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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第三十二章 城隍老爷出巡

      刘丽蓉母子在云阳镇投资的意愿,与东峰想将他们引入镇上投资兴业的想法,不谋而合。这让东峰十分高兴。东峰希望通过刘丽蓉母子的投资,通过绸缎一条街的建设,带动云阳镇经济发展。云阳镇的市场活跃,人口流动大,这些都是绸缎一条街建设的有利因素。台商来投资,台商不亏。而引入台商投资,对云阳镇与外部世界的对接,也具有重要的意义。东峰把这消息汇报给了镇委书记王炳仁,然后两人一起到县城向县委书记陶介林汇报。陶介林说,他已经接到地区台办主任给他打的电话,要他多加关注,做做工作,他正想过问呢。他在办公室里一边算帐,一边说:“要建绸缎一条街,还要办合资工厂,没有五六千万拿不下来。这是笔大投资,临水这几年还没有这样的投资。好啊,东峰,你为临水立了一大功!”
      在刘丽蓉一行要离开临水的时候,陶介林专程把他们接到县里,在县委招待所设宴,说要尽地主之谊。地区台办主任任洪文也赶过来了。于是,陶介林做东,地区台办主任和县长石怀明作陪,王炳仁和朱东峰参加,一起请刘丽蓉母子和她的小孙女吃饭喝酒,欢迎他们回乡省亲,感谢他们对家乡发展的支持。陶介林将酒杯斟满,举杯说:“这杯酒是故乡的情意。我代表临水几大家班子,代表临水百姓,欢迎你们回来。这里,永远都是你们的家。你们对家乡的投资意愿,让我们十分感动,尽管是双赢的事情,但我们仍要感谢你们对家乡建设的支持。曾经闭塞、保守的临水,需要一股活力啊!我在这里表个态,你们在这里投资兴业,国家给予的台商和外商投资优惠政策,地区和县里发布的优惠措施,我们一一落实到位。我们的任务,就是为你们创造最好的投资环境。”
      说罢,陶介林一饮而尽。其他的人纷纷把酒倒进嘴里,咂吧着嘴巴。
      刘丽蓉是见过大世面的。但这样的阵势仍然让她有些激动。她嘴角抽搐着,举着酒杯说:“这杯酒,是游子的乡愁。快解放的时候,我随我娘离开家乡,四十年里无时无刻不思念家乡。回来之后,感到家乡变化巨大,也感觉到家乡人民的热情。今天,陶书记和诸位官员的盛情,尤其让我感慨。我打算在云阳镇投资,也是想为家乡建设尽一点绵薄之力。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子孙的根也在这里。这里现在虽不富裕,但却是一片热土啊,有值得期待的明天!”
      “刘女士说得好,真是真情贵过金啊!”陶介林晃着酒杯,再次举杯敬刘丽蓉母子。
      东峰陪着酒,眼观满桌人的神情。他感觉到陶介林对刘丽蓉母子来临水投资的万分期待。改革开放十一年了,临水还没有一分钱的外资。没有外商投资,本地经济拉不动,东峰体会到作为县委书记的陶介林内心的急切。饭吃了,酒喝了,态也表了,好话也说尽了,可千万别落空啊!东峰在心里暗暗祈祷。
      送走刘丽蓉一行乘火车离开之后,在站台上,陶介林一把拉住东峰的手,叮嘱说:“要跟紧啊,大项目大投资都是跟出来的,拜托了!”
      “好。”东峰答应。陶介林说拜托的话,让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三个月过去了,台湾和香港那边没有信来,东峰有些着急。星期天,东峰陪杏芳回娘家。他问岳父:“爸,台湾姑姑那边就一直没什么信息?”
