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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第三十章 洪家女婿上门

      西峰第一次上洪家是1988年正月初二。洪若曦在朱家过了年,然后西峰跟着洪若曦去了洪家。直到这个时候,西峰还不知道若曦的父亲是岳州地委书记。东峰问过三弟,洪家还有什么人,他想从侧面打听若曦家中的情况,他想自己作为大哥,应该对三弟对象的事表达关心,而且他从若曦的举手投足间,仿佛看到了若晨的影子。但是他不能直接问若曦。西峰淡淡地说:“若曦有姐妹吧,她很少说她们。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大哥,只有寒门才会有这样高贵的女儿呢。”
      西峰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情,他是想到寒门出身的自己,走出四面环山的小山村,走向北京,马上就要走出国门了。那即将去的大洋彼岸的美国,遥远、陌生、洋气,在云阳镇,在南塘村的日常生活之上,光芒四射。记得拿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黄昏,瘦弱的自己,穿着一件旧衣裳,站在夏末的漫天的霞光里,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他激动,尽情地欢呼,为自己的贫寒出身而骄傲。那一天妹妹也为他欢呼,母亲在一旁看着她的儿女欢呼,那神情有多喜悦多骄傲。他以已及人地想,若曦没有娇气,做事也勤快,她也一定出身于朴实而有教养的普通家庭,因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早。他为若曦的出身而骄傲。
      听了西峰的回答,东峰就想,可能是若曦的姓,让他联想到了若晨。西峰说过之后,他再注意若曦,她身上好像又没有若晨的影子了。若晨沉静些,不像若曦这么活泼,见人熟。她们的性格不一样,不会是姐妹。不是更好。如果是的,他真有些尴尬。
      在跟杏芳结婚之前,他把若晨送给他的照片翻出来看了又看,然后夹在若晨送给他的那个笔记本里,小心地放在军用挎包里。挎包里有若晨写给他的信,还有一顶洗旧了的军帽。他想他的少年时代,他的往昔,他的初恋,都收在这个挎包里了。他要将这些东西一生一世地收藏。他不想让杏芳看到这个挎包。他有几次想跟杏芳说说他跟若晨的事,但不是杏芳打断他的话,就是他自己把说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他不想让杏芳多心。他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女人是脆弱而敏感的,特别是恋爱中和婚姻中的女人。他跟若晨的初恋,杏芳肯定会敏感。本就和若晨之间没什么事,说了反而会增加杏芳的心理负担。所以,不说是最好的。他想,聪明如杏芳,不知道也是最好的。
      那把挎包放在哪里呢?想来想去,把它放在母亲的衣柜里最安全。那天晚上,他跟母亲说要把一个军用挎包放在她手里,然后就去开母亲的衣柜。母亲一眼就认出那个军用挎包是洪若晨送的,是经她的手交给他的。他说这军用挎包很重要。母亲知道,儿子是要把自己的秘密交给她。她想了想说:“你大大方方放在你那里不好吗?”东峰就坦诚地说里面还有些东西,想留下来,但又不想让杏芳不开心。母亲就叮嘱说:“老大啊,你一定要跟杏芳好好过日子。”“我会的,妈。”东峰答应。
      既然现在知道若曦跟若晨没关系,干吗又去想若晨呢?东峰有些责备自己。若曦在吃年夜饭的时候,给他敬酒,说:“城里那些科长们也是30来岁,但少有能独当一面的。可你大哥,就是独当一面的镇长了,可喜可贺!”她的言语间,看不出她是大干部家里出身的。大干部家的人,对一个小小的镇长是不屑一顾的。若曦的话更让东峰相信,她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就像老三说的,骄傲的寒门出身。

      西峰去若曦家的时候,若曦说不要带什么东西,家里什么都有。但母亲还是准备了一大堆的东西让西峰带去,不过都是些土货,不值什么钱。她说第一次上岳丈家的门,哪有不带东西进门的。东峰就说,这么多的东西老三拿不动,我挑几样出来让他带去。他挑了几块腊肉和几条腊鱼,腊鸡腊鸭各两只,还有10来斤小粒子花生,他特意说,小粒子花生只有云阳镇才有,炒出来比市面上的大粒子花生香。他还挑了几斤红薯片。然后,他从自己屋里拿出几瓶大米大曲,说这酒便宜,本是拿不出手的,但这是我结婚的那年买的,有好几年了,特别香。若曦就说,酒就不要了,不好拿,我爸也不喝酒,其他东西都要了,我爸我妈会喜欢,我姐也会喜欢,特别是小粒子花生和红薯片。这时杏芳过来,拿了两条羊毛围脖,说是从广州带回来的,要让西峰带去送给岳父岳母,若曦坚持不让带,说家里有好多条了。杏芳说你家里的是你家里的,这是我们家的意思。若曦只好收下。
      到了岳州,若曦跟西峰说:“其实我爸三年前就认识你了。我们先去他的办公室。他在办公室等你,他想见见你这未来的女婿。不,我们就要办结婚登记了,算是正式女婿了。”
      “他怎么会认识我呢?我这是第一次来岳州。再说今天是初二,他怎么就上班了?他们单位怎么那样忙?”西峰一脸疑惑。
      直到这时候,若曦才跟西峰说她的父亲是洪伯军。西峰吃惊之后生气地说:“你干吗不早说?”
      “我干吗要早说?又不是我爸跟你谈恋爱,是我跟你谈恋爱。今天你来上门,不过是晚辈来跟长辈拜年,这是礼节。我在你家陪你妈妈过了年,你不应该来我家拜年吗?然后,过几个月你就去美国,随后我辞职去陪读,你难道不应该上门向我父母禀告一声吗?”若曦撅着嘴,故作生气地说。
      “你跟我说你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你难道不觉得你骗了我吗?”西峰在朱家的几个孩子中性格比较特别,爱认死理,北凤就常说三哥是理工男,是一根筋。这是他第一次跟若曦发脾气。
      西峰不走了,顺手将带的两袋子土货放在街边的椅子上。这时候的天是阴沉沉的,好像是一个人沉默的阴沉的脸。
      “我那父亲地委书记的职位和你这清华堂堂研究生而且马上又是哈佛大学的博士身份相比,不是寻常普通吗?所以我说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没错!”若曦强词夺理,她也站着不动,瞥着西峰。
      西峰鼻翼周围神经质地起伏,是情绪波动生气的样子。这让若曦的口气马上软了下来,她怕他真的不去她家了,到时候怎么跟父母交代?再说她也心疼西峰。两年多的交往,她已将摸透了西峰的性格,他经不住她哄。她换成一个笑脸,露出糯米银牙,说:“好,对不起,向你道歉,算我错了,行吗?”
