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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画骨不画人(1) ...

  •   凉夜瘆人。
      诡樊楼七楼常年封禁幽森。
      章立命仰躺在卧榻,双手叠交枕于脑后。此番回京他尚未登门拜访老师李屏,师生仅书信往来,案件死者牵涉李屏,看来明日李府这趟不得不走。
      李屏差人认尸并传话,要他彻查诡樊楼。他觉察自己正慢慢进入一张网,他需要不动声色从棋子变成执棋者。
      时隔两年,自长垣县回京,虽是朝廷安排,何尝不正中下怀。蛰伏长垣县时,过去种种每时每刻萦绕心头。未曾忘,未敢忘。
      他最快乐最痛苦的记忆皆发生在这里。
      “生于斯,死于斯,铭于斯,其魂气无不之也,其死而有不澌者矣。”他颤声,长长呼出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掐入手背,痛吗?人经历过最痛苦的事,从此麻木,痛感,原来会消失。
      他章立命此生若不把该做的事做了,死都不甘心。
      最爱他的,他最爱的,全都没了。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前年李屏说与儿子的那句——“章立命睿敏绝伦,能谋善断,恐其狼子野心,难以恩纳。”被他欲敲门无意间听到。
      是啊,他全靠狼子野心活着。
      接着李屏奏请官家将官家嫡亲表妹许婚给他,他自是拒绝,离京去长垣县做县丞。而今李屏却又想方设法将他调回京城,究竟所图为何。
      不过,总归遂他心愿。
      他侧过脸,目光缓缓望向七楼黑暗深处那口悬棺,这层被封禁的楼俨然已是牢笼,可悲牢笼中还有牢笼。
      那么七楼之外呢?
      世道何尝不是更黑暗的牢笼。

      章立命连住诡樊楼几晚,凶煞再无动静。
      天色微明时,他等候在枢密使李屏府邸外,显赫的王府大门,居高临下贵胄之气。这曾是珩王府,珩王因篡位谋反,满门皆斩。
      二十余年,沧海桑田,珩邸变成李府。
      他想起十岁那年初次站在这里,还是这扇高不可攀的门楣。他靠替人抄书写字挣钱养活自己和妹妹,有限的吃食先紧妹妹吃饱,找他抄书这其中就有李屏次子李文焘。
      他本就瘦弱,再加身患水痘而不知,亦无钱求医问药,又怕传染给妹妹而不敢回家。
      当他将写完的书法送至李府时,发热晕倒,一张张字帖散落满地,他只记得模糊间那遥远刺眼的朱门。
      李文焘向父亲求救。
      李屏请医救助章立命治愈水痘,后见他文章锦绣,谈吐不凡,便让他和李文焘一同读书,预备科举考试。
      得到李屏器重准许后,章立命时常进李府和李文焘学习官场各种文体写作,偶尔留宿李府。
      李屏公务之余,亲自研看指导他们功课,对章立命的赏识比儿子还多。
      往昔,历历在目。他已好久不踏李府半步。
      现李屏官至枢密使,军政大权已然在握,朝中地位仅次丞相范铎。
      “枢相请大人移步偏厅。”李府管家孙七恭敬迎请章立命。
      “罗娘子来李府几年了?”
      “八年。”孙七低头领路,多的一个字不说。
      章立命行至花园,见两个丫鬟正在往外抬衣物。
      “赶紧找个远点地方烧掉。”孙七遮脸嫌晦气。
      李屏坐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品茗,见章立命向他走来行礼,放下手中建盏,心切打量道:
      “你我师生一别两年,孰能想到再见,是家中生这等祸事。听杜巡抚说你在长垣县为民造福,深得民心拥戴。刚回京接连命案,我这家事要给你添麻烦了。好在,你我师生别来无恙。”
      李屏语重情深,携章立命落座。
      章立命肉眼可见李屏衰败不少,面焦气亏,两鬓白发。
      “谢师父挂念。今天我正为办案有关。还请吩咐管家封锁罗娘子起居房间,以便仵作查验。”
      李屏点头默许,孙七立刻差人去办。
      “关于罗娘子案件,尚有几处疑点。”
      “我定知无不言。”
      “罗娘子的表姐是经营李蔡金银铺的李娘子,她们往来是否密切,可展开详说。”
      “最近倒是密切,似乎是孩子丢了,托罗氏找我派人巡查下落。罗氏原本是孙七赎来府上做丫鬟,我一时酒醉糊涂,后纳为侍妾。夫人身体抱恙,府上女眷众多,罗氏帮忙打理后院,分揽家务,为人麻利精细。”
      李屏在章立命面前总多几分耐心,放下素日威容持重的架子。
      “她是否与人结仇,失踪那晚有无异样。”
      “罗氏虽为侍妾,还算恪守本分,弱质女流不至结仇。反观我在官场树敌不少,她失踪当日我和丞相在朝堂为前线军事争论不休,心力交瘁,憋一肚子闷气,回府在书房睡下,也没去看她。她死了,我也难过。”李屏顿了顿,声音猛地提高:
      “谁人如此胆大,杀我李府的人!”李屏紧抓椅子扶手,欲愤然起身,眼睛涨得通红。
      “我会把他捉拿归案。”
      “有子孤在,我心则安。忘了叫你喝茶,来,新沏小龙团茶。”
      “这茶只在苏轼诗里见过。”章立命并未端茶。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窗。可惜给我烹茶的人不在了。”李屏吟着,老泪横流。
      章立命望见对面墙上那处凹陷损痕,居然还在,他眉皱起,又迅速平息。
      “你至今未成亲,要是文焘活着,他多情细腻,该娶妻生子了。”
      “文焘与我,情同手足。他以身殉国,我也再没有秉烛夜话的人了。”
      忆文焘,令师生二人陡添伤怀。
      好在孙七来禀报仵作和范公子入府,将悲伤止住。
      家丁引章立命去罗娘子生前居所。
      “这么好的茶,官家统共就赏赐半饼,枢相自己都舍不得喝,平时把小龙团当珍宝供着。他一口没喝,真暴殄天物。”孙七心疼这远比黄金贵重的茶。
      “他还在气我呢,当年被派遣京外,怪我没拉他一把。他住进诡樊楼了,你把那丁点小龙茶送去。”李屏垂下眼帘,顾自抿茶,与先前哀伤之态判若两人。