      他想问问岳父了解自己姐姐的性格不,会不会说过的话不上算了,但这句话没问出口。刘炳忠知道东峰的意思,就说:“小时候我和她玩耍的时间并不多,我父亲和大妈妈是宠着她的。但是,她离开大陆去台湾的时候,把她玩耍的一个铜制的小算盘给了我,那算盘把玩得光光滑滑的了,那是她的珍爱之物,她塞到我的手里。这次回来,她见我还留着算盘,眼睛都是红的。她是个重情的人,不轻易表露而已。她和她娘在台湾打拼,能够成为岛上的大丝绸商,必定有过人之处,必定有一个宝贵的品质,就是诚信。没有诚信,她们做不了那么大。所以东峰,你应该相信她。”
      “爸,我知道了。我只是有些心急。”东峰有些歉疚地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些事急得,有些事急不得。你姑姑和表哥要来云阳镇投资,那会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一边,那么台湾那边的事,就需要处理,这是要时间的。只是我也纳闷,按理他们应该来封信,可为什么没有信来呢?会不会遇上了什么事呢?”炳忠说。他的眼睛多了层迷离,鼻子哼哧了一下,脸颊微微颤抖。
      “那我们写封信过去怎样?”东峰问。
      “当然可以呀。春节了,要杏芳写,按礼节杏芳写封信去给姑姑拜个年是应该的。”炳忠沉思着说。
      杏芳写信过去一个月了,没有信回。出了正月,年算是过完了,地气也开始动起来,杨柳树的枝条,也渐渐柔软起来。农历2月1日,一早,炳忠家门前桃树上的喜鹊叫个不停。“这会有谁来呢?”炳忠纳闷。
      到下午的时候,刘志光带着妻子陈宝珍来了。他将妻子介绍给舅舅舅妈,然后说:“我妈从这里回去之后,就病了一场,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本要写信的,又怕舅舅担心,想着反正要回大陆的,就没有写信了,后来又接到杏芳的信。这次来,我们就想在云阳镇呆上一段时间。”
      “你娘的病现在好些了吗?”炳忠急切地问。
      “好了。是伤风感冒,加上劳累,心情激动。她原本身体是蛮硬朗的,没什么病。”志光说。
      “这我就放心了。”炳忠说。他停顿了一下,指着两边的厢房说,“这些房子都空着呢,都打扫了。我和你舅妈两个人哪住得这么多屋呀。这厢房,是给你娘和你们准备的。”
      “我妈也是这么想的。回去的路上,就一直念叨您这里风景好,环境好,空气好。”志光说。
      这时有一只大公鸡飞奔过来,顶着火红的鸡冠子,在客人面前寻觅、招摇,有迎接的意思。它的爪子是干草色的,在土地上充分张开。它左边的爪子落地时,右边的爪子依然在空中攥着,然后重重落下。它的腿杆像包了一层蛇皮似的,有鳞片。
      “这鸡好可爱。”志光妻子在边上说了一句。
      东峰和杏芳听说志光夫妇来了之后,就急急赶回来,说怎么不提前告诉一声,也好去车站接。志光就说这次来是要做事情的,不用那么客气。东峰提出请吃饭,生怕有不周到。志光就说办事要紧,你们大陆不是流行一句话叫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吗?
      他说得东峰不好意思地笑了。东峰暗想这志光是个办事简洁和干脆的人,不拖泥带水,看来投资建设绸缎一条街的事有希望。他又想自己总想着接人待物周到一点,生怕不客气,这可能就是大陆和台湾那边的区别,台港那边是把做好事情放在第一位的,而大陆这边把花架子放在最前面,拘泥于礼节。他想他该适应他们的思维和风格了。

      1990年3月,志光夫妇在临水县工商局注册了宝岛丝绸制品公司,这是全县第一家台商企业,县工商局长谢明山亲自将营业执照送到云阳镇,送到志光的手里。
      志光用这家公司在云阳镇开发建设绸缎一条街,然后又以这家公司的名义入股杏芳的南南服装厂,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控股了南南服装厂,改名为宝南服装公司。在对南南服装厂的资产进行核算时,包括南峰和谢江海的资金在里面,服装厂也只有两百多万的资产。志光妻子宝珍提出,要投就多投一点,要控股,自己说了算。志光考虑到杏芳是自己的表妹,这服装厂是她一手创办的,怕她接受不了,就说前期投入少一点,不控股为好。没想到跟杏芳一说,杏芳却说控股好,以嫂子为主管理,她来配合。嫂子是见过大世面的,有她掌舵,这服装厂才能走向全国,才能漂洋过海。