      西峰见她认错,脸上舒缓了些。他常常在她妩媚笑脸面前败下阵来。他沉默了一下,说:“嗯,这次算了,下次不能瞒我什么了。”
      “不会,我只瞒了这个事。为这事,我爸也批评了我。”若曦低低地说。
      西峰又提起椅子上的两个袋子,跟在若曦的后面往地委大院走。
      这时候的街上没有几辆车,行人也不多,是一些穿着崭新衣服的拜年客,或是出来玩耍的。街道两旁都挂了些彩,五颜六色,在寒风里摇晃着,像要飞起来似的。地面上满是鞭炮的碎屑,远处有隐隐约约的鞭炮声传来,还有放花炮的,“哧”的一声飞上天去,又在天上散开,引得围观的小孩子一阵欢呼。
      “年是给小孩子过的。”西峰若有所感地对若曦说。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到镇上买两分钱一个的冲天炮时的高兴劲。“时间过得真快,自己再也没有童年。现在要结婚了,再也不能像孩子一样玩耍了!”他在心里感叹。
      西峰跟东峰不一样,他在任何人面前不觉得自卑,他不为自己出生低微而有任何的尴尬与狼狈,他的眼神从未有过犹疑与畏怯。第一次高考以两分之差落榜,他觉得是自己没有发挥好,而且那几天正患热感,头也晕沉。但他不跟任何人解释,他不需要同情与怜悯,也不需要安慰,没考上就是没考上,明年考个清华给你们看看。第二年果然考上清华,成为恢复高考以来全县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大学生。在万众瞩目里,他去了北京。因为刻苦,他的成绩好,老师表扬的次数多,他的骨子里是骄傲的。他为自己骄傲,不觉得自己出生低微就比别人低一等。寒门有什么不好,寒门也能出贵子呢。他曾经这样跟自己的同学李南坡说,如果我生在城里,生在一个条件好的家庭,我可能不会这么努力,我的努力不但为自己,也为我的贫寒的家。西峰知道,出身寒微是不可选择的,母亲天还未亮就起床做早饭,然后叫醒他去上学,大哥和二哥挣钱供他上学,而且二哥为了挣钱养家,遭人家设计陷害坐了牢,所有这些,又都是他的忧郁,也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他要为他的贫寒之家而努力。
      而这一切又都打动着若曦,在与西峰的交往接触中,在你来我往的书信里,她着迷于西峰身上的精神气质,那种舍我其谁的自信,那种无法掩饰的忧郁,她仿佛能听见自己身上的热血在血管里奔涌呼啸的声音。她知道自己深深爱上他了。她是支持西峰去美国读博士的,她决定要跟着他去陪读,办了结婚登记去,而且只能办了结婚登记才能去。直到这时候,她才想到要跟爸爸妈妈说。
      1988年春节前夕,父亲洪伯军到省里开会,若曦到省委招待所看他。那天晚上,在父亲的房间,她跟父亲说了她跟西峰的事。她等待父亲的表态。她瞥一眼窗外,省城的夜仿佛深渊似的,深不见底。她不知道深渊里到底藏着什么。
      父亲沉默了几分钟,这几分钟,若曦仿佛在等待未来命运的判决。她打了个冷战,仿佛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父亲问她:“你妈妈知道这事吗?”
      若曦说还没告诉妈,希望得到父亲的支持和祝福。父亲说:“你既然做出了选择,爸尊重你的选择。妈妈那里,你自己去说。但你不带他上门见我,面都不见,就希望得到我的祝福?”
      “我这不是先跟您说,怕您和妈妈不同意吗?”若曦松了口气,变着撒娇的口气说。
      “你过去做的什么事爸没同意过?”
      “好,女儿错了,女儿懂了,女儿谢了。我知道我爸开明,肚里藏着乾坤呢。”若曦说。
      “尽捡好听的说。”父亲故意嗔道。
      这时,若曦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个围脖,递给父亲,说:“这不是实际行动吗?我上个月去上海采访时买的。天气冷了,你到外面走的时候可以戴上,蛮保暖的。”
      父亲把围脖接过,试着往脖子上戴。他一边戴一边说:“要是我不同意,你就不打算送围脖给我?”“我是这样的女儿吗?”若曦笑说。她伸手帮父亲把围脖戴好,接着道,“爸,我一直没有告诉西峰,您是我的父亲。”
      “你这就不对了。你应该告诉他。既然你决意选择他,他也选择了你,双方就不应该隐瞒家庭情况,这是对对方的尊重。面对我们这样的家庭,你怕他有心理负担?我看未必。如果没有一点自信,他就不配当我的女婿呀,爸怎么能放心把你交到他手里呢?”父亲说。
      “那倒不是怕他有心理负担。而是我认为恋爱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是我和他一起生活,不是两个家庭一起生活。我不想在我们纯洁的爱情里,掺杂一些门第和功利的因素。而且他是一个自信而又自尊的人。自尊的人是比较敏感的。我不想把他弄丢了。我跟他说过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其实我没错呀。爸,您不是常说您是人民的勤务员吗?碰到女儿谈婚论嫁的时候就成为官老爷啦?”若曦既掏心窝说话,又把无理说成有理。
      “好,我家的老二长大了,爸说不过你。爸知道你一直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一点,你姐要向你学习。”父亲说。
      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窗外的不眠之夜,忽然想到鲁迅的一句话:“外面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父女俩这次约定,正月初二,西峰上洪家的门见面。父亲特意交代,如果回来得早,就到办公室来。

      若曦带着西峰回家,把那两袋土货放在家里,然后和母亲、姐姐、妹妹打过招呼,就带着西峰去洪伯军的办公室。
      洪伯军正在办公室看书。从中央党校中青班回来有半年了,外面有很多传闻,一会儿说他要当副省长了,一会儿又说要进省委常委班子,还有说他要提拔到北京去任职的,反正都是一些好的要提拔的传闻。于是,过春节是联络感情的天赐良机,有很多人以拜年的名义上门来,还有把电话打到家里来的。见了这个不能不见那个,洪伯军干脆采取一律不见的办法,躲到办公室去。
