呢?他们谁又去进行过结婚登记?在这年月,结婚证就是一张纸,一张擦屁股都嫌太硬的纸,那只对罕见的有道德感的人有约束,只对对自己婚姻有幻想的人有约束,那是一张多么虚假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纸啊!
      王梅香不再坚持。出身农村的命运的苦役,对灯红酒绿世界里男人的认识和理解,让她变得聪明,她懂得进退,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嗲气地说:“好,听我老公的。”

      洪若晨发现谭松林外面有女人是两年多之后的事。两年多来只是有察觉,有怀疑,却没有证据。两年多里,她带着伊伊和谭松林一起,去谭家过了两个年,过了两个节,谭家上下将她瞒得严严实实。1998年12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她给谭松林打电话,说伊伊想出去玩,吵着要爸爸陪着去。谭松林正在王梅香那里,就借故说:“我在新加坡,这几天还回不来。下次再陪伊伊玩吧。”伊伊在边上听到,噘起小嘴,嘟嘟地说:“爸爸老不回,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不会。伊伊这么乖,爸爸怎会不要我们呢?你爸太忙,他要赚钱给我们伊伊买好吃的好玩的呢。”若晨替丈夫遮掩。
      洪若晨只好一个人带着伊伊去世界之窗。她们进了世界之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微缩的天安门广场的时候,伊伊眼尖,看到有三个人在照相,就右手扯着若晨的手,左手指着那三个人,说:“妈,那是爸爸呀,他没在新加坡。”
      若晨也看到了。谭松林正给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照相。那小男孩两岁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叫爸,嚷嚷着要爸也来照。洪若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谭松林很少回家,他所谓的出差或者在境外,都是假的,他在陪这个女人,这女人为他生了儿子。他竟在外面有一个家!若晨的心像被掏空似的,全身颤抖,鼻翕不停地抖动,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冰凉冰凉。她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黏稠的泪水不听使唤地流。“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我把全身心都给了他呀!”
      伊伊一边大声叫爸爸,一边像小鸟似的飞过去。谭松林转过身来,看见了伊伊,也看见了若晨。他露出惊讶,也显出尴尬,双脚打抖,嘴唇打着哆嗦,问一句:“你们怎么来了?”
      “妈妈说你在新加坡,她就一个人带我出来玩。爸,你没去新加坡呀?”伊伊不解地说。她又指着那对走过来的照相的母子,问,“爸,他们是谁呀?你怎么陪他们,不陪我和妈妈呢?”
      谭松林扎吧着嘴巴,把唾沫吞进肚里。他己经缓过神来。他知道瞒是瞒不住了,索性公开,索性面对。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迟来不如早来。他对伊伊说:“他是你的弟弟,那是阿姨,你叫小妈妈也可以。”
      王梅香笑盈盈的注视着伊伊,说:“你是伊伊吧。”她抱起自己的儿子,轻拍着儿子的后背,说,“快,小宝贝叫姐姐,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呢!”王梅香又把目光落在若晨的身上,挑衅似地说:“你是若晨姐吧,我听松林说过你呢。要不我们一起玩玩?”
      这时周边的大樟树上,忽然有不知名的鸟的鸣叫,一声一声,暗哑,低沉。那声音落在若晨的心头,像棒槌在敲,又像针尖在剌,她有锥心之痛。她紧咬嘴唇,咬出血来。她的眼睛盯着那对不知廉耻的男女,要冒出火来。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上前去一把拉过伊伊,悲愤地说:“你没有爸爸了。走,我们回家去!”
      回到家里,打开电视,画面上有音乐播放,是最流行的《相约九八》。这是春节联欢晚会上的一首歌,它的旋律明快,欢喜,像阳光一样金光闪烁,充满了希望和憧憬。这首歌在中国城乡大地上广泛流传。若晨也喜欢这首歌的跳跃音符,时不时也会哼唱几句。现在,这首歌在她听来,是那么忧伤,那么不堪,充满了嘲笑和讽刺。相约九八,九八年的最后一天,竟与欺骗她说在国外的丈夫不期而遇,竟然与丈夫的情人不期而遇,竟然与丈夫在外的私生子不期而遇。“这是个黑暗的日子,这是个什么九八!”若晨恼恨地把电视关了。
      伊伊依偎她,懂事地说:“妈,我倒杯水给你喝好吗?”
