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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盛夏 ...

  •   适得上元节休沐,狄青终于得空置办了新宅邸。嫣然也帮忙挑选了管家,仆从,将府里的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狄青欣然,吩咐府内众人一切事宜皆归嫣然娘子掌管。只是狄青的居室与书房,她依旧像在暂居的旧府邸中时只有他们二人时一样,每日必亲自打扫整理,从不假手他人。狄青曾多次劝她手上有伤,这些粗活交给一个可靠的奴婢便可。她都笑着推辞,依旧坚持自己替他打扫屋子,整理书稿,擦拭弓弩,焚香烹茶。

      朝堂上,西夏派使者来与大宋议和,却漫天要价,包括狄青在内的一众武将皆义愤填膺,主张积极迎战,一举打退贪婪的西夏人,然而却被执掌朝堂话语权的文臣们的诡辩之词所驳倒。仁宗皇帝也最终懦弱地屈服于议和,每年“赏赐”西夏岁币三十万贯,绢千匹。狄青醉卧书府内,砍断了自己最爱的弓弦。
      嫣然捧着一坛酒来到书房,站在狄青身后,说道:“独酌无趣,将军可愿嫣然相陪,一醉解千愁?”
      狄青苦笑,抬手邀她坐下,落寞地说道:“如今也只有你愿意陪我饮酒了。”
      她抬手为狄青和自己都斟上了酒,道:“将军何必气馁?嫣然相信只要有心,将军必会有杀敌报国的一日。”
      狄青挑眉看了看嫣然明媚的双眸,复言道:“嫣然,你一个小娘子,竟是比青还豁达通透。”

      是夜,狄青下朝回府,推开书房的门,竟发现自己的弓弩被擦拭得锃亮,弦也重新上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几案上。狄青将它持握在手中,想到了嫣然为他修弓弦的样子,心弦不由颤动了一下,却更是惊异于她为何还懂得修理兵器。
      狄青拿着弓弩,叩响了嫣然的房门。

      他信步走上前去,一脸严肃地拉住嫣然问道:“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从不侍酒为何那日却为西军将士破例?”
      “将军真的想知道?”嫣然咬了咬嘴唇,神色复杂。
      狄青点了点头。
      嫣然走到了窗边,转过身背对着狄青,道:“将军可还记得两年前的刘平之叛?”
      狄青听闻,身形不由一颤,道:“自然,难道嫣然是刘氏族人?”

      康定元年,西军在三川口与西夏人作战,无一生还,逃回的偏将黄德和回朝述职,说将军刘平叛降西夏。官家赵祯大怒,下令刘平全族男丁流放海南等边陲之地,妇孺皆没入贱籍。

      嫣然抽泣着点了点头,道:“我正是将军刘平的幺女刘慕菁,家父从小便随身教导我骑马射箭,故而会侍弄些许兵器。家父出事时,家母随即自缢而亡,我届时刚满十四,便被官府发卖到醉花轩当起了伶人。可我从不信,家父一身铮铮铁骨,满腔爱国热血,又怎会为求生为名利而叛降西夏?虽不知如今他的生死,但我却日日思念他归来,我坚信这其中必有冤情。”
      嫣然双唇颤抖,不住地落泪,道:“可嫣然不愿连累将军,如今将军既已知情,将军若是想将嫣然发卖,嫣然心甘情愿。”
      狄青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道:“慕菁,慕菁,真是个好名字。我既已接你入府,又怎会因怕招祸而弃你于不顾?更何况——"刘平将军乃是青的旧识,更是对青有举荐之恩,青深信刘平将军之品性,亦怀疑黄德和之言不实,无奈仍未寻得证据。可官家已然断案,如此重罪,青不愿你多思。狄青心里默默念叨,犹豫良久,却也不忍直言相告,遂又心疼地执起嫣然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细看,关切地问道:“那你的手也是?”