      他不想被传闻扰乱了自己的思想,也不想被任何人左右了自己,不想陷入无休止的人情往来里。他要考虑新一年要抓的几件事了。他上任地委书记之后,在抓农业方面花了大的气力,解决了农民有饭吃的问题,但农民的口袋里还是瘪瘪的,他们还没有富起来,这说明在农业产业化方面还有潜力没有挖掘出来。地区的工业是计划经济的产物,二十来家企业都是靠计划维持着生产,只要计划一变,国家不调配,企业就要死要活的。而市场经济势在必行,怎么让这些企业一家家转轨,走出困境,他绞尽了脑汁。基础设施也很差,城区没建几栋新楼,通往各县区的道路坑坑洼洼,还有几座危桥。他带着地区交通局长往省里跑,省里说,我们也没有钱,你们自己想办法吧,国家给的钱只够养护现在的国道和省道。
      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时候,听□□的报告,听老师的辅导,洪伯军是踌躇满志的,可一回来,面对一大堆矛盾和具体问题,他感到压力很大。没有钱,地区这个家不好当啊!他去省里开会,专门向老领导、省委副书记兼省委组织部长周平华汇报了自己的困惑。周平华说:“我们所处的这个时期,是一个艰难的时期,是改革的阵痛期。所有的问题和矛盾都暴露出来了,一个地区如此,一个省也如是这样。这个时期我们没有办法跳过去,它是一个国家发展的必经阶段。解决这些问题和矛盾的使命,历史性地落在了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我们只能勇敢地向前走,勇敢地去面对。哪怕前面是雷区,就像当年你的父母去送信,明明知道有危险,也要奋勇前行。伯军啊,我们这一代人也是没有退路的。我想要解决这些矛盾和问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改革,就是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这样,具体的手段就有了。”
      周平华办公室的南面墙上,张挂着书法家启功先生为他写的五个大字:“白首甘契阔。”洪伯军知道这五个字出自杜甫的诗,他想他的老领导是借此表明自己为全省改革开放事业奋斗到底的心迹,白首又算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周平华已是六十一岁的人了,却完全不像一个老年人在说话,他的话里有朝气,人也有力量。洪伯军似乎受到感染,眼睛露出光芒,但他一想这些年所花费的力气,拼命想把闭塞、保守的岳州带向改革开放的新天地,很多时候的心血白费了。一些干部思想僵化,过循规蹈矩的日子,过抱残守缺的日子,过什么事都讨论来讨论去的日子,过争论姓社姓资的日子,过等着国家救济的日子,过写告状信检举信的日子。他感叹一句:“我们这代人对使命是责无旁贷的,只是让干部们思想解放,这任务太艰难了。”
      “解放思想的办法也有一个,这是上面说的,不换思想就换人。上半年,省委下决心换掉了三个□□,换了好几个厅长,换了之后,工作就明显上去了。说到底,改革是靠人来突破、来推动的。”周平华坚决地说。
      “您说的我明白啦。”洪伯军说。
      “小平同志说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这句话太伟大了,帮助我们解决了许多过去需要争论的问题。没有一点摸石头的精神,我们的事业能前进吗!只要没有私心,看准了就大胆去干,大胆去摸石头。改革啊,要有一点抽刀断水的气概。即便当一块石头,让别人摸着你过河也未尝不可!”周平华鼓励说。
      他是给曾经的秘书,现在为政一方的地委书记鼓劲。他没有给洪伯军任何升迁的许诺,他希望洪伯军在地委书记的任上能创造出更多的业绩来。改革,需要洪伯军这样正派的有开拓精神的干部。
      从周平华那里回来以后,洪伯军就在盘算要对几家陈旧的停工的企业进行破产,甩掉包袱;要在外经委加挂一个招商局的牌子,下达招商任务;要明确谁愿意拿钱修路修桥,谁就拥有收费权。先把路和桥修起来,没有基础设施,谁愿意来投资?没有外商,岳州究竟是没有生气的。还要拿出几个局长和副县长的职位,在全国公开招聘,为干部队伍引入一些新鲜血液。“我就当一块石头吧!”他激赏自己。
      这些事,他准备开年就办,而且要求各县(区)也要办一两件看得见的事。他想过自己的提拔,中青班五十位同学都给他寄了新年贺卡,有二十九位是从新岗位寄来的,都是副省级岗位。“我不能等着提拔。提不提拔是组织的事,我目前要做的,是要在岳州办几件老百姓看得见的实事来。即便要我明天走,今天也要把这些事办好。”他在心里鼓励自己。
      他反感那些来跑门子的人,但他又不想去得罪他们,苛责他们,他还要依靠他们来做事。他尽量地理解他们,同情或怜悯他们的生存法则。在官场是一把手说了算,谁都想跟一把手的关系亲近一点。他一个人没有力量去改变这种生存法则,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对于三个孩子,他觉得关心得太少,都是妻子在管着他们。但三个孩子都很争气,学习和工作都没让他操过心。这是他颇为欣慰的。只是老大若晨还没有找对象,快二十八了,在北大读完研究生又去敦煌,这让他和妻子不放心。老二若曦自强,省报上常有她的文章,成为省报的一支笔。妻子也跟他唠叨,说若曦二十五了,也没男朋友,一个个的都不找对象,这如何是好?“你还愁她们嫁不出去呀?”他当时开玩笑说。可没想到这玩笑话还只说了半个月,若曦就主动来跟她说找对象了,是清华的研究生,是即将赴美留学的博士生,而且她要办结婚登记,决定跟着他去美国陪读。这既让他高兴,又充满不舍。更有戏剧性的是,若曦居然是在采访中认识的男朋友,那小伙写的调查报告他批示过。当时还说想见见他,感谢他对岳州地区工作的关心,没想到女儿把这一切都做了。怪不得后来若曦几次跟她说,云阳镇市场今非昔比,说是那篇调查报告的贡献,说清华学子如何了得。
      洪伯军现在才明白,这老二一直在为自己的事做铺垫,她担心他不同意她的婚事。她说,那男孩子虽是农村的,但他是寒门状元,是如何的优秀。他笑笑,说我什么时候歧视过农村了,爸做了半辈子农村工作了。他想,自己的女儿怎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呢?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的,他顶多只会提些参考意见,不会干涉她作出的决定。他是个开明人。但女儿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他是心疼女儿的,内心希望女儿少吃些苦,要幸福一些。他希望女儿找个家庭条件好些的,虽不一定要门当户对,但至少不能让女儿掉进苦坑里。这是他不能言说的私心,他希望女儿能理解。
      他不知道那男孩家的情况,但女儿说她喜欢那一家人,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既然你喜欢,那作为父亲为什么不支持不祝福呢!