      “妈不喝水,妈头晕,妈想一个人静静。伊伊去做作业好不好?”
      “好。”伊伊眨了眨眼睛,爱怜地望着妈妈,然后一个人跑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在1998年最后一天的夜晚,仿佛命运的暗箭齐发,一支一支射向我们的曾经骄傲的若晨。那纷飞的暗箭,浸透命运的血泪,浸透生活的毒液,把她射得遍体鳞伤,精神恍惚。她感觉头皮发炸,血液奔涌,却又内心冷凉。她把自已关在洗手间,一边放水,一边号淘大哭。
      窗外是灯光如海的城市,是一阵一阵的喧嚣。若晨的哭声,淹没在哗哔的流水里,淹没在这城市看不见的角落。这个喧嚷的城市,有谁知道她的孤独悲伤?她想她的亲人们,想父亲和母亲,想若曦和若男。他们不知道她的委屈,不知道她的累累伤痕,不知道她被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作践和欺负。他们还以为她生活在蜜样的幸福里。“我已经被剥夺了自尊、荣誉和体面,剩下的只有内心的卑微和羞耻。我该何去何从呢?”她哭泣着问自己。

      过了几天的晚上,谭松林回家了。不甘侮辱的若晨,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她已经想好了,不再犹犹豫豫,要结束这段没有信任和爱的婚姻。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伊伊,就一个人带着伊伊生活。她不能没有伊伊,伊伊也不能没有她。伊伊是大小孩了,隔一年就要上小学。她跟伊伊说,爸爸已在外面有家有人,他不爱我们了,我们跟他分开过好吗?伊伊懂事地点头,在世界之窗见到的那一幕,已深深地印在她幼小的脑海。她说:“我有妈妈就够了。爸爸从来不管我,不带我玩,原本他带弟弟玩去了。”
      “我们离婚吧!”若晨说。
      她的声音低沉,但有力量,像一把利刃剌破夜空,也剌中了谭松林。谭松林震颤了一下,惊疑的不肯相信的目光落在若晨冰冷的脸上。
      谭松林很快镇定。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若晨和伊伊在世界之窗见到他陪着王梅香母子了之后,他就想到过离婚。但是,离婚这个词,应该出自他的口,应该是由他来宣布的,一旦从若晨嘴里说出来,他不能接受。主动的权杖应该在他的手里,怎么可以换位置呢?他的自尊是容不得冒犯的。
      “我们离婚吧!给你自由,从此以后你可以一心一意去陪他们母子。其实啊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若晨继续说。她的脸庞沉静,好像办了件大事似的,心头释然。
      窗子半开着。外面寒风呼啸,一阵紧似一阵。这是深圳最冷的一个冬天,那风掠过树木的干枝,发出沉沉的哽咽。仿佛是一个女人,隐忍和压抑后之后,从胸腔里发出的低低的悲鸣。
      “我不会同意离婚。我们还有女儿呢!”谭松林冷笑。他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眼里含着嘲讽。
      “这是我的女儿,你有你的儿子。”若晨坚定地说。
      谭松林干脆破罐子破摔,耍起无赖。他已有王梅香母子的选择,他不在乎若晨这对母女的情绪了。他翘着嘴唇,露出明亮的牙齿,轻蔑地说:“你不是不想生了吗?你不是生不出儿子吗?我是被逼无奈才在外面生个儿子。我们谭家也要有香火传承,这你应当理解。你还应该感谢人家才对呢!”