      杏芳如释重负。她怕小雯有想法,在资产核算时就跟她进行沟通,把自己的心思跟小雯和盘托出,说东峰是镇长,自己办服装厂怕对他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服装厂是由台商控股,他们的投入就会大一些,有利于做品牌。小雯通情达理,表示了赞成。
      志光带着妻子在云阳镇转了个遍,最后,他把绸缎一条街选在城隍庙左后侧,那里有一大片荒地,有一亩水田,有无数的灌木土堆,还有些勤快的镇上居民开垦出来的菜土。东峰暗暗佩服志光的眼光,这志光精明着呢。这地方没什么拆迁,除了那一亩水田,没什么麻烦,而且,城隍庙和文庙是镇上人流汇聚的地方,城隍庙前还有一个小夜市,离船码头和国道也近,将绸缎一条街建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按照镇政府与宝岛丝绸制品公司签订的协议,拆迁和平整土地由政府负责。东峰就把任务交给镇国土所,要求他们在一个内完成。
      国土所长杨志群忙了两天,就来跟东峰汇报,说那块地里的一亩水田,是牛桥村支部书记王维刚的,他听说政府要征,就躲着不见面,估计是等着开高价。东峰一听就火了,这哪像个村支书呢?他让办公室通知王维刚来镇里,说他要找他。王维刚不能躲了,就硬着头皮来见东峰。他见杨志群坐在东峰的办公室,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东峰平常待人谦和而客气,现在阴着脸。他冲着王维刚说:“这样的事还要我出面,你的大局意识和觉悟哪去了?征了的水田可以在你的村民小组里调剂呀。”
      王维刚脊背透凉,缩着脖子,心头一颤,偏头垂下目光。他嘟哝道:“这些年,组里出生的和老病死的持平,调剂不出田地来。”
      “今年调剂不了,明年可以调剂嘛,明年调剂不了就后年调剂,或者,在全村的田地里调剂,镇里认你的帐。”东峰说。
      “我那老婆不愿调剂,就觉得那亩水田好。”王维刚又低低地犹犹豫豫地说。
      东峰眉头紧锁,语气严厉起来:“那调剂不了难道就要把招商引资的大事耽搁下来?我可告诉你啊,现在招商引资同计划生育一样重要,这可是县委陶书记亲自抓的,你掂量掂量吧!”
      王维刚的心里哇凉哇凉的,他搓着面颊,吞吞吐吐地说:“镇长,我老婆说,那绸缎一条街建好了,能不能给我们一个门面。”
      “门面招租的事,是那台商说了算。你老婆如果能满足他的招租条件,当然可以。但是,你不能拿这事来跟政府作交换。你是村支书,你不能带头支持政府的工作,那老百姓怎么看呢?”东峰嘟着脸,说。
      “我错了。”王维刚说。他的脸上抽搐了一下,趔着身子出了门。
      征地的蓬刺就这样拨除,东峰心情轻松而沉重。一方面,征地和平整土地在一个月内完成,绸缎一条街的建设就可以如期进行了;另一方面,王维刚作为牛桥村支书表现出的自私性,虽然在全镇的村支两委干部中是个别现象,但也让他忧虑。农村的工作,事无巨细,鸡零狗碎的,要靠这支队伍去推动,但像王维刚这样的姿态,斤斤计较自己的得失,打个人的小算盘,怎么能完成其使命?怎么能带动百姓去致富?他准备跟镇委书记王炳仁建议,对思想觉悟不高的又年纪大的干部,进行一次调整,这王维刚已经六十二了,从他这次的表现来看,他也是作了退下来的打算的。好在牛桥村有一个能干事的好村长,要不然,这村就拖全镇的后腿了。

      这一个月,刘志光去武汉找了家私人设计事务所,对他的绸缎一条街进行设计。他不找体制内的设计院,而是找私人的,他认为私人开的设计所,不会砸自己的牌子,而体制内设计院是吃大锅饭的,千篇一律的设计,让人厌烦。他提出了古朴的要求,要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那武汉的方圆设计事务所是由一个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开的。他蓄着长发,往后梳个小辫子,戴副宽边眼镜,像艺术家的打扮,人家都称他为谭工。谭工带个助手,在现场看了半天,又把云阳镇看了个遍,很快就拿出一套设计图来,让志光夫妇看了频频点头。
      志光把设计图给东峰看,东峰也眼睛一亮,说好,这园林风格的设计,建设的成本会高些,但与古镇的风格相配,与街市所经营的传统的丝绸制品相配,以后,云阳镇除了城隍庙和文庙,又增加了一个景点了,那就是绸缎一条街。当看到进街设计的一对大石狮时,东峰突然想到母亲喂的那只黑猫,他停顿了一下,说:“建筑物前设计一对雌雄狮子,符合文化习俗,但我有一个不同想法,大家都用狮子,我们来个与众不同怎样?”