      西峰称洪伯军为叔叔,见了面,一点也不拘谨,不畏怯。这跟他的骄傲性格有关,也跟他见过大世面有关,中央部委的一些领导,也经常到他们学校座谈,系里都推他去发言。
      洪伯军微笑着打量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女婿的人,国字脸,眼睛清澈明亮,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他心里喜欢起这个年轻人来。他说:“三年前我就想见见你,感谢你和你的同学写的调查报告,起到了推动我们工作的作用。现在回过头去看,那篇调查报告仍是振聋发聩的,有正能量,文字也好。它代表了一个时代学子参与社会变革的精神面貌。”
      “您过奖了。我唐突了,叔叔。”西峰谦逊地说。他脸庞浮现出不自然的神色。
      “在我爸面前,别这么谦虚。”若曦拍打着西峰的肩膀。她俨然站在了西峰一边。她实际上是在调节气氛。
      洪伯军接着问西峰所学的专业。说起电子工程,西峰如数家珍,从近说到远,说得头头是道。他说电子芯片这一块在我国还是空白,他这次去美国留学,就是遵导师之嘱,专门去攻这一块。西峰说的这些,洪伯军有些懂,有些不懂,但他知道西峰研究的是最前沿的科学,他感到这年轻人的学习精神和他的敏锐,他的专业能力以及对未来电子行业的展望,让他的心情有些激动。“国家发展的希望,都在这一代年轻人身上啊!朝气蓬勃的舍我其谁的年轻人。”他在心里感慨。“把若曦交到这样一个人手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心里已经释然。
      洪伯军又问西峰家在云阳镇的哪个村。西峰说是南塘。洪伯军说,南塘村有个老书记叫朱世明,是因为救人而牺牲的,你知道吗?西峰说,那是我的父亲。
      “是你父亲?”洪伯军瞪大眼睛,像受惊的马一样差点要从座椅上站起来。
      “是的,我小时候听我父亲说过您。这也是我三年前敢将报告寄给您的原因。他说过您为人正直。”西峰说。他不失时机地恭维了一句。
      “我去过你家,我怎么没见过你?对了,你那时还小,还在学校念书,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朱东峰,在当村长?”洪伯军问。
      “春节前已被选为镇长了。您那是老皇历了。”若曦代西峰回答。
      “当镇长了?”洪伯军有些狐疑。他瞥一眼若曦。
      “我哥是五大毕业生,被录用为国家干部以后,就一直在镇里做计划生育工作,这一次当上了镇长。”西峰说。
      “我对他有印象,他是我们地区乃至我们省第一个推行分田单干的人,有胆识,也有办法。当时你哥也有压力,为这事,我在你家院子里开了个会。我记得你家院子里有一棵亭亭如盖的大香樟树。那一次,你母亲还留我们吃饭呢!”洪伯军感慨地说。他觉得这世界太小,转来转去,又与朱家转到一起了。朱家朴朴实实,厚厚道道的一家人,门风好。看来这门亲事没认错。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们家几个孩子都不错呀,都为你爸你妈争了光!”
      西峰没有做声。看来若曦父亲还不知道他二哥坐牢的事,若曦一定还没有跟他讲过。他欲说又止。他想,第一次见面,又是过年,不想破坏气氛。但终归会要若曦告诉他。既然当他的女婿,他不想有任何的隐瞒。这是他的性格。
      他伸出手,牵着若曦的手对洪伯军说:“叔叔,我喜欢若曦,会一辈子爱她,一辈子对他好,呵护她。”
      “我相信你!”洪伯军欢喜地说。他瞥见若曦脸上是幸福的满足的笑。

      洪伯军妻子只知道老二找的对象是即将赴美攻读博士学位的清华的研究生,高兴得合不拢嘴。这个当了几十年小学教师的地委书记的妻子,最看重读书人。那个年月,能出国留学,而且是到世界著名的哈佛留学,而且是公派,全地区也难得碰到一个。这一个被她家若曦遇上了,想不兴奋都不行。她也懒得问那对象家是哪里的,这跟他留美博士的身份没有关系。她不是个市侩的人。她的老二不是跟他家一起生活,而是要去美国生活。即便是乡下的,那也没有关系。当若曦告诉她正月初二就带西峰回来时,她说初一崽,初二婿,女婿是该初二上门的。
      她指挥老大若晨和老三若男跟她一起做准备,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好吃的做成成品和半成品,只等女婿上门。连地委招待所送来的几份燕窝,本应该大年三十吃的,都留到了正月初二。若男有些不满,嘴巴翘得老高,脸上布满阴云,跟大姐若晨说:“我妈把二姐看得太重了。一个留美博士有什么了不起?等二姐把那个博士带回来,看我不修整修整他。”
      若男是1987年7月从湖南大学土木系毕业的,之后考上了清华大学建筑系的研究生,她是从北京放寒假回来的。回来就听说二姐找了对象,并要去美国陪读。而大姐若晨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她为大姐感到不平,心里责怪二姐不顾大姐的感受。
      吃饭的时候,洪伯军把西峰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看得出他是打心眼里喜欢西峰。这让想找西峰岔子的若男少了机会。但若男调皮,对西峰说:“二姐夫呀,你敬我爸我妈的酒,他们只抿了一口,他们是不喝酒的,你可不能只抿一口啊。敬酒的心要诚!”
      西峰有些窘,脸有些红,端起酒杯就把一杯酒倒进嘴里。这茅台酒,热辣辣的一道闪光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他的脸更红了。他对着洪伯军夫妇歉疚地说:“叔叔阿姨,刚才对不起了。我是不太能喝酒的。”
      洪伯军妻子爱怜地说:“你随意就行。”
      若男提着酒瓶将西峰的酒杯倒满,说:“你敬了我爸我妈的酒,就不敬我大姐和我这姨妹子的酒吗?二姐夫。”
      “大姐的酒我该敬,必须敬。”西峰说。
      若晨从西峰进屋之后,就认出了西峰,知道西峰是东峰的三弟。她心里猛然一惊。1984年9月从北京返回岳州的那次,她和北凤、西峰是一同坐火车回来的。在火车上还闲聊了很久。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二妹若曦找了西峰做对象。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对她来说是个谜,但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若曦和他已成事实。她只能表示祝愿。她也相信西峰也认出了她。
      西峰确实认出了若晨,他怎么也想不到若曦是若晨的妹妹。在今天若曦跟他说他的父亲是洪伯军之前,他是不知道的。这世上凑巧的事情太多了,也许凑巧才是生活的真实吧!若曦曾说过她有一个姐姐是研究历史的,他竟没有朝她身上去想。他责怪自己粗心。对于若晨,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一种感恩,她救了他的二哥。他们朱家是永远忘不了的。
      西峰站起来,走到若晨面前,用双手举杯,一语双关地恭恭敬敬地说:“姐,用这杯酒给你拜年。谢谢您!我喝了,您随意。”
      若晨也站起来,迎着西峰眼里的真诚。她仿佛从西峰身上看到了东峰的影子,只是西峰的皮肤比东峰更白皙一点,两人都长得俊气,挺拔,修长,头发浓密。她用手中杯跟西峰的酒杯碰了一下,也喝掉了杯中酒。她对西峰说:“你不能喝酒,就少喝点吧!”
      父亲瞥一眼若晨,说:“对了,若晨啊,西峰的哥哥跟你是同学呢。”
      “是吗?”若晨故作惊讶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呀。”
      “就是当年你被蛇咬,那个拼命救你的同学。”父亲说。
      母亲放下筷子,接话说:“是有这么回事,当年你那同学十分勇敢,叫什么来着?”