      “无耻!”若晨鄙夷地说。她突然生发一种厌恶感。她感到胸脯一阵剧痛。她脸色发青,就用双手努力地撑着桌子,站起身,走向卧室,关上了门。
      她再也不想看到谭松林的嘴脸。这个曾经一趟一趟往返敦煌的求爱者,这个曾经为她四处寻找小籽花生和红薯片讨她喜欢的男人,这个曾经给她送鲜花的山盟海誓的谦谦君子,原来有两副面孔,原来他是逢场作戏,原来他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爱过她!“我真是可悲啊,遇上一个负心人。”她在心里悲愤地绝望地说。

      谭松林不同意离婚。他一个月也过来住几天,表示他的存在。他也不多说话,他们也没有什么话说。他和若晨各睡一间房子,伊伊有自己的房间。他有时也给伊伊买几本小人书,买游戏机。伊伊不要,他就把东西放在她的房间。他们通过伊伊互相传几句话。若晨端饭菜上桌,他像主人似的,扶起筷子就吃。只是有一次,他喝醉了过来,把衣服随手放在客厅的沙发上,跑到卫生间吐了一阵,若晨把他的衣服放到了他自己的房间。他出来不见衣服,以为是若晨厌恶他,顺手给了若晨一个耳光,说:“这房子还是我的,你起什么劲。”若晨惊骇,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但她忍住了哭,她不愿当着谭松林的面流泪,一双愤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谭松林。在若晨的心里,现在什么东西都破灭了,甚至连信任这最后的一点火苗都熄灭了。这时,伊伊从自己房间出来,把谭松林往门外推,尖利地说:“谁叫你打我妈妈,谁叫你欺负我妈妈!”谭松林摔门走了,母女俩抱头痛哭。伊伊哭着说:“我们告诉姥爷姥姥,让他们来赶他走。”若晨摇头。
      谭松林就这样跟若晨耗着。他扬言要把她耗得白发苍苍,耗成一个人人躲之不及的老巫婆。“女人四十豆腐渣,男人四十金娃娃。”他得意洋洋地说。
      若晨把苦埋在心里,她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她不能跟家里人说,她怕他们失望和伤心;她不想跟同事说,她怕他们议论和嘲笑。她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试图与谭松林和谭家一刀两断,可是她无能为力。“命运啊,怎么对我如此冷酷,如此无情,如此欲罢不能。可是,又怪谁呢,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她常常这样悲叹。
      当她回娘家时,看到若曦和西峰带着两个孩子,恩恩爱爱的样子,她就会羡慕他们,会触景生情,想到西峰的哥哥东峰。她心仪的人是东峰啊!如果自己像若曦一样主动,一样执着,那东峰就成了她的爱人。如果东峰是她的爱人,一定会小心地呵护她,万分地爱她,哪会像谭松林那样打她,欺侮她。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矜持,恨自己错过了正确的人,错过了携手一生的终生相守的人,误入别人的圈套,走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这条荆棘之路何处是尽头呢?
      好在伊伊懂事听话,给她带来精神抚慰;好在大学校园对她来说是乡愁般的存在,教书育人的教师职业,给她带来心灵寄托。每当她坐在图书馆,当她走在铺满阳光的绿草地上,当她站在讲台,当她给大学生们讲古典文学,讲《楚辞》,讲《论语》,讲《诗经》,她的心情轻松而美好。她的课讲得好,课前课后,学生们都围着她,叽叽喳喳地问过不停。只有在学校里,她才觉得自己的体面和光荣,才觉得自己的踏实和成就感。有一次讲课,她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说这首诗是写几千年前的郑国,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写那里的姑娘们的爱情。她说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爱情是美好而令人向往的。有一个学生举手,问:“老师,那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就不那么美好和让人向往?”她说:“这在乎每一个人的体验和理解。没有经历过《楚辞》里的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没有经历过《诗经》里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你怎么会知道呢?”