      “那用什么?”
      “用猫,左边白猫,右边黑猫。虎是兽中之王,而猫有老虎、马驹之外形,《太平广记》里说居舍草树、全家人物鸡犬一时飞去,唯猫弃而未去。说明猫有不羡仙乡天界的骨气。钱钟书写《猫》的文章,推祟猫,说猫不屑于和鸡犬们同升仙界,它是隐身于大地的士,因为易形和换上了一身毛料便装,我们已经看不见它的真身,看不出这位从来不亮玉笏的平民,其实有着高贵的血统。我们乡间,俗话也说,猫认屋,狗认人。我想我们临水,我们云阳镇,论交通便利和物质条件不如沿海地区,而你们选择了云阳,选择了家乡,这是认屋,是认家乡,这种品质,不是猫的品质吗?猫认屋的品质,让我们感佩,而你们认家乡的品质,更让我们感念。”
      “东峰,你说得太好了!我们的街口就设计一对石猫吧,左边白猫,右边黑猫。我们港台那边都知道,小平先生也说过,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因为小平先生的开放国门的政策,我们才回大陆、才回家乡投资。我们不能忘记他老人家。”志光感慨地说。
      他说这话,让志光妻子宝珍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一旁的谭工也听得暗暗点头。于是,志光嘱咐谭工修改设计图,把石狮换成石猫,然后,让他尽快出施工图。
      临别时,东峰又叮嘱一定要请雕塑家来设计石猫的造型。志光一一答应。

      当夏天到来的时候,田里的稻穗由青转黄,黄黄绿绿的,一大片一大片,一直延展到远远的天边。这季节的空气里流淌着草木蓊郁的气息,带着微微苦涩的味道。这一天,志光妻子陈宝珍从香港将一批宝南服装公司的设备运抵临水火车站。为了将这一批设备运来,宝珍自己跑海关,东峰跟着陶介林跑了几趟铁路,最终协调下来。
      东峰安排镇上的三台货车将设备运到服装公司。那些设备哪是做缝纫的女工抬得动的,那都是一些电动针车、熨烫和裁剪床。这时,付大鸣出现了,他带来了建筑公司的二十来个泥木工,身强力壮的。东峰和王炳仁要动手帮忙,付大鸣拦住他们,这哪需要书记和镇长动手。那些泥木工像群蜂一样,手搭在机器上,随着付大鸣的号子,咬牙皱眉地用着劲,很快就把机器搬到空着的教室去了。
      随着机器运来的,还有一些绸缎布料,旁边的女工撩开包装包,摸着各式颜色和质地的料子,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比对着,絮叨着,泛着羡慕又得意的神色。有的说,这一下,把我们的服装厂的档次提高了;有的说,说不定今后我们做出的衣服,那些台湾人香港人,也能穿上呢;有的说还是合资好,连我们在这里上班都光彩了,说不定还会涨工资呢。还有的说,是我们杏芳姐有远见。
      安装新的机器,自然要热闹。一千响的鞭炮响起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震耳,仿佛把挨着镇边的牛桥村都忽忽乱动。操场里,一大一小的黄狗好像吓傻了,呆呆立着,眼巴巴地瞅着碎炮屑乱飞,尾巴好像被冻住似的。
      “这鞭炮中间没断,一直响下来的,吉利!”小雯踩着红彤彤热腾腾的鞭炮屑,对张罗着的杏芳说。
      农村里讲究兆头,如果放鞭炮时中间突然断掉,就显主人不吉利,而鞭炮一直响下去,就是好兆头。小雯相信合资的宝南服装公司会红火起来。
      “我信!”杏芳也兴奋地说。
      南塘建筑公司承揽了建设绸缎一条街的工程。付大鸣是带着工人们从工地上赶到宝南服装公司来帮忙的。这些年,全镇有六七个村成立了建筑工程队,他们不过是在大的建筑公司接到大的合同业务时,去干一点苦力活,分包一段工程,说到底,那就是几支民工队伍。形成了规模的只有南塘建筑公司。当东峰向志光推荐南塘建筑公司时,志光欣然同意。
      付大鸣也不顾空气里弥漫沧人的硫磺味儿,放了挂带来的千响鞭炮,更是增添现场的喜庆和热烈。付大鸣客气。就像农村里哪家新房落成或者是什么喜事,登门送挂鞭炮去放一样,是一种礼节。付大鸣又是帮忙,又是放鞭炮。刘志光将绸缎一条街的建设任务交给南塘建筑公司,他内心充满了感激,公司是第一次承接这上千万的业务呢!

