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遗忘》济州岛的橘子

5、错觉

　　这家旅馆的老板很是健谈，尤也是个话多的，昨晚其他人睡觉后，和老板聊了不少，队长也在旁边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
　　“要是里莉在就好了，可惜暂时被调走了。”
　　尤喝了一口酒，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酒是老板珍藏的，香醇浓郁，才喝了一口就已经有些上头。
　　“怎么被调走了？”
　　老板往自己空了的杯子里倒满了酒，接着对方的话题，问道。
　　“好像是急需水属性人去开发河渠，我也不太清楚，里莉刚好是我们队里唯一的水属性，没能跟我们一起来。”
　　尤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话太多了，寻求帮助般地看了一眼队长，而后者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感觉今晚的队长没有以前那么严厉了，之前他都是要求所有人尽量少和队伍以外的人交流，一旦有人多嘴，就会毫不留情地训斥。
　　“少说点话会死吗？”
　　每每这时，多嘴的人便会老老实实地噤了声，有再多不满也只能憋着。
　　但这次居然还大发慈悲让他们给家里人写了信寄回去。
　　记忆里的人影逐渐模糊，烈火摇晃间，他看见昨晚和他聊到夜深的，那个好心的老板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一股接一股的粘液从他的皮肤涌出，缠绕住全身，接着，他的身躯无限放大。
　　尤眼睁睁看着对方变成了腐兽。
　　他看到队长被强大的冲击扫飞，电光火石间，带着火的房梁砸下来，狠狠落在他的背上。
　　混沌之中，他仿佛沉在水底，尖叫与嘶吼交织的声音透过水面落在他的耳畔，闷闷的，听不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刹那，他似乎觉得队长早有预料。
　　“砰——”
　　信号弹尖锐的声音划破天空。
　　腐兽捏住人往嘴里送的手顿在空中，被陌生的声音转移了注意力，深渊般地巨口还没合上，一支燃烧着的细箭以迅雷之势窜进了它的嘴里，眨眼的功夫，身体里传来爆裂的巨响，它发出一声声怒吼，但这正好给了对方空子，更多的细箭射进身体内部，它被炸得摇摇晃晃，眼看得就要倒下去。
　　一道女声响起，活泼中带了不少惊讶。
　　“利德，你第一次用弓就这么熟练？”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那么笨？”
　　女声“啧”了一下，明显不满意这个回答。
　　几轮攻势下，腐兽终于仰面倒了下去，露出了胸口处嵌着的石头，巴掌大的石头微弱地发着光，如心跳般闪烁着。
　　“你们看到了吗？那块石头？”
　　阿康从腐兽上方掠过，回应道：“看到了。”
　　他抬手，将手里的剑像那块石头掷去，剑刃旋转着划出冷冽的寒光，准确地擦着那块石头的边缘，刺入了腐兽的皮肤。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原本少