      若晨组织了一个古琴社。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在波光潋滟的湖泊边,她把娟娟表姐送给她的朱致远制古琴拿出来弹奏。一曲《广陵散》,激越而悲怆,若晨借以舒展自己的情绪,表达自己的心境,同时也是向学生们普及古琴知识。她的悠扬的琴声,征服了古琴社的学生们。十来人的古琴社,一下就增加到二十几人。她喜欢这种氛围。她觉得这是个奇妙的世界,既人潮汹涌,又孤苦伶仃;既仰天大笑又欲哭无泪;既花团锦簇,又落叶飘零;既岁月静好,又呐喊彷徨。

      无论生活得怎样,所有人的日子都是一天天往前走,留不住也逃不了。在时间面前,没有人能例外。时间的车轮进入到2003年5月。一天,王美美给若晨打手机,说她到大学的门口了。若晨说那你别进来,我正准备去接伊伊呢,你跟我一块去吧。
      若晨到深圳不久,王美美就跟她联系上了,从此,这两个少年时代的同学又经常玩到了一起。深圳只有她们两个同学,而且本就是关系最好的同学,她们自然来往密切,自然无话不说。因为彼此的存在,她们少了很多孤寂;因为在个人生活中都有类似的经历,一个是自己的母亲棒打鸳鸯,一个是自己的矜持而错失姻缘,她们都懊恼不己,感叹命运的不公和诡异。逝去的事情啊,往往在回忆中获得一种当时并不具备的意义,这是时间的魔法之一。
      王美美与现在的丈夫李路平也是凑合。李路平比美美大五岁,从宝安的一个办事处辞职之后,接手了父亲创办的一家电子元件厂,干得红火。李路平对她好,疼她。但她的心里并不爱他。她心里还住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黄亚明。生了儿子之后,心里住着的那个人渐渐模糊,遥远,时间冲淡了一切。于是她把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和李路平将就着过日子。没有什么波澜,平平淡淡,平静如水。或许,这才是生活的本质吧。她听说李路平带着二十多岁的女秘书在外面出双入对,她也懒得管,只要他不带到家里来。她跟自己宽解,有钱的男人大概都这样吧!她有自己的职业,她是班主任,要带学生,要带自己的孩子,要教育自己的孩子,她忙碌着呢。到2003年,若晨的女儿伊伊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的儿子读小学四年级了。她不像若晨,惯着孩子,天天去接。她教育孩子是从小要学会独立。她懒得去接送,要接送,由他爸爸去接送,或是公公婆婆去接送。
      见到伊伊的时候,美美故意调侃道,上中学了,还好意思要妈妈接送?伊伊说:“我哪要妈妈接送?我要她别来,我还怕同学笑话我呢,可妈妈天天要来。她来接我的时候,在校门外站得远远的,不想让我的同学看到。美美姨,你也跟我妈妈说说,要她别来接我呀。”
      “原来是这样,那不怪你。今天姨请客,去哪里,随你点。”王美美说。
      “我想吃剁椒鱼头,还有大蒜炒腊肉。”
      于是,三人找了个家乡菜馆。深圳这地方,汇聚了全国各地的菜式,甚至一些县乡特色的菜肴都有。剁椒鱼头和大蒜炒腊肉都是临水的特色菜。这些菜是若晨和美美的儿时记忆,是她们的乡愁。伊伊从小习惯了妈妈的口味,她说我随我妈呢!
      吃饭的时候,美美没避开伊伊,问了若晨一句:“姓谭的还不签字?”
      若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伊伊气愤地说:“他还打我妈呢。”
      “真是可鄙。你干嘛不起诉呢?”美美放下筷子,紧盯着若晨。
      “那动静太大了。他扬言闹到学校去。我也要面子呀。还有,法院他比我熟,听说谁的钱多谁就有抚育能力,就会把女儿判给谁。我怎么舍得把伊伊判给他呢,我只有一个伊伊了!”若晨说着,眼圈红了。
      这个在讲台上传道授惑的女教师,面对自己的家庭生活,却愁绪满怀,一筹莫展,无可奈何。一个不要脸皮,一个要面子。要面子的是君子,君子哪里是无赖的对手?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餐桌上,落在菜碗里,落在人的脸上,斑斑驳驳,恍恍惚惚。空气里好似有一种东西慢慢发酵,带有人气和菜肴的混合味道,叫人一阵阵眩晕。菜馆里的人说话的声音,吆喝声,笑声,都是恍惚的。若晨觉得自己在梦幻里一样。哎,这生活就是一场恍惚的梦啊!