      在绸缎一条街奠基之前,刘丽蓉就从台湾绕道香港过来了。她请台湾的风水师算了个日子,是根据儿子志光的生辰八字,测算了奠基时辰。风水师跟老太太交代的奠基程序和讲究,都写在在张红纸上,刘丽蓉全都收在手提包里。她过去不怎么信这些,但随着财富的增长和年龄的增大,就迷信起风水和八字来。她省亲回台之后,不顾旅途劳顿和伤风感冒,去算命馆找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刘家要再有发展,要过海峡,在那一边。
      跟刘丽蓉一起过来的,还有她的亲家两口子。这亲家是香港开贸易公司的老板,实力不小。女儿宝珍要跟着丈夫在内地投资兴业,两口子过来凑凑热闹。宝珍运过来的服装公司那些设备,都是他们采购的。
      东峰和王炳仁从火车站接到刘丽蓉一行之后,就径直往云阳镇。东峰说,志光哥说奠基的时间要等您们来了再定。刘丽蓉就说定了,农历五月初三,还有两天。
      实际上,在奠基之前,付大鸣就将建筑公司的一些施工设备组织进了场,在挖地基了。

      奠基是云阳镇的盛事,也是临水县的盛事。县委书记陶介林反复交代具体操办的东峰,不能出任何纰漏。他带着县长石怀明来了两趟,一趟是检查奠基前的准备工作,一趟是来看望刘丽蓉母子和刘丽蓉亲家。
      临水来了投资的台商,又来了香港老板,这成了临水的头号新闻。这个在内地相对封闭的古县城和古镇,终于要搭上改革开放的时代巨轮,要劈波斩浪,要扬眉吐气了,这怎不让临水的干部群众欢欣鼓舞呢。县公安局长孟小刚也来了,交代镇派出所长李放兵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他说:“人民公安是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的,什么是改革开放,具体到临水,就是有外商来投资了。”
      奠基这天,岳州地区台办主任任洪文莅临,临水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领导全部到齐,他们簇拥着穿着绸缎衣服的刘丽蓉一行走向城隍庙,走向城隍庙左侧后面的工地。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当他们走到城隍庙前坪的时候,庙门口的东峰一挥手,两边就有锣鼓响起。只听里面一声吆喝,金光闪闪的城隍老爷被用八抬大轿从庙里抬了出来,轿夫们个个穿着喜庆的黄色的丝绸衣服,像是狮兵狮将一样威武。
      刘丽蓉站住了,眼睛闪闪发亮。她对陶介林说:“我还是小时候见过城隍老爷出巡的,城隍老爷出巡都在五月初三这天,那好热闹好排场啊。今天又见到了,是巧合吗?真是吉祥!”