      罗娘子住在花园南侧的偏房,独立院落布设雅致,成丛牡丹含苞欲放,此牡丹品种仅易州独有,尽数单独种在罗娘子院里,可见她在府中地位。
      游如愚抱着一摞衣物,粗气连喘:“大人明鉴,让我后门蹲守,这罗娘子生前衣服差点被烧了。”
      “咳,那我也得邀功,瞧床底搜查到的。”范白卿握拳捂嘴,清咳两声,从身后拿出瓷器——压箱底,外形是颗花生,地瓜般大小。
      游如愚好奇极了,走近问:“这什么玩意呀?”
      “姑娘家的别乱看,把眼睛闭上。”范白卿命令,总算也有让她闭眼的时候。
      “好吧。”游如愚转过身。
      范白卿将压箱底掂量几下,打开,里面是一对交合状的裸身男女瓷人,栩栩如生,将瓷人取出,暴露一块藏的金铤。
      章立命端量这束腰型金铤,四角戳印“李蔡铺”“十分金”的字样。
      “嚯,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金子,合着我抱衣服,你抱金砖。”游如愚呆住。
      “其他查了吗?”章立命问。
      “大人,我验过,均无毒。”游如愚最喜验毒。
      章立命进房内再勘验一遍,不错过蛛丝马迹,屋子并无翻动痕迹和异常。
      一行人走出偏房,绕过花园,路遇一名给花浇水的丫鬟,她神色慌乱,迅速躲闪到灌木后面。
      “罗娘子虽逝去,她悉心养护的牡丹,不出四天要盛开了,花是人非。”范白卿惋叹。
      “如此算来,牡丹开时,正是罗娘子头七,夜里她会不会回魂欣赏牡丹啊?”游如愚故意问。
      灌木丛后传来陶罐掉落地上的声音。
      游如愚和范白卿默契对视,看来头七那晚值得一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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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画骨不画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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