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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7-20 ...

  •   17
      离别的情绪在今年来得尤其泛滥,一如物候混乱的茶花。一夜之间它们掉落在所有长满青苔的绿毯上,掉落在树根顶破砖坂的虬曲中,后来尚完好的也被飞流捡起来,一一放进院子里那些个人脸大小的石水槽里,有大有小,有白有红,那孩子不自觉的搭配竟也相当有致,浮花遮满了眼。个别被风带到檐下,棕色木板没有打油,湿得透彻,殷红便黏着在上面,用扫帚扫不走,反易将花瓣碾成泥。于是一大早梅长苏穿戴好走出来,就见到抛下他一个人独留榻上的萧景琰在廊上弯着腰,用骨节分明的食指中指并拇指捻起一瓣落花。
      “你是要去见帮主?”萧景琰把怀里捧着的花放下,这样他像是刚沐了一场花雨,一身红衣踩在零落的美人茶上。萧景琰皱眉,颔首评点:“头发这样可不行。”他师父萧选的架子大着呢。
      梅长苏仅在后脑绑了个简单的发辫,那本是他居家时的打扮。“没人帮我梳啊。”梅长苏打趣地说,看了眼萧景琰“敢情在江左盟都是宫羽帮你的是吗”的小眼神,解释道:“全束起来头有些疼。”还有他等会儿会先去江左盟其他人住的院落,也不是直接去见萧选。
      萧景琰抚了抚梅长苏的额角,梅长苏低下头,萧景琰便顺手力度轻柔地给他揉了一阵,打商量说:“那我帮你半束起来好不好?给你束松一点。”
      这不就是梅长苏在廊州的日常发型嘛。其实萧景琰也并非多会梳,不过梅长苏没理由拒绝他。
      “如此便麻烦景琰了。”说着席地坐下。
      跑进里间去拿昨夜置于床头的簪子同玉冠,萧景琰半路回头看了眼正含笑望着自己背影方向的梅长苏,急了,口一快吼了句:“长苏!”
      梅长苏差点没反应过来,一瞬后喜逐颜开,“怎么?”
      “你快给我站起来,别坐在湿地板上。”
      梅长苏愣了片刻,乖乖站起来,认错似地低头,等萧景琰拿着两块软垫出来。
      萧景琰也意识到方才自己不太礼貌,放下垫子,这回规规矩矩,摊手有请,“……先生,请坐。”
      两人面对面盘腿坐下,膝盖抵着膝盖,萧景琰把手里的簪冠都交给梅长苏——太多不必要的身体接触——让他在等会儿束好时再递给自己。
      “嗯。”
      “唔。”
      为了避免接下去的鼻子打架,萧景琰说:“……你转过去。”

      18
      第二天,所有弟子都知道了梅宗主即将在梁山选拔人员的小道消息。这些年来,明里暗里,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可任凭他们怎样内心波动,萧选或是梅长苏不提,他们总归毫无办法。这下不同了,萧景宣和萧景桓都觉得自己分分钟就要前往廊州进修,迎娶琅琊美女榜榜首,当上下一任梁山帮主,走上人生巅峰。
      但但凡有点眼识的人都在想,江左盟这是什么意思?算不算正式与梁山结盟?梁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次是否攀上了一个好枝桠,就像闺女嫁入豪门,攀上一个好亲家?或者,更贴切地说,梁山究竟抓没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
      络绎有人去琅琊阁求问,江湖局势的风向将何去何从,琅琊阁开出的价格是一文铜钱,答案是一张白纸。意思是,这么简单的事实,就不需要我阁来告诉你了,不如阁下自己意会意会。这种耍流氓的做法实在让人很不齿,不过,去琅琊阁的人从来只增不减,蔺晨光坐吃本也不愁没生意。