      若晨的样子,像一片干枯的叶子,虚弱,轻飘飘的,好像一阵微风都可以把她吹走。美美看在眼里,徒然生起一阵感伤。她心疼她的好姐妹,为她感到不平。一个曾经享受无限宠爱的骄傲的公主,整个世界都对她笑着,表扬着,伺候着,没有一句剌耳的话,没有一件可以让自己不爽的事,如今却被命运嘲弄,遭遇到冷暴力,被欺侮成累累伤痕而束手无策。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事有凑巧。王美美送若晨母女回红树林的小区,自己打转出小区门口的时候,碰见了朱南峰。美美跟南峰熟悉了很多年。1994年国庆节的时候,北凤从长沙到深圳看若晨,若晨叫上她一块跟北凤吃饭。跟北凤一起参加饭局的有她的二哥南峰。因为是老乡,更因为是同学的弟弟,她们和他有一些走动。老乡聚会的时候,他们都会在一起见面吃饭。南峰逢年过节,都会给她们发信息,请她们吃餐饭,送一点小礼品。美美看得出,南峰对若晨特别尊重,每当若晨吃完饭或喝完茶起身,他会立即去打开衣帽柜,给她拿她的风衣和围脖。美美不知道为什么南峰这么细心。她问过若晨,若晨轻描淡写地说,或许他见我是他哥哥的同学吧。“那我也是呀。”她说。若晨说他对你不也好吗?每次请我吃饭不都叫上你吗?若晨没有说在严打时为南峰的案子出过面的事。她认为不值一提,也不该让外人知道。
      美美见南峰的车进小区,就站到了一边。南峰见是美美,就主动停车打招呼。他问她去哪里了,美美说是送若晨回家。南峰说你到了这里,不上楼到我家去看看吗?美美想着时间还早,天未断黑,自己也没什么事,就跟着南峰去他的家了。
      小雯在家里,见美美来了,就热情地招呼。她也认识美美,老乡聚会时在一起吃过饭。南峰落坐后,随口说:“若晨姐住这小区,我还很少见到她呢。”
      “小区这么大这么多人,再说若晨也是早出晚归的,要接送伊伊上学,哪能轻易碰到?我今天是专门过来看她的。”美美说。
      “我过年时给她发信息,她没有回。我让保安在她门口送了两箱进口水果,也不知她收到没有。不知她还好不好?”南峰说。
      美美一边喝茶,一边叹气说:“哪能好呢。就像有个枷锁套在她的身上,她能好到哪里去?”
      “什么枷锁?”南峰一脸惊疑。他伸直身子,就像一条狗受到突然的惊扰差点要腾跃起来似的。
      美美抿口茶,把若晨跟谭松林结婚以来的种种不堪经历,一一说给南峰听。她也是憋不住了,心中太愤懑。她说谭松林在外面养了个小的,生了儿子,却又不放手若晨,霸占两个家,这人怎么这么没廉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读了那么多的书,研究生毕业,真是辱没了读书人的称号。
      “若晨姐真是可怜哪。难怪两个月前我在超市见到她,全然没有过去的光彩。”小雯给美美端来一盘水果,忍不住插话说。
      南峰思忖片刻,胸有成竹似的对美美说:“我不直接跟若晨姐联系。由你出面把若晨姐起草的离婚协议给我,我有办法要谭松林签字。三天内我将谭松林签字的离婚协议给你。”
      “你能做到?你认识谭松林?那太好了。”美美如释重负似的,说。
      “我不认识谭松林,但我能做到。”南峰肯定地说。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南峰对陈小东当经理的物业公司进行了安排。小东经营得好,物业公司又有发展,南峰要求,要在三五年的时间,让物业公司走出深圳,成为一个享誉南方的品牌。小东说有信心。南峰又带财务部的人往惠州和梅州由他投资的水电站跑了一圈,就如何经营作了安排。回到家里,他亲自动手做了一桌子菜,对菲菲和亮亮说:“如果爸爸不在家,你们要听妈妈的话,把书念好。你们还记得你们的目标是什么吗?”