      “我哥叫朱东峰。”西峰答道。他心里已知道若晨姐已经知道他是东峰的弟弟,但她故意露出惊讶。他不知道她和哥哥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既然她不说,他也没有必要说破了。
      “对,叫东峰。”母亲点头说,“我记得我们还上镇卫生院去看过他。你那哥哥很不错啊,他后来去读大学了吗?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妈,你别查户口行吗?你让人家吃饭行吗?”若曦厥着嘴,瞪着母亲。她拦住了母亲的话,她护着西峰。
      母亲要问的话,也正是若晨想知道的,她只听在北大读书的北凤告诉过她,东峰被录用为国家干部了,当了镇计生办主任。后来北凤毕业,就再也没有东峰的信息了。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对于那些伤感的残酷的段落,总是有选择地忘却。她曾严肃地提醒自己忘了东峰,但东峰的身影常常在不经意间出现在她的记忆的小路上,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就为自己开脱,大凡世间很多人的生活,跟她一样,经不起深究,或者追问。现在,若曦拦住母亲的问话,让她的心里稍稍不快。“还没嫁过去呢,就像朱家人一样了。”她在心里嘀咕。
      若男看不惯了。三个女儿里,她是最淘气的,平常在家若曦是要让着她的。她成心想把西峰灌醉,让若曦难堪。她说:“二姐,二姐夫没敬我的酒,我能敬他吗?”
      “我正要敬呢。”西峰说罢,斟上酒,站起身,走到若男面前,给若男敬酒。
      若男是男孩子性格,也能像男孩子一样喝酒。她跟西峰碰过杯之后,抢先一饮而尽。然后,她故意问:“这杯酒算你二姐夫敬的,还是我敬的?”
      “当然是我敬的。”
      “那好,我回敬一杯,我们把酒杯都斟满。”若男说。
      西峰只好放下酒杯,任若男把酒倒满。眼见两个酒杯的酒都斟满了,若曦手快,一把夺过西峰面前的酒杯,说:“老三,二姐跟你喝一杯如何?”
      若男站着说:“二姐呀,二姐夫第一次上门,我也是第一次见二姐夫,而且,我也是二姐夫的清华校友,我连一杯酒都敬不下去,你让我怎么坐得下去?你可不能这么护着二姐夫呀,我也是你妹呢。”
      母亲说话了:“老三,你二姐夫不太能喝酒,你二姐跟你喝,也可以的呀。”
      “让孩子们去闹,过年,热闹热闹吧。”父亲拍拍母亲的胳膊。他显然是想看到若男敬西峰酒的,一年就这么放肆一回,热闹一回。这家里,从未这么热闹过了。以后,这家里有两个男人了。
      西峰已喝了四杯酒,一杯半两,喝了二两了。他有些微醉,脸红红的,脖子也红红的。他明白洪伯军的意思,从若曦手里接过杯子,对若男说:“来,若男妹妹,这杯酒还算我敬,敬我们未来的建筑设计师。”
      于是碰杯,两个人一饮而尽。若男说:“这才有点二姐夫的气慨了。”她又对父亲说,“爸,听说您在一个场合说过,喝酒也能考察干部。今天喝酒,二姐夫能过关了吗?”
      她在争取父亲支持,还想把酒喝下去。
      没想到父亲打着哈哈:“有人天生能喝酒,有人天生就不能喝酒,比如我。喝酒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为人。西峰是天生不能喝酒的,我早看出来了。但他今天在尽力喝酒,凭着年轻的身体喝酒,他做得很周全,说明他实诚啊!”
      若男自知没法敬下去了,嘟哝说:“爸被二姐统战过去了。”
      说得一桌人都笑起来。
      这时有冷风从半开着透气的窗子吹进来,新鲜,寒冽,好像是带着冷霜的碴子,把窗帘吹得一飞一飞的。外面偶有噼啪噼啪的鞭炮声,零零落落的,虽不是那么热烈,却是那种喜庆情绪的剩余。
      西峰已回到自己的坐位,母亲就越过丈夫给东峰碗里夹菜,又是甲鱼,又是鸡块,堆了小半碗。她说:“多吃些菜,以后到了美国,想吃这些中国菜,可能都难得了。”
      “我会做呢,妈。”若曦说。她一脸幸福的样子。
      若曦的神态,让若男生出不屑。她翘起嘴唇,好像她要吹口哨似的。她还想找理由把西峰灌醉,当她瞥向大姐若晨时,若晨用目光制止了她。而父亲洪伯军看到几个孩子敬来敬去,没大没小的样子,心生欢喜,妻子对西峰的接受和满意,也让他高兴。过年就是团聚,就是热闹,就是开心。但他想到若晨还是一个人,想到明年的春节,若曦和西峰就要在美国过春节了,在他乡为异客,一边东半球,一边西半球,一边是白天,一边是黑夜,他心里不免有些感伤,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

      过完春节,若男去北京上学,若晨去了敦煌。若晨从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生一毕业,就去了甘肃的敦煌文史研究院。
      若晨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去了一次敦煌。那一天,在鸣沙山上,在大泉河畔,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她久久驻足。通晓历史的她,想到那个叫乐僔的行脚僧人,手拄锡杖,于公元366年在她现在驻足的这地方停留。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在黄昏的余晖里,乐僔的双膝跪在河边的沙滩上,用木钵舀起一钵水,欲解行旅之渴,这时,他看见了木钵中的彩虹和闪耀的彩虹中无数忽隐忽现的佛龛。他闭上眼睛,泪水一颗一颗地滴在他的木钵里,原来,他四处寻找不得的地方,终于到达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不远处的三危山在夕照里,呈现出慈祥而又庄严的观音。观音坐在莲花之中,莲花盛开于裸无一草的三危山上。于是乐僔大悟,那三危山的佛光一定是荒漠中的甘泉,三危山一定就是佛祖传播佛音的圣地。于是,乐僔四处募捐,得来铁锤、凿子,在河西岸的峭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有了第一个洞窟,于是就有第二个洞窟,第三个洞窟。
      那一天,若晨从一个洞窟走到另一个洞窟,从晦暗之中走到光明的地带,又从光明地带走到晦暗的洞窟,她被那历久弥新、辉煌灿烂的艺术之光所震撼。
      莫高窟不允许任何参观者带着有强烈的光源的东西进入,连照相机的闪光灯也不允许闪亮。要参观莫高窟,有导游带领,她的手中拿着一支聚光极好的长柄手电。那一次,若晨顺着长手电的光柱,看到了让她惊奇的佛像和壁画。壁画中有一只青鸟。在神话传说中,青鸟是为西王母传信的神鸟,这幅壁画中的青鸟和现实中的孔雀颇为想像,长着美丽的尾羽。在青鸟的周围,像水滴一样的应该是云气,墨色和蓝色的云气围绕着青鸟,显得那么活泼生动。还有一群野猪,大野猪背上鬃毛竖立,腹下的□□显示它正是这群小野猪的妈妈。小野猪为了跟上妈妈,正在放腿小跑。大野猪和小野猪都是画师用几笔墨线随手画成的,不加晕染,却充满灵动的趣味和生机。若晨有诧异的感觉。她想到那些佛像、壁画和洞窟开启的背后,有多少惊奇的凄美的故事呢?