      蔺晨不愁,梅长苏发愁。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这次下山要不带个人走,梁山是不会答应的——毕竟公关信鸽昨夜就已经放了出去,对于萧选,大概没有比明日梅长苏空手下山更丢面子的事儿了。
      “景琰,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梁山怎么说也是……人才辈出的,”萧景琰想了想补充,“不比你们江左盟差。”
      你仿佛是在刻意逗我笑?梅长苏瞅他一眼。
      “敢问苏先生是想选二师兄,还是五师兄?”
      都这时候还有心思同我开玩笑,景琰你果然不爱我。
      萧景琰也不爽,可他更知道一盟之主担子上的责任,决计不能让自己的几位师兄祸害梅长苏。而大师兄是要留下来做掌门的,蒙挚执事倒是不错,但他对帮主很忠心,应该也不会离开。想走的配不上梅长苏,配得上的又不能走,萧景琰左想右想,也开始发愁。他开始往下一辈搜索,这几年陆续冒出一些新弟子,从哪儿来的他不甚清楚,但都还未成器,并没有在帮里排上位。有一个孩子,生得倔犟,可塑性挺强,正缺一位好老师。
      “你……你把庭生带下山吧,日后也能与飞流做个伴。”萧景琰提议,“我料他应该会愿意跟着你学。”
      梅长苏翻个白眼,你有心思考虑别人愿不愿跟我,怎么就不关心我乐不乐意带别人走呢?
      “可我只想选你。”
      倘若有那份际遇,萧景琰何尝不想选梅长苏?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涩涩说道:“你只当第一次就选错人了罢。”

      人生在世,哪能不选错几次。

      19
      九年前的冬天,萧景琰刚从静姨娘的院中搬出来,开始独自居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想见她就见,一个月只能在朔望日去芷萝居请两次安。练功练得无聊了,他便向母亲抱怨,要是休沐的周期改成三就好了。三天多好啊,刚开始,精力足足的,第二天过得比冬天里太阳落山的速度还快,结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然后我就能来见您啦。好比三层的阶梯,就算它实际上并没有矮多少,爬起来却感觉轻松许多。
      “你呀,偷懒只是嘴上说说,实际又做不出来。”林静一边给他勺汤,一边笑着说,“就怕人家把‘三’当虚词用,你可莫要哭鼻子。”
      萧景琰接过碗,羞赧地说:“我都多久没有哭过鼻子了?”低头尝了一口,擦擦嘴道,“方才只是我胡言,母亲随意听听就好。”
      按理说梅长苏午后就要走了,他每次只呆三天。三天,为何是三天?萧景琰想他那时还是很喜欢三的,不过两个月后认识了梅长苏,现在却讨厌起来了。甚至从这三天的前几天就开始讨厌,开头第一日便陷入某种因为必定到来的辞行而产生的慌怅。三日一休沐,三日一离别,萧景琰只觉得梅长苏前脚踏进他那条波澜不惊的河流,后脚一步就蹚了出去,是颗掠过漆黑天际的星孛,给他留下一个追不上的青白背影。刚刚见到那人,才抬手打了个招呼,道一句好,喝一杯茶,放一叶柳枝,他便又要离开了,就好像一阵穿堂风。穿堂风是为数不多的让萧景琰体会到自己的小世界居然空得可怕的东西之一。
      后来每逢萧景琰去到一个新的地方,见到陌生的人,稍稍不知所措之时,就能感到一阵微风在心头那个巨大的山谷间吹过。
      那阵风温柔似梅长苏。

      20
      “怎么着,今年还是没拐到你家萧七郎?”这三日蔺晨神出鬼没,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要走的时候倒是按时出现了。
      心情不好,亟需怼人,梅长苏把舌头尖上的“你少说一句会哑巴吗”吞下,换成:“你多说十句也不会掉块肉。”
      “……”蔺晨搂着挣扎的飞流,不去计较。“你跟萧七玩什么把戏呢?每年见三天,你们怎么不去当牛郎织女?”
      “我也可以待四天,然而结果不会改变。”梅长苏淡淡说。
      哦,蔺少阁主表示他不是很懂你们山下人谈恋爱的方式。
      梅长苏没再理蔺晨,转而问一旁的庭生,“你七师叔呢?”
      “回先生,七师叔说他一会儿到。他还说要是您一行人急着走便即刻出发,不要因为他耽搁了。”
      梅长苏未置一词,但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黎纲和甄平便也在后面等,眼巴巴地望着那条一眼看到尽头却无一个人影的山石陡道,并不解为何独独梅长苏盯向那边没有路的草丛。
      又过了几分钟,萧景琰从梅长苏看的那个方向的一条无人知晓的小径窜了出来,吓了其他人一跳。鞋上沾着泥,萧景琰气喘吁吁地望着他说:“先生还未离开!”
      梅长苏猜到萧景琰会为了赶时间这样,可此时山路湿滑,他的心便一直放不下。
      蔺晨耸耸肩,转向江左盟众人,“走吧,留下来看戏呢?”
      “可是!”黎纲反驳,又问梅长苏的意思,“宗主?”
      梅长苏的视线根本没从萧景琰身上移开,说:“照蔺晨说的做吧。飞流,你也先走。”
      “哦!”飞流对萧景琰还是很放心的,利索地应了,转身就走。
      梅长苏刚要握住萧景琰的手,萧庭生却走上前来,直直跪下,萧景琰往后退了一步。
      “师叔,庭生承蒙您赏识,方能得此良机,此等恩情庭生永生不忘,只望他日有缘相报。”说完磕了一个头。
      梅长苏挑挑眉,想,倒是一个机灵的。
      萧景琰不很自在,扶他起来,叮嘱道:“你去了江左,要尊重那里的人。苏先生是你的老师,你要听他的话。记得写信回来,大哥会很想你的。”这番体己话说得萧庭生差点热泪盈眶,还是蔺晨插话,“行了行了,又不是永别,过个几年你就回来了。”说着拉着萧庭生走了。