      “成为北凤姑姑那样的人。”菲菲回答。
      “成为三叔那样的人。”亮亮回答。
      “对!爸爸这辈子最遗憾的是没读大学,你们要替爸爸圆梦。你们知道吗?爸爸最幸福的,是拥有你们的妈妈,有了你们。”南峰说。
      小雯在边上听了,说:“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你不会喝了酒吧?”
      “清醒得很呢。”南峰说。
      吃完饭,南峰跟小雯说,和朋友约好了,出去有点事。“去吧,开车注意安全。”小雯像往常一样叮嘱。

      三天后,美美把谭松林签字同意的离婚协议送到了若晨的手里。再过一天,若晨和谭松林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伊伊归若晨,房子和车子归若晨,谭松林下海办公司和入股他哥哥公司创下的财产,她一分不要。她的工资足够抚养伊伊。她也不用搬家了。
      四十三岁的若晨,成为了一个自由的单身母亲。她再也不用诚惶诚恐,再也不用委屈求全,再也不用担惊受吓。她终于卸下沉重的枷锁,解脱了自由了。她真想像年轻时一样,到校园的操坪里去疯跑,真想带着伊伊叫上好朋友们,去大餐一顿,然后高唱《今天是个好日子》。
      再过三天,也就是2003年6月7日的晚上,两名警察找上门来,一个掏出一张传唤通知书,一个说:“你是洪若晨吗?你认识朱南峰吗?他威胁、恐吓你的前夫谭松林,已经构成寻衅滋事罪,被我们刑事拘留了。现在需要你配合去作调查。”
      若晨惊呆了。她的嘴唇打着哆嗦。她这才知道,一向耍无赖的谭松林肯放手,签字同意离婚,是美美找南峰出的面。南峰为了她的解脱,宁愿坐牢,宁愿牺牲自已的自由。她突然产生一种道德的焦虑和压力。派出所找她去谈话,她却想尽快见到美美和南峰的妻子,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南峰,你怎么了这么傻呢?你这样为姐不值啊!哎,这辈子就跟朱家这样纠缠在一起,就没离开过朱家的影子,最后还是朱家的人出面让找解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命运啊你为何如此诡异?”她心里充满痛楚。
      派出所的警察告诉了若晨整个案件的经过。这经过从此刻进了她的脑际。在很多年之后,当退休后的年老的若晨回首往事,透过时间的尘埃,透过鹏城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泪水和伤痛,她都会想像到她四十三岁的这年初夏,南峰义无反顾地走向监狱的情形。她怎么忘得了呢?

      原来南峰离家的那天晚上,并不是朋友相约,而是要去谭松林和王梅香的家里。他让物业公司的人打听好了他们的住址。他是要去为若晨出头的。他并不是鲁莽之人,他想过为若晨出头的几种办法,一是通过老乡找老乡的关系,找法院或派出所的人出面。但他否定了这想法,这样会费很长时间,而且会惊动很多人,不会符合若晨的初衷;二是拿钱来摆平。可用钱可摆平的事情不算事情,谭家也有钱,谭松林既然要耗着若晨,将若晨死死地拴在他这棵枯树上,是不会在乎给多少钱的,再说多少钱又是尽头呢?三是带上几个三大五粗的下属去吓唬他,或者叫上谢江海一道去直面谭松林,不惜动手。但他又想,这样会把一些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是我欠了若晨姐的恩情,凭什么要人家陪我去还呢?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决绝的声音。
      现在,他到了大梅沙附近一个小区,那小区的物业是他的物业公司负责的。他进小区,保安还以为是领导来检查工作。他敲门进入了谭松林的家。谭松林打开门之后,有些纳闷地瞥着他,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南峰清晰地说:“我认识你!”
