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思故人》佛狸伐

1、第一章 初春

　　北宋仁宗朝，庆历元年春，范仲淹与韩琦所率大军在西北大破西夏拓拔元昊犯境的消息传来，沸腾了整个汴梁城。人们纷纷奔走相告，欢腾庆祝。
　　一群华服锦袍的男子在为首的中年男子带领下，昂首信步地踏入了都城中最为繁华热闹的烟花巷柳之地——醉花轩。
　　酒楼雅座中，一而立之年的男子坐卧几案前独酌，面前女子拨弄古琴，琴声斐然。
　　抬眼望去，男子身着青色的华服锦袍，身材高大健硕，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一看便知官宦富贵之人。可他脸上却突兀地刺有鲸文，这是曾有罪之人特有的标识。
　　宣华门前一遇，何止云泥之别？进士及第的榜眼韩琦注定仕途坦荡，青云直上。而他呢，一刺面贼配军，被发配到西北前线做马前卒，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而今同朝为官，又如何？再多的军功也无法掩盖屈辱的过往，官场之中惹人嘲笑。
　　酒兴正浓，他忽听得不远处有喧闹声，不由信步走出雅间，来到醉花轩的大厅中，只见今日为庆祝西军将士凯旋归来而跳的兰陵王入阵曲的领舞娘子被一体态臃肿的年轻男子生拉硬拽，想要她去自己身边陪酒，嘴里还污言秽语道："嫣然娘子这是不给本官面子？"
　　站在一旁教司沈九娘殷勤招呼道：“吕大人，您这是哪里话，我们嫣然娘子舞姿绝妙，为了怕影响舞步，从来不陪酒入席的，莺娘子和燕娘子人长得美，伺候人也机灵，我让她们来陪您。”
　　说完，两个粉衣女子媚声细语地靠在这吕大人身侧，用熏香的帕子轻抚他的胸口，让他消气。
　　吕樽一把推开紧贴自己身上的莺莺燕燕，一把扯住嫣然的衣襟，怒骂道：“沈九娘，你骗鬼呢？本官刚才分明看到这魏嫣然给西军的将官敬了三杯酒。你还敢蒙骗本官，说她从不侍酒？”
　　沈九娘忙道：“误会误会，嫣然她不懂事，没见过西军将官，只是好奇才上去敬了个酒，不是陪酒。”
　　吕樽一听更怒，用手大力地拍打在嫣然的左脸上，恶狠狠地说道：“不过是贱籍舞姬，也敢像众人一样攀高踩底，见风使舵吗？西军将官配得上你去敬酒，本官堂堂从三品尚书，宰相之子，就不配你另眼相待了！你未免太放肆了些！”语必，抡起袖子就强行要将嫣然带走。
　　沈九娘和身旁的娘子们都傻了眼。众宾客们虽都是达官显贵，可谁也不敢上前管这档子事。吕宰相在朝堂一手遮天，连官家赵祯都要给几分面子，他们哪里管宰相公子的风流韵事，无非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罢了。
　　如今西军风头正盛，韩琦韩相公大战告捷，意气风发地带部曲回到汴京，官家赵祯面子上有光，自然大肆封赏。可战前叫嚣着要多给拓拔元昊岁币和赏赐的主和派吕宰相便灰头土脸，备受同僚奚落，顺带着因内政处理不好被官家赵祯连连责罚。吕樽的日子自然也好过不了，这口恶气正无处可出，本想来这醉花轩找点乐趣，没想到还被一贱籍女子轻贱，当然怒不可遏。
　　正在众人看戏之际，只见那一手拎着酒杯的青袍男子带着几分醉意，晃悠悠地走出雅间，也来到舞池中央，随手将酒杯一扔，右手便按住了吕樽拉扯魏嫣然的手臂，嘴里闷声道：“放手！”
　　吕樽也酒劲儿上头，抬首对上了青袍男子清冷的目光，在看到男子脸上那明晃晃的鲸文后，不由轻蔑一笑，说道：“哟，本官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风头无量的贼配军狄青将军么？怎么现在也学官宦子弟一样来逛醉花轩了？”
　　狄青平日里最恨别人拿他脸上的鲸文取笑，那是他不能碰触的自尊心。他顿时火气上窜，这吕樽算什么东西，胸无点墨的草包，靠着父辈荫庇才在朝中混了个闲差，如今也敢来轻贱他们为保家卫国日日刀尖舔血的西军将官。他不由加大了手下的力道，想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仗势欺人的废物一点教训。
　　吕樽嗷的一声惨叫，咔吧一声是他肩膀被狄青捏错位的声音，他放开嫣然，用另一只手捂住肩膀，痛得连连直跺脚，气势上却仍不肯输分毫，他叫嚣道：“姓狄的，你以为这就能救得了嫣然？笑话！本官明日就把她赎回家，想怎么捏扁搓圆都是本官的家事，到时看你那点本事如何插手！至于今晚这账，你给本官等着，本官改日再找你算！”
　　狄青凤眸紧眯，斜眼不屑地瞧了吕樽一眼，冷哼道：“不必吕大人费心！沈九娘，不知嫣然娘子身价多少，本将军今晚就将她赎出！”
　　沈九娘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官人，一位财大气粗，另一位是朝中新秀，左右都是开罪不起的，不如说多点，想必这位新任的将军手头也还没什么黄白之物，这样他也能知难而退。
　　于是，她吞吞吐吐地说道：“官人，嫣然娘子是我们醉花轩的台柱子，自——自然不能同旁的姑娘一样。”
　　狄青不耐烦地说道：“你不用啰嗦，直说便是。”
　　沈九娘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手指，眼珠打转地看着狄青。
　　“一百金？”狄青问道，他挑眉，果然赎身的价钱极高，前日得的官家的赏赐怕是要花掉大半了，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嫣然娘子要是真的被吕樽带走，听坊间传闻他在那种事情上的特殊癖好，还不知道会将嫣然娘子折磨成什么样子。说着，他便从怀间掏出钱袋，准备为嫣然赎身。
　　“一——一千金！”沈九娘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纠正道。
　　狄青目光一震，手中的钱袋显得有些尴尬，他这才初升兵马都监，除了前日官家的赏赐，尚未拿到月俸，而这赏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用来置办一个稍微宽敞点的宅院。
　　他有些尴尬地看向沈九娘，坦言道：“可容我筹措几日，定来将嫣然娘子赎回。”
　　沈九娘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没想到这狄将军竟真的下定心思要赎走嫣然，她说多了好几倍的身价就是为了吓退他，如今他这般直率，自己道有些难办了。她谄媚地说道：“官人愿意赎嫣然，自然是她的福气。奴家自然是不在意迟几日还是早几日，只是这吕官人若明日真的带钱来赎嫣然，奴家也是拒绝不得的。”
　　吕樽斜倚着身子，用手抹着嘴角随众人一道站在一旁看笑话，能看到狄青的窘迫之态，不枉今日走这一趟，顿时脱臼的胳膊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他也不顾方才被狄青教训的凄惨模样，走上前去，拉了拉狄青的衣袖，讽刺道：“我说狄将军，这嫣然娘子可不是一般人赎得起的，你呀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早点回去喝你的花酒吧。”
　　“是谁口出狂言说狄将军赎不起的？”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只见来人从舞池正对的贵客雅间中信步走出，一身朱红色锦袍，面容清隽，虽方过而立之年，却颇有不容忽视的威仪。他走到沈九娘和狄青面前，从袖中掏出腰牌，对沈九娘说道：“人本官替狄将军赎了，你派人待会儿至韩府取钱便是。”
　　沈九娘一看是韩相公的腰牌，顿时点头哈腰，连连道谢，也让呆住的嫣然一起向韩琦下跪叩谢。
　　韩琦转身过去，用手轻拍狄青的肩膀，摇了摇头，叹道：“锋芒太盛。”
　　狄青楞了一下，回过头，双手抱拳，郑重地对来人说道：“是。青多谢韩相公出手相助，他日定将赎金一并奉还。”
　　韩琦嘴角微微上扬，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重新走向自己的雅间。