      尽管梅长苏现在是个长身玉立的谦谦君子了,并且周不时给旁人一种他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这副风轻云淡世无双的样子的感觉,萧景琰却始终记得他们初识的时候。他不说对梅长苏的第一印象有多惊为天人,但也不会像现在回忆起那样感到滑稽可爱。青涩未抽条的梅长苏,就是一个初次参赴乡闱的书生模样;少年老成的梅长苏,萧景琰竟然觉得梅长苏当日那身大氅的毛边似乎要把他的脸给埋住,活像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小孩儿。其实萧景琰也知道,就算是八年前,梅长苏的衣服又怎可能有过不合身的时刻呢,记忆实则不可靠。
      他们胶着的对视衬得四周突然躁动,又十分静谧。
      “我知道要上山了,上个月下旬开始就催江左盟的人准备,把事务压的压提的提赶的赶,生怕不能如约抵达。”梅长苏轻轻摇摇头,似是笑话自己,“一边做那些,一边感到高兴。最后几天都是数着日子过的,想我马上就要见到你了。景琰,逢年过节我都没有这样过,遇到你之后的生辰也没有了。”因为生日时你不在。
      “你马上就要走了,”萧景琰咬咬牙,“现在说这些话有何用?”
      “景琰,”他望住他,“我有时梦到我什么话都不同你讲,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就那样过了百年,死之前都看不到你最后一眼。”
      “说什么傻话。”话是这么说的,萧景琰却打了个寒颤。因为他太知道自己和梅长苏是什么样的人了,他自己倔,死倔,六年前梅长苏就捏着他的鼻子喊他水牛,那时他们才见过多少面。而梅长苏呢,他有那么多事,却秘而不宣,萧景琰有几回觉得梅长苏就要告诉他了,最后却还是哽在喉中,什么也没说。
      他们没吵过架,在昨天之前。昨天是萧景琰服的软,然梅长苏先让步了。萧景琰想,要是在某一个日月他们有机会生活在一起,产生了摩擦,他们中总会有人递出和好的那片玉帛。萧景琰愿意给出自己的全部,那也没有多少东西,来换梅长苏一个弯眼咧嘴的笑靥。而梅长苏层出不穷的哄他的法子,觍着脸说出的话,他也见识过很多回。
      但如果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对方是错的呢?
      这个假设让他感到恐惧。萧景琰此生活着、成为如今的他,靠的便是心中自己给自己定的道德律令。一旦他的原则与梅长苏相悖,莫约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囹圄。
      可话说回来,难道真有什么事,会让他们各执己见到如此地步吗?
      萧景琰有种不祥的预感,隐约觉得,会有那样的日子。

      “我走了,你自要珍重。”梅长苏从袖中掏出一截红线,不去介绍这是哪里哪里多么难得求来的红线,绳尾缀着璎珞,编入了金丝混进了银线。萧景琰的手腕被他环住,他用拇指摸了摸萧景琰刚才跑小路被杂草划破的几道口子,一边系一边说:“记得擦我给你的药。”
      “嗯。”
      “我明年再来。”
      “反正我总是在这里的。”

      “跟我走吧。”
      “惟望先生顺遂安康。”

      受不住了,每年都这么来一遭,萧景琰难过地想,来年不要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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