      她当时想,应该不止一个乐僔,还有更多的工匠参与了洞窟的建设。绘制洞壁上那些飞天的工匠们,一定受过黑暗之中独立火焰的启示,他们或许看到火焰之中升起的烟缕,或许看到火焰的光芒中那些轻如精灵的尘埃袅袅升腾的身姿,如此轻盈,如此婀娜,如此美轮美奂。这样想着,若晨仿佛看见衣衫褴褛、赤身露体的工匠们身上涂满由青金石、孔雀石、方解石、云母等矿物和植物调料而成的五颜六色的颜料,他们的身上的筋骨像麻花一样一根一根暴露着,他们的眼睛因为缺少睡眠和整日被灯盏的火熏而像兔眼一样红肿;他们的头上常常有被火苗烧烤后留下的黄色发楂,散发出一股汗味和焦臭味。在局促的石窟之中,经年累月的仰着,侧着,匍匐着,可以想见他们对佛国的想象,给他们带来了多大的创作动力,纵使承受着身体的苦痛,依然矢志不移,若没有虔诚之心,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别说笔下的世界熠熠生辉,气象万千了。这样想的时候,若晨似乎从洞窟的壁画中,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和汗水味,顺着导游手中的光柱缓慢地流下来,弥漫在空气里。
      在敦煌,若晨读到了陈寅恪先生的一句话:“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还听到了一句日本人的狂言:“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这两名话,使若晨作出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要来敦煌工作,要用文史互证的方法研究历史和文学,为敦煌写一部书。“为什么我不能呢?”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正缘,也觉得是为往圣继绝学。
      她就这样去了敦煌,去一个佛像庄严、飞天飘逸的世界,一个人,带了把古琴。她去敦煌,只有她的研究生导师支持,只有她的父亲支持,只有她的表姐薛娟娟支持。她的母亲伤心之极,暗自落泪:“对象还没找,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理想主义能当饭吃?她可是一个女孩啊!”
      女孩又怎样呢?
      多少回,她穿着美丽的裙子,走在校园里,走在银杏和梧桐的浓荫里,夕阳闪闪烁烁,在她的脸庞上跳跳跃跃。风把丝巾撩拨起来,同长发缠绕在一起。男生追逐的目光,女生羡慕的眼神,还有各种肤色的留学生的搭讪,用蹩脚的汉语问是否可以请她喝杯咖啡。然而,谁能想到呢,她曾经的沧海桑田,她心里的隐隐忧伤。她笑靥如花绽放,谁知暗怀悲凉;她貌似容颜洁净,谁知风尘满脸。她拒绝了众多的求爱者。她好像找不到感觉。她把东峰写给她的信,都收在一个大的信封里,收在抽屉的最底层。她把她的少女时代,把她的往昔,把她的初恋,都收藏起来了。她不打算去回顾,就当作鸟儿一样一飞而过消失了。她是打算重新开始的,重新飞翔。
      可是,往事常常会不经意地像潮水一般涌来,冲涮她淹没她。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她在校园里游荡,在大街上游荡,到处是人潮汹涌,到处是衣香鬓影,她孤单地走着,走着。在偌大的京城,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孤单,渺小,如同在一个孤岛,如同一粒浮尘。
      她去敦煌写书,去弹古琴,也有逃避的意思,也有要重新飞翔的意思。去之前,她去跟表姐薛娟娟话别。在若晨读研究生的第二年,娟娟已与哲学系的一位老师谈起了恋爱。那老师四十出头了,喜欢听她弹古琴。她对那老师没什么感觉,但不觉得讨厌,接触久了,她觉得那老师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她答应他的求婚了,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过日子。若晨为表姐高兴。娟娟对她说:“你可能忘不了那个少年时代的朱东峰,总在别人身上找他的影子,这跟我当年的情况是一样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啊,用情深一些。这不要紧,时间能治愈这一切,新的美好的邂逅能治愈这一切。如果见到顺眼的,合意的,可以试着接触,接触久了,会重新唤起你的爱情,就像我现在一样。”
      “那你现在是幸福的吗?”若晨问。
      “是幸福的。”娟娟说。她说得并不是很坚定。可是,谁说凑合不是婚姻的真实呢?

      在敦煌的两年,若晨一边弹古琴,一边细读一幅幅壁画,读莫高窟藏经洞里的文书经卷,读莫高窟的一些野史轶事,写了一本《敦煌文化艺术趣谈》。她将这部书送给北大她的研究生导师杨教授审读。杨教授对这部书给予了较高评价,认为填补了文化艺术史关于敦煌这一领域的空白。杨教授写了个序,将书推荐给出版社。
      出版社的青年编辑谭松林接到这部书之后,先是放到一边没理睬,转念一想是北大杨教授推荐的,这老太太不好惹,就细读下去。读着读着,他就拍案惊叹。这部书用艺史互证的方式在敦煌文化艺术的研究方面有新突破,且文笔优美,一读就放不下去,没有读史的枯燥感。书中说,敦煌历经千年的辉煌,并非一日之功。时间的流淌体现在敦煌壁画和雕塑上的,不仅是色彩的退却和肌理的斑驳,还有不同时期人们审美和生命状态的衍变。在画中,我们能找到古代先民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状态虽然陌生却也亲切,让我们记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时光。如今,岁月的风尘剥离了飞天、菩萨、供养人袒露皮肤的光泽起伏,暴露出了最初工匠们画下的筋骨,这些在现代人看起来有些古怪的扭曲肢体,分明暗含了人类最本质的东西,自然流露,不作取舍,他们呈现出来的是古人对人本体的认知,物质和意识交融的躯体上,包含了六感,连通了整个宇宙。这是一种美好的自然的表达!“这写得多美。”谭松林感慨。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千字的编辑意见,向社领导提出立即出版的要求。他又联系作者,想让作者写个小传附在书里。
      当谭松林在自己的办公室见到洪若晨的时候,心里暗暗一惊。他原先以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作者,没想到如此年轻,像从莫高窟的壁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她像一条清澈的河流,山峰树木的倒影映在水面上,重重叠叠,摇摇晃晃,捉摸不定。他忽然有一种立在岸边、渴望着能纵身一跃,去探究深藏于河流里的秘密的冲动。
      本来他只要若晨送一个作者小传就可以了,但见了面之后,他大谈自己对这部书的评价和他的理解,他赞赏这种写史的方式,神采飞扬的,有好几次,竟然差点失手把茶杯打翻。他口若悬河的谈到下班的时候,还显意犹未尽,顺势邀若晨一起共进晚餐,说就到出版社外面的小店随便吃点,边吃边谈。本来,若晨已约了去表姐那里,但她现在不好意思拒绝谭松林的盛情,便说:“要不我请你吧!”