　　是夜，嫣然便跟随狄青回到了府邸。这宅子是个四方的小院，虽不大，倒也十分整洁雅致，狄青此次随韩相公得胜回京，也是暂居此处，尚未置办自己的家宅。
　　嫣然一入院中，便跪倒在狄青面前，双手抚地向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认真地说道：“将军救命之恩，嫣然无以为报，此生愿当牛做马侍奉在侧。”
　　狄青皱了皱眉头，他不习惯旁人对自己如此多礼，便弯腰将嫣然扶起，指着一侧的厢房，说道：“嫣然娘子不必多礼，如若今日非韩相公出手相助，青即便有心也是无能为力。府里尚无旁人，你暂且先在西厢房安心住下。待我将一切置办得当，再另做安排吧。”他说完便转身回了正房。

　　次日，狄青处理完政务，夜深才回府。府里尚无仆从，从来都是狄青自己收拾。狄青踏进卧房，却发现室内清香扑鼻，本来散落一地的书稿井然有序的地摆放着，几案上是温煮着的香茗，不禁莞尔一笑，这嫣然娘子也颇能干了些。他脱下了官服，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便装，顿觉腹中有些饥饿，便打开房门，正准备去厨房做些小食，来充充饥。却只听啪的一声响，只见嫣然手中本端着的清汤面被忽然朝外打开的门撞翻，热气腾腾的汤汁流在了她的手上，细嫩的手指顿时被烫得通红。嫣然蹲下来，用左手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狄青吓坏了，连忙将她扶起，打了一盆凉水来冰敷她的手指。

　　狄青抬起了嫣然的双手，才发现她的手指关节处都变了形。狄青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嫣然苦涩地笑了笑说道：“都过去了，将军不必记挂。嫣然再给将军做一碗清汤面吧。”
　　狄青看到嫣然眼神中的落寞，知道这是她的伤心事，便不再多问，只点头嗯了一声。

　　翌日，韩琦在府上收到狄青派人送回那日借出的一千金。他莞尔一笑，心下却道，“不知这黥面配军凑了多久才凑错到这一千金。”这位尊贵的一甲榜眼进士，自带宣华门天子门生的傲气，对狄青可谓是欣赏又蔑视，既有心相助，又看不起他那配军出身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