      嫣然抬头,目光对上了狄青,深吸两口气,止了止哭泣,道:“那是一年前,我及笄,却被沈九娘强迫去出堂会入府侍客。我不从,乞求以只抚琴娱客博钱帛相换,她便命人鞭打我,断饭食数日以逼迫我屈服。即便已经沦落风尘,可吾宁死,亦不愿污了刘氏一族之名。在我奄奄一息之际,沈九娘或许是对我的琴音还有几分留恋,终于决定了妥协。却不料我的手指被妒忌之人用私刑夹断,再也不能抚出往昔一样的琴音。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练舞,只有成为醉花轩不可缺少的舞姬,才能活下去。直到得遇将军相救。那日我未曾相告,便是不愿将军觉得我是可怜之人。”

      狄青苦笑,感慨道:“你往昔里宁死也不愿侍酒,那日我们初见之时,却肯为表感激之情,宁愿冒着被纨绔权贵相戏之险,也要为西军将官侍酒。这份巾帼豪情,青深感佩服。青那日的困惑,终于解了。”

      直言自己的身世后,嫣然反而轻松不少,时时清晨起身,欣赏狄青舞剑。
      重阳佳节,狄青邀嫣然同去郊外登高祈福,他们插了茱萸,食了珍果。秋高气爽,大雁横飞,狄青打猎兴起,便与嫣然一同御马踏至荒原,想要射雁。魏嫣然尚为官家贵女时,的确有将门之风,练得一手好骑射功夫,可如今手指被伤,琴艺尚且锐减,更何况需要足够力气的拉弓搭弦。她感伤着不愿再碰,却被狄青一把握住双手,借他之力射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箭,只听哀嚎一声,一只雁从天坠落。她在狄青的鼓励下,也来了兴致,开始慢慢地尝试着再次拉弓,她原就是极喜爱骑射舞剑的。

      不到一年,西夏王拓拔元昊再次举兵犯境,要求更多的岁币。官家赵祯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再次派西军抗敌。
      出征在即,狄青内心踌躇满志,终于等到机会可以好好教训西夏人一下了,却发觉有些舍不得嫣然。这丫头如今来府上已近一载,自己竟愈发习惯了她的陪伴,一开始出手相救只是不忍她被吕樽这等纨绔折磨,不知从何时起她慢慢占据了自己的心思。或许是每晚亲手熬制的羹肴,或是日日书房里四溢的茶香,抑或一次次深夜畅然对酌,还是那时时相伴的笑颜?他不知,只知道自己虽而立之年,却一直形单影只,了无牵挂,即便是失意时醉卧酒坊,也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见到一个人。
      可他早对府里仆从明言她是掌家娘子,是自己的义妹。嫣然是那般心思敏感细腻之人,他害怕自己这份突如其来的情感会吓到她。他不知如何向她讲述自己内心的焦灼,烦闷不已,便在屋内一边用手帕擦拭宝剑,一边效仿古人煮了青梅酒解愁。
      屋外叩门声轻响,嫣然一身枣红色骑装,头发用红绸带高高束起,腰间配着一柄轻盈的碧玉剑,微笑着走了进来。
      狄青已有三分醉意,用迷离的双眼望向娇艳的璧人,心猛然漏跳了一拍,问道:“嫣然,前来何事?”
      嫣然双手持剑于胸前,朝狄青俯身一拜,郑重说道:“嫣然想在出征前为将军跳一段剑舞告别。”
      狄青点了点头,道:“甚好!”
      嫣然舞姿曼妙,却不失剑舞的铿锵有力,游龙摆尾,旋转跳跃,招招摄人心魂,和着狄青击缶的节奏,演绎着兰陵王入阵曲的雄浑与魄力。
      背着他苦练多日,嫣然终于重新能握紧宝剑,虽不如以往灵巧,但能为狄青舞完这曲便是心满意足。
      一曲舞毕,狄青拍掌称赞,忙为嫣然斟酒一杯以示称赞。嫣然将剑立在桌旁,双手接盏一饮而尽。她双膝跪在狄青面前,无比认真地抬头望向他。狄青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撩到了耳后,捧着她俏丽的脸颊,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粉嫩嘴唇上的胭脂,默默对视。仍是一阵静默,嫣然声音轻颤,带着几分羞怯,轻轻地唤道:“将军!嫣然不舍将军。若将军不弃,嫣然愿服侍将军更衣。”
      狄青蹙眉,犹豫了片刻,严肃地问道:“嫣然,青出征在即,生死难料,你可想清楚了?”
      嫣然立刻用手指堵住了狄青的嘴,连忙打断他的话,道:“呸呸呸,将军不可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凯旋。嫣然会在府中日日夜夜为将军祈福。嫣然想清楚了,嫣然倾慕将军久已,若逢将军不弃,此生惟愿随侍将军身侧。”语必,她俯下身子重重地朝地上磕了个响头以示诚意。