      “这次我请。等书出版之后,你再请我。”谭松林说。
      小店雅静,没什么人,他们就选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有微风把白色的窗纱轻轻地掀起,又轻轻落下。很远的地方,有缥缈的歌声传来,遥遥的,若无似有,在夏日的傍晚的风里,好比凌乱的梦的片断。在闲聊中,若晨了解到谭松林是广东人,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之后,到北京的出版社当了编辑。谭松林说自己是七八届的,高中一毕业就参加高考,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按辈份,你是七七级的,共和国历史上最骄傲的七七级呀。我该叫你学姐,但按年龄,我比你大一岁,我读书晚。你是我的学妹。”他幽默地说。他的眼睛亮亮的,映着窗子外面的晚霞,光彩闪烁。
      从读书的闲聊开始,从有兴趣的话题开始,两人的共同语言多了,距离拉近了。谭松林从见到若晨开始,就打算要对她展开爱情的攻势,“就是仙女,我也要把你追到手。”他暗下决心。在学校里,他跟一个家在南京的女同学好过两年,山盟海誓的。他分来北京之后,那女同学来信说家里反对他们在一起,说她家里不喜欢广东人。“广东人怎么了?”他一气之下,把那女同学送的照片撕得粉碎。当了编辑,与外界接触不多,快三十了,还没有看上一个合意的,让家里的老父老母急得蹦跳,他们甚至坐飞机到北京来催他找对象。而他以缘份未到为由来搪塞父母。现在,洪若晨出现了,一个北大历史系的研究生,一个敦煌文史研究院的学者,一个貌若天仙的江南女子,这不是他一直心仪的人吗?于是,他相信一见钟情的说法,也相信缘份的说法,要不然,洪若晨写的书怎么会撞到他的手里呢?
      若晨回了敦煌,他的信去了敦煌。然后,人也追去了敦煌。他给她带去了文学和历史方面的书,都是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这些书,成了他和若晨之间的桥梁,成了他们的话题,他们共同讨论对这些书的理解。他不再先入为主,而是听若晨说,然后附和她的观点,肯定她的理解,让若晨有成就感。
      每次去敦煌,谭松林都会买些北京的特产去。若晨不喜欢吃甜食,她会把这些特产分给研究院里的老师们。有一次,他听若晨说喜欢吃家乡的红薯片和小籽花生,他回北京后,写信给南方的同学,让他们找到这两样土货,寄给他。当若晨看到摆在面前的红薯片和小籽花生的时候,被感动了。她想,自己是不是遇到了像表姐薛娟娟遇到的那样的人?
      有一次,谭松林没有打招呼去敦煌。走近若晨的宿舍,他听到古琴声,那么苍凉,那么激越。他推门进去,说你谈的是《广陵散》,这琴曲表现的故事是战国时期韩国铸剑工匠为韩王铸剑,到期未成,被韩王杀害;工匠儿子聂政长大立志报仇,经过顽强的努力,终于机智地刺死韩王并自杀身亡。因为故事激昂,所以琴曲不平和,充满了杀气,有悲壮和激烈的情绪,它适合这曾经狼烟飞升、烽火连天的河西戈壁。“你是在为《广陵散》寻找灵魂,也是为自己寻找生活的真相。”他说。
      “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呢!”那一刻,让若晨有遇知音的感觉。从那一天开始,她感觉自己还是幸运的,上天是眷顾她的,让她遇上了一个能勘破她人生秘密的人。于是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微笑,莫名其妙地叹息,忽然间就红晕满面,那对酒窝更加动人。
      1989年5月,若晨的《敦煌文化艺术趣谈》正式出版。北京的报纸发了这书出版的新闻。
      若晨到了北京,拿到了样书。书做得简朴大气,封面设计也十分得体,拿到手里有沉甸甸的感觉,有一睹为快的欲望。若晨十分高兴。她接受了两家文化报纸的采访,也参加了由出版社、敦煌文史研究院和北京大学历史系三家组织的《敦煌文化艺术趣谈》作品讨论会。
      这一天,她履行诺言,请谭松林在王府井饭店吃晚饭。在一个小包厢里,谭松林西装革履,手捧鲜花,如约而至。他说勃朗宁夫人的一首诗,就代表他的心声:

      我纯洁地爱你,不为奉承吹捧迷惑
      我勇敢地爱你,如同为正义而奋争
      爱你,以昔日的剧痛和童年的忠诚
      爱你,以眼泪、笑声及全部的生命

      若晨答应了谭松林的求婚。她的爱情终于有了归宿,用普希金的诗说,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她终于放下了过去,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她写的书,她的古琴,创造了自己和谭松林的生活和命运。这是文学和历史的另一种成就。
      这一天是下着雨的,满街的细雨纷飞。若晨站在窗户边上,听雨声淅沥。她透过雨雾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在被雨水淋湿的时间的长河里,起起落落。她感恩生活的馈赠,她像简.爱一样,经历了应该经历的,最终抵达了爱情的彼岸。她说:“爱情是权利,也是使命!”

      谭松林把心仪的人追到手之后,有一种满足的幸福。他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想,一定是老天动了恻隐之心,给予他的悲悯和补偿。他不想往大西北跑了。他向社领导提出将若晨调来出版社工作的要求。谭松林已是出版社的骨干,骨干提出的要求,领导不能不考虑,就说只要你们办了结婚登记,我们就发商调函。有了这句话,谭松林有了底气,他去跟若晨一说,若晨虽有些不舍敦煌的学术环境和她的同事,但又不想放弃爱情,二十九岁的爱情啊!于是两人就去办了结婚登记。
      若晨为了学术,为了躲避受伤的爱情,离开北京,现在又为新的爱情,回到了北京。她依偎在松林怀里,两个人立在窗前,看着京城的夜色,看着华灯璀璨的帝都,心里的潮水汹涌不已。若晨感到喜悦。“安定了,终于安定了。谢谢你给一个家!” 她对松林说。
      “我应该谢谢你给我一个家。”松林紧紧搂着若晨,他的嘴唇滚烫,身体也滚烫。
      若晨内心有浪漫情怀,她喜欢外国小说里和电影电视上父亲挽着女儿,亲手将女儿交到新郎手里的那种浪漫。脑子里,她总有那么个画面。她希望爱她的父亲,把她送到新郎手里。但是,她又知道父亲是官场上的人,是地委书记,是党的人,他又怎么不顾影响而为她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怎么可能挽着她的手,把她交给谭松林的手里?