      “这些年,传统文化在大陆复苏,很多习俗又重新回到民间。老百姓信仰它,就说明这些习俗是有生命力的。”陶介林感慨地说。
      这时候,广场上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欢呼,有的对着城隍老爷合起掌来,有的说“城隍老爷出巡了,要来参加绸缎一条街的奠基了”。说话间,有两头雄狮在锣鼓声里,摇头摆尾地从文庙那边过来,对着看热闹的人群,对着站在树下的老人,对着坐在地上的孩子,对着抱着婴儿的妇女,眨巴着眼睛。有调皮的孩子,拿着绿树枝嬉闹着撩狮子。哈哈嬉笑的瞬间,狮头高举,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鼓点交换着,狮子踩上板凳,跃上垒起的桌子,然后又跳将下来。雄狮跟随在城隍老爷大轿的后面,舞动着向奠基现场走去。
      杏芳陪着父亲母亲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刘丽蓉要自己的弟弟跟她一起去奠基,炳忠坚持不肯去。他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眼睛潮湿,自言自语地说:“姐姐是荣归故里了,过去所有的艰难困苦,都值。”
      城隍老爷的大轿向前走,舞动的雄狮紧跟着向前走,浩浩荡荡的。那周边层层叠叠的人头,老人举着水烟筒,忘了咂吧;孩子们眨巴着眼睛,没了嬉闹;婴孩的手放进嘴里,没了吸吮;妇女们屏住呼吸,呆愣着盯着金光闪闪的城隍老爷和舞动的狮子。
      城隍老爷一声不吭,展现他的威严,显示他的神秘。只是狮子是活跃的,随着鼓点,一会儿跃上早在路边搭好的板凳,又随着鼓点,蜷曲着身子,瞄着下面的人。鼓点一阵紧过一阵,它缓缓地站起来,瞄着绣球下的几蔸青菜,夸张地瞪眼吐舌。鼓点静息了,它变得毫无表情;随着骤响的鼓点,它突然曲腰腾起,张口嘴巴,衔住青菜,从板凳上落下来,摇尾晃耳,满身荣光。最后,舞狮的人脱下狮装,露出一张张年轻的脸,早有志光公司的人站出来,将一个个红包派给他们。
      县长石怀明主持奠基仪式,仪程有四项,第一项是临水宝岛丝绸制品公司总经理刘志光先生讲话;第二项是县委书记陶介林讲话;第三项是地区台办主任任洪文讲话。任洪文在祝贺之后,扬着眉,对着话筒,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说:“大家都在一起见证这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吧:岳州地区第一家台商企业落户在云阳镇了,全地区第一家与台商合资的企业也诞生在云阳镇了。乡亲们哪,你们知道吗,临水宝南服装公司有对外加工许可证和营业执照了,这是外资执照!岳州地区的第一张中外合资的执照,加上全地区第一个绸缎专门市场的诞生,这都是云阳镇人民的光荣和骄傲,因为这是改革开放的成果啊!大家要呵护这家企业,要让它开花结果。”
      石怀明宣布第四项仪程是奠基。在高高的彩球之下,竖着一块麻石,上面写着奠基二字。麻石旁边有一堆土,有八把小铁铲,铲子上系着红绸子。刘丽蓉和儿子刘志光,还有刘丽蓉亲家,在陶介林和任洪文的陪同下,径直走近土堆,他们各拿一把铁铲,跟着上来的县人大主任李启高、县长石怀明、县□□刘小军一人拿一把铁铲,当刘丽蓉象征性地将一铲土堆向麻石的时候,大家都铲了一把土堆向麻石。
      这一铲土,表示奠基仪式结束。这一铲土,也宣告绸缎一条街正式动工建设,宣告一个离乡的女儿对故乡的回归,宣告台商投资企业已经落户云阳镇了!
      本来按照习俗,动了土地,要杀猪宰羊祭拜土地公公,在云阳镇乡下,就是建栋新房子也要杀鸡见血的。但这一次有城隍老爷出巡,可以镇住一切邪气,这些习俗就都省略了。
      “城隍老爷出巡,太有气势了。还有什么超过它的呢!”刘丽蓉感慨地说。她感觉到故乡对她的热情。
      “辛苦了,组织得好。”陶介林对东峰表示肯定。

      绸缎一条街正式奠基和临水合资企业宝南服装公司开业,成了县里的新闻,上了省里的报纸和电视,上了全国的报纸和电视,台湾和香港的媒体也作了报道。
      刘志光对来采访的记者都十分热情,他甚至让公司主动联系记者来采访。他又是递名片,又是邀吃饭,走的时候还送上港币小红包。如果是小报记者,就是1000元的红包,如果是大报记者,就是2000元的红包。那时候,港币在大陆是稀罕物。大家都觉得刘志光为人大气,做事果断,但不知他的付出都是需要回报的。他想通过宣传,起到在全省全国乃至在海外招商的作用。他建的那么多的高档铺面,要承租出去才有效益的,他的投入才能收回,几个红包与大额的广告费用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刘志光憨厚实在的样子,实际上有过人的精明。
      果然,对绸缎一条街的不断宣传起到了广告作用,在建设绸缎一条街的一年时间里,有两百多个厂家和商户跟临水宝岛公司联系,要求承租铺面。当然这些是临水县的领导们希望看到的。一条街建下来,总不能空空荡荡吧。
      临水县委书记陶介林接到了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洪伯军的电话。洪伯军说:“介林啊,这些年岳州地区引进外资合同签了不少,饭也吃了不少,最后没有几个落实下来。你们居然把绸缎一条街这样大的项目拿下来了,在云阳镇落地,这说明你们工作做得细。要向你们表示祝贺!”