      南峰转身把门关上,猛地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插在桌上,吓得王梅香和她读小学的儿子“哇哇”大叫。南峰瞄他们一眼,说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进卧室去,冤有头债有主,我有事跟谭先生谈谈。
      南峰待王梅香母子俩进了卧室,乘着谭松林还在发愣,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手刮了谭松林两个响亮的耳光,说:“你不是家暴过若晨吗?恐吓过她吗?这是替她还的。”然后,他掏出一张纸,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是开发红树林那小区的老板,我叫朱南峰。洪若晨是我的老乡,也是我的恩人。你做了多少伤害她的事,至今都不放过她,简直禽兽不如!我今天上门来就是警告你,今后再不容许欺侮她。这是你与洪若晨的离婚协议,你看一下马上签字,两天之内到民政局去办理离婚手续!”
      南峰把匕首拿在手中摇晃,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谭松林,沉声说:“你可以选择不签字,那么我今天的匕首就要见血。我这条命是若晨姐给我的,我要还给她。我也不会伤害你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我只要你的命!”
      谭松林胆战心惊,像一条挨打的狗,蜷缩着害怕南峰的目光。当南峰的双眼再一次从他的身上扫过时,他仿佛是凭借一块布门帘,感受着轻微流动的骇人的气流。他全身颤抖,哆嗦着说:“我签,我马上签。”说罢,他用发抖的手,扶起桌上的一支笔,看也没看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南峰将谭松林签字的离婚协议收进口袋,摇晃着匕首说:“你可以选择报案,可以反悔,但我警告你,我即便坐牢回来,也不会放过你。到时候我就不仅仅要你一条命了,包括你传宗接代的儿子和你的小老婆。”
      “不会反悔,不会报案。”谭松林恨不得叫南峰爷爷了,他的脸像纸一样白,嘴唇打颤,上牙齿不由自主地叩下牙齿。他恨不得什么都答应,只希望南峰快快收起匕首,快快离开。
      南峰走了之后,谭松林一下瘫软到地上。王梅香在卧室里把南峰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原本这持刀上门的人,是为洪若晨出头来要求松林签离婚协议的。这也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她甚至在内心感激这个自称朱南峰的恐吓松林的人。离了婚,谭松林就是她一个人的了。她心里既惶恐又喜悦。她从卧室出来,把地上的谭松林扶到沙发上,摸摸他的后背,她的手是湿的,他出了一身冷汗;又摸摸他的胸口,感觉他的心脏还在“砰砰”乱跳,心想这一下吓得不轻。她故意说:“这个洪若晨还真看不出来呀,身边有舞刀弄枪的人,简直就是劫匪,多吓人啊!儿子到现在还发抖,这一下惊得不轻。”
      她拿儿子说事。接着她问:“我们报案吗?”
      “别,别报案。”谭松林哆嗦着制止。
      “那就赶紧去跟那妖妇洪若晨办了离婚,要不然我担心他们还会杀上门来。你的命比那妖妇的命值钱哪,没有你,我和儿子怎么办呢?”王梅香说着说着就滴出几颗泪来。
      “明天就去办了离婚。”谭松林镇定下来,咬着牙,挤出一句话。
      谭松林与若晨办了离婚。隔一天,他就与王梅香办了结婚登记。然后,王梅香鼓动谭松林报案,她说:“我们怎能咽下这口气呢?肯定是洪若晨策划朱南峰上门来的。他们是同伙,要让他们尝尝铁窗的滋味。我们家是这么好进来的吗?我老公是这么好让人欺负的吗?”
      谭松林鸡啄米似地点头。他一激灵,想到了一个在派出所当副所长的亲戚。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南峰的心思?南峰带着匕首去谭松林和王梅香的家,实际上就是走在去监狱的路上。南峰心里是作了豁出去的打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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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