      她相信父亲的爱,可父亲身不由己,父亲把自己交给了组织,他就不是她和两个妹妹三个人的父亲了。他是组织的人。她理解自己的父亲。把这一切都省略,把父亲挽着女儿交给新郎的这画面,就当作一种想象吧。她有些惆怅,有些失落,有些遗憾。
      她给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她找了对象,办了结婚登记证,并调回了北京。父亲在电话那头沉吟了好久。她知道父亲心里一定感到突然,一定感到难过,一定有锥刺的感觉。她答应父亲尽快找时间带谭松林回家。她听到自己像蛇吐芯子一样,声音咝咝,好像连头发都竖起来了。她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女儿。

      1989年9月上旬,若晨和谭松林一起去了广东佛山,那是谭松林的老家。谭松林只有两兄弟,上面一个是哥哥,哥哥在佛山办了个陶瓷厂,做艺术瓷,产品远销东南亚,在当地有些名气。一家人见老二带新媳妇回来,十分高兴,请左邻右舍吃饭,流水席摆了三天。老母亲只问什么时候抱孙子。问得若晨都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尴尬地陪着笑。老大媳妇连生三个都是女孩,计划生育罚款都罚了100万了,没生个男孩出来,一家人就把希望寄托在老二媳妇身上。
      然后,他们又返转至岳州。若晨把她的另一半带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面前。
      谭松林个子只有一米七的样子,皮肤有些黑,但脸上轮廓分明,下巴的胡子刮得精光,优雅,散淡,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落拓和不羁。因为是青年才俊,母亲自然喜欢。父亲洪伯军也长松一口气,老大二十九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怎不高兴呢?只是谭松林眼睛的闪烁有些捉摸不定,让他不安。他说的话也让他略有不快。谭松林说:“爸,若晨跟着我,没亏吃。她是因为和我结婚才调回北京的,现在要进京很难呢!今后,我们会把日子过好。”
      这让他想到一年多前西峰跟他说的话:“叔叔,我喜欢若曦,会一辈子爱她,一辈子对她好,呵护她。”他想,自己的两个女婿是有区别的,不是一类人。但他没有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妻子。他在心里祝福若晨,他最疼的大女儿。他希望他的担忧不要成为现实。
      若晨回京了。
      若晨没想到,她返京的第十天,就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要搬家了,要搬到省委大院去了,她父亲的职务发生了变化。

      江东省重大的人事变动在几个月前就有预兆,只是很多人不觉得,在1989年这特殊年份里,他们或亢奋,或茫然,或无措,或懵懂,只有那些理性的人,沉稳的人,最后成为立场坚定的人,成为胜利者。
      周平华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被外界的风风雨雨所左右,他始终认为,中国自己的事情,只能自己来办,外国的所谓新思维,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改革开放的中国这艘巨轮,一定是要披波斩浪前进的。他作为省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就是要把分管的事情做好,把干部队伍管好,不出事,也不能出事。理性的周平华,以62岁的年龄,出任省长。这也是非常时期任用干部的一种过渡办法。他自己没有想到,省里的干部都没想到,原以为他马上要去人大或政协过渡一下就退下来的。原任省长在报刊发表大块文章,盛赞一部在当时有名的反映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的书,盛赞蓝色文明胜过黄河文明,他的文章被送到了北京老革命家的案头。于是,原任省长去了人大过渡。洪伯军接任省委组织部长职务,并进入省委常委班子。洪伯军是一个理性而沉稳的人,不乱跑,不乱说,埋头工作。自他在中央党校学习回来之后,在他的带领下,岳州地区发生了大的变化,拉开了大建设大发展的架式,城区有几栋标志性的大楼也快封顶了,通往各县(区)的道路也在整修,基础设施建设的序幕已经拉开;有一半的国企实现了破产重组,生产出现转机;乡镇企业遍地开花,到处都是小工厂大烟囱,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竟在全省有了很大的知名度,那些夹着公文包的农民企业家,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出现在全省的乡镇企业经验交流会上,出现在广交会上,用夹杂着方言的不标准的普通话,跟外商谈判。这些,都让洪伯军高兴,他觉得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他有一种成就感,“这样下去,这样的来势,岳州是大有希望的。”他在心里鼓舞自己。
      可是,他要走了,提拔进省委常委班子了。他竟有些不舍,有些依恋,有些失落,有些遗憾。老实说,他对自己被提拔,有思想准备,也有期待。在全省十几个地市书记中,只有他在中央党校中青班学习了两年,而且被列入省级后备干部。而没有心理准备的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提拔,而且当了组织部长,比一般的副省长位置重要,是重用。他原想还在岳州干一段,还想多干成几件事,想将地区改为市,也已向上面申报,这是有利于城市建设和发展的。看来这些事,只能留给下一任地委书记去完成了。好在接替他任地委书记的是专员许刚川。这些事,许刚川都参与了决策,他相信他能一以贯之地落实下去。
      他听从组织的召唤,轻车简从地赴省城。他要去履行新的职责了。他意气飞扬,踌躇满志的。那一天,他跟□□谢立明和省长周平华报到之后,去了原任省长在人大的办公室。那老省长说:“1982年的时候,省里明令禁止牲猪送去广东卖,临水县却黑夜冲关,要将一车一车的牲猪送去广东卖高价,那时你是县委书记。我在大会上批评过临水,发过脾气。时过境迁,时过境迁啊!你现在位列省委常委了。我应当祝贺你!”
      洪伯军真诚地说:“老省长啊,这事我真还忘记了。”
      老省长漫不经心的话,却让洪伯军感到省里工作的复杂性,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性。老省长这话看似坦诚,却有打招呼的意味,绵里藏针的。你记恨我吗?我批评过你,不要以为我到人大了,我还没全退呢,我的老资格摆在这里。
      洪伯军当然不是小肚鸡肠,也当然没有忘禁止将牲猪卖给广东的事,他觉得那是当时背景下所作出的决定。不管什么人在什么位置,总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圣人和英雄莫不如此。那是那个时期才有的荒唐事,怪不了谁。这些事,都是过去了的事,旧事重提又怎么向前看呢?向前看才能团结,向前看才能有事业的进步啊!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近下班,洪伯军接到了大女儿若晨和三女儿若男来自北京的电话,两个女儿都对父亲的提拔表示祝贺。他询问她们的近况,然后说:“你们下次回来,就直接回省城了。你们的妈妈会在家里给你们做好吃的。”
      放下电话,他想到了老二若曦。若曦和西峰在美国还好吗?学业进行得顺利吗?他们有一个月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
      他有些怅然。他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像蓝墨水一样蓝。院子里树木葱茏,枝繁叶茂,已是秋天了,还没有落叶的迹象。那挺拔的巨伞样的大樟树生意盎然,充满了对生活的信念。洪伯军心动了一下。他仿佛受到感染,他的嘴角挂着坚定的微笑。他知道,他要投入繁重的工作了,要投入新的事业,要去为改革开放选拔人才而披荆斩棘、殚精竭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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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