      “谢谢部长关心。我代表县里的同志邀请老领导抽时间来视察、指导。”陶介林诚恳地说。
      “我会来的,来看看你们的成果。”洪伯军答应。
      接到洪伯军的电话,陶介林心情激动。洪部长那么忙,还关心临水的发展,关心临水的一切新闻和信息。这让他感到责任重大。两个月之后,他专门去了一趟云阳镇,察看建设进度,还去了一趟宝南服装公司,考察企业生产情况,当了解到这合资企业制作的太阳鸟系列服装,以其新潮的款式,在商场上架,被倏然抢购,他十分高兴。
      东峰和王炳仁一前一后地陪着,台商刘志光和南塘建筑公司经理付大鸣也跟着介绍绸缎一条街的建设进度。陶介林叮嘱要保证质量,也要加快进度,说:“时间就是金钱啊!”
      他问刘志光有什么问题需要他来出面协调解决的,志光说这里的投资环境好,暂时还没有遇到什么问题。东峰就想向他汇报在绸缎一条街的门口准备立一对大石猫,已经请武汉的雕塑家进行了雕塑设计,但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他万一要提出一个不同意见,到时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不如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陶介林临走时,对东峰和王炳仁说:“你们的工作做得好,我很满意。要继续支持宝岛公司做好建设和招租工作,商户多,利税就多。利税不就都是我们临水的吗?还有,要做好有省领导来视察的准备。”
      “好。我们会努力的。”王炳仁说。

      陶介林走后,王炳仁一定要请东峰到家里去坐坐,小酌一杯。喝酒时,王炳仁说:“陶书记肯定我们了,说明上面满意他。东峰啊,有你当镇长,我这书记轻松了很多。我沾了你的光了,你看,现在全镇的每个村都有养猪场,我们镇成了养猪大镇,计生工作也没有拖后腿,虽比你当计生办主任时的力度小了点,但没出什么事啊。村办企业、镇办企业都有效益,我数了一下,全镇有三十多个烟囱,小企业大烟囱啊!更重要的是,引进了外资,这绸缎一条街的建成,影响可不仅仅是一个临水县了。这些工作都是你做的,我心里都有数。”
      “没有你的支持,我什么也做不成。我年轻,多跑跑腿而已。我们是连在一起的,不说两家话呀。”东峰不贪功,说得诚恳。
      东峰的谦逊,让王炳仁更感动。
      趁着酒兴,东峰问他妹妹王美美还好不。王炳仁叹了口气,说:“美美在深圳宝安的一个小学当老师,高不成,低不就,三十了,成老姑娘了。我这妹妹呀,当年闹着要嫁给黄亚明,娘死活不同意,现在娘又为她没成家而心焦着急。干急又有什么用呢?”
      “美美性格开朗,当年读书时,同学们都喜欢她。”东峰感叹说。
      “是啊,我也喜欢我这个妹妹,心里牵挂她,也心疼她。哎,也怪我无用,当年要是能做通我娘的工作,让她跟黄亚明在一起就好了。”王炳仁放下酒杯,有些失落地说。
      “也别自责,也许缘份是天注定吧。我们现在只能祝福美美。”东峰安慰说。
      他心里暗暗叹息。他想到了他的好朋友黄亚明。每次去县城,不是开会,就是办事,他当镇长两三年,就见了他五六次,都是匆匆忙忙的。好在亚明从失去大弟弟亚辉的悲痛中走了出来,也从失恋的苦闷中走了出来,变得生动、鲜明,元气满满,有一种光彩从他清瘦的身上焕发出来,使他有了一种别样的气质,一种精神力量。亚明的三个弟弟也争气,三弟上了中专,在岳州找了份工作,最小的两个弟弟读了职业学校,毕业后去深圳打工,混得不错。亚明说是大弟弟亚辉的死,刺激了他们,让他们努力了;或者说亚辉用自己的死,唤醒了三个懵懂的弟弟。亚明当上车间主任了,他是等三个弟弟工作之后才结婚的,妻子是机械厂的一位女工,从农村顶职上来的。“如果美美和亚明在一起,不见得不会幸福。现在黄家不是开始走出困境了吗?时间能改变一切,勤奋能改变一切,可为什么王家老太太就看不到这一点呢?活生生地断送了女儿的幸福。物质条件优渥,如果缺乏爱,缺乏精神交流,缺乏心灵碰撞,那会是无边的惆怅,无边的哀伤!”他在心里叹息。