      狄青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睁开眼睛,温柔地将嫣然扶起,他内心思绪复杂,既情思涌动,又担忧万分。他将嫣然一把揽入怀中,隔着衣襟,不知胸前的小娘子可否听得到他砰砰作响的心跳。
      罗裳尽散,熏香缭绕,屋内春光无限,狄青爱极了塌上这温柔娇嫩的可人。

      次日一早,狄青便率大军出征。嫣然依旧像往日一样,井井有条地打理着府中的一切,每日将狄青的书房打扫焚香,期待着他的回来。
      不久,西军在前线收复失地的消息传回,举国鼎沸。西夏王拓拔元昊抱头鼠窜,逃回贺兰山脚下。

      暮春之际,大军班师回朝,狄青因再建奇功,被擢升三级,顿时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朝中想要攀龙附凤,与他结为姻亲的大有人在,往日冷眼讥笑他黥面的同僚瞬间见风使舵,换上了阿谀拉拢的面孔,纷纷将自己家中待字闺中的女儿拿出来做彩头,来讨好这位没有进过宣华门当天子门生的武将新贵。

      嫣然也在府上,听到近日来,各位朝中大人有意招狄青为婿的传闻,心下五味杂陈,却也知道这是必然。自己一贱籍舞姬,与他有着云泥之别,实在不堪为配,能留在府中伺候身侧已是格外恩典。她每日仍强忍心痛,撑起精神,笑语盈盈地尽心伺候狄青,等待新夫人入府的那一刻,等待自己被遗忘在角落或是被扫地出门的那一刻。

      然而,她不知,狄青对此皆婉言谢绝。
      人世间冷暖他早已见识过太多,断断不愿为前程仕途攀附这些道貌岸然之辈。他的荣耀是在塞外的腥风血雨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自然不似这些只会摇唇鼓舌向上攀爬的文臣之流。

      他兴奋地回府与嫣然分享这个好消息,数月未见,自己愈发思念佳人。夜深,他持烛来到嫣然的厢房,告诉她不日他们便会大婚,他早已请求宰相范仲淹为他们主婚。

      嫣然听闻大惊,心下却顿觉不忍。她早在未曾与狄青相识之前,从坊间传闻中听闻了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年轻将军在西北前线以万夫不当之勇杀敌的英雄事迹,便早早心生爱慕。而后又逢他在自己危难之际出手搭救,更是芳心暗许。
      如今,她身份尴尬,早已不是官宦贵女,曾不幸沦落风尘,无论如何也配不起自己的英雄。可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时时伺候,看着他如何击败敌军,为自己的刘氏家族报仇,哪怕是妾室或者是侍婢,便已知足。毕竟这世间对女子的苛责远远胜过男子,哪怕自己从来都洁身自好,只以乐舞娱人,可永远也摆脱不了贱籍的耻辱。她也深知狄青经历尴尬,面上的鲸文是他永远无法抹去的过去,给他带来多少讥讽与麻烦,自是知道这一路走来他有多难,应有更好的名门贵女来匹配带给他身份的荣耀,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再拖累他,让他成为同僚之间的笑柄。

      嫣然坦然地拒绝,自己无论是叛臣之后还是舞姬的身份都只能给狄青带来更多的羞辱而不是荣耀,她不想自己成为拖累。
      “可青还是黥面贼配军呢?你又何曾嫌弃过?岂不是我们恰好相配。”狄青笑道。
      嫣然默然,泪水从脸颊滑。
      狄青温情款款地将她搂在怀里,说道:“嫣然,身份这些都还是红尘俗物。最重要的是青与你的心意,青已认定你是此生挚爱,永世不变,其他的毋庸多虑。相信青,青终有一天会让你荣耀尊贵地站在人前,不再为这曾经的身份所累。”
      嫣然点了点头,终是如愿成为他的妻,她情根深种的情郎的妻,心中的盔甲已被狄青的万千柔情融化。

      “他不该与那叛臣之后搅在一起。”韩琦执棋,看向与他对弈的庞籍,扯出几分笑,道,“也不知琦那日在醉花轩的千金相助是不是真的害了他。不知世人是否会笑琦狭隘。”
      “韩大人过虑了。狄青确实从未是池中之物,是福是祸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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