      端午的时候,刘丽蓉和儿子媳妇,还有亲家两口子,一大家人在她的弟弟炳忠家过节。东峰给他们家送来了肉粽。
      在云阳镇乡下,过端午做粽子一般都不放肉,就是简简单单的糯米粽子,要沾着白糖吃。乡下穷,没有肉放,于是这传统就一直沿袭下来。东峰记得是1984年端午节参加地区的龙舟比赛,回转到县委招待所,在那里吃过肉粽。后来他一直回味那肉粽的味道,一直想让母亲做一次肉粽,但不是遇上这事就是遇上那事,耽搁下来了。这次刘丽蓉回来参加绸缎一条街的奠基,正逢端午,他就从镇上买了10斤五花肉回家,要娘做做肉粽,也送些给刘丽蓉他们尝尝。
      东峰先问母亲会做肉粽不。母亲说几十年没做过了。东峰就笑娘,我从记事起就没有吃过您做的肉粽呀。母亲就说:“你记事起家里什么时候有肉多到可以做肉粽呢?等到有肉吃了,我不以为你们习惯吃碱水粽子吗?我呀,还是做孩子的时候,跟着你外婆到镇上的大户人家去做过。”
      “那您还记得做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
      母亲做肉粽费了些功夫。她先将糯米淘洗干净之后放上佐料,佐料就是酱油和盐,以及生姜片;粽叶用开水泡过后一张张洗干净浸在凉水里;去掉五花肉皮,切小块肥瘦各半,在佐料里浸一晚,包粽子时,把浸过肉的佐料搅拌在糯米里。
      杏芳在厨房跟母亲帮忙。她说她要跟妈学做粽子。母亲一边包粽子,一边跟杏芳说:“做粽子时,要记得掌握糯米的咸淡,糯米的酱油颜色不能太淡,会看起来乏味没有食欲,也不能颜色太深,会让人感觉不爽。每只粽子放两块肉就可以了。鲜肉粽的口感,除了肉质好肥瘦搭配成咸淡适中之外,最重要的是,粽子要扎得紧,肉汁才不会漏掉,煮得透,糯米的糯才会煮出来,粽叶的香才会深深渗进米粒,包裹住的粽子才会让人觉得好吃。”
      杏芳学着母亲的样子包了一个,母亲用手捏捏,说:“还是松了,重来。”
      杏芳又包了一个,母亲拿过一捏,说这差不多。
      婆媳俩包完粽子,已是深夜。母亲将粽子全放到大铁锅里,用水去煮。先用大火煮开,然后是小火。母亲说:“我们不管了,这一炉煤火可以把这锅肉粽煮熟。这炉火可以烧五六个小时,明早起来,我们就有粽子吃了。”
      当刘丽蓉将肉粽剥开,当油滋滋的糯米咬进嘴里的瞬间,觉得全身心都沦陷在这美味里了。她不顾年老的身体承受不了难消化的肉粽的担忧,一连吃了两个。她对满桌的人说:“你们吃呀,太好吃了,味足透鲜。其他的菜我就只尝尝味了。”
      刘丽蓉问东峰是谁做的,东峰说是我娘。刘丽蓉想到了小时候吃过的肉粽。她问:“我能去看看你娘吗?”
      “当然可以呀。”
      当刘丽蓉见到东峰母亲的时候,愣了一下,仔细辨认着,说:“你是素月吗?我吃到肉粽,就知道是你了。只有你做的肉粽才把粽叶裹得那么紧实,米粒才煮得那么透。”
      “你是大小姐?”东峰母亲也怔了一下,有些恍惚,伸出粗糙的双手与刘丽蓉的双手握在一起。
      她们的眼睛有些潮湿。“我又找到一个亲人了,我回来得太对了。”刘丽蓉感慨地说。
      原来,东峰母亲小时候跟着娘,在镇上的刘丽蓉家做过保姆,主要是做饭菜。小时候的刘丽蓉,特别喜欢吃章素月娘俩做的饭菜。那饭桌上透鲜的肉粽,是她身体最初的记忆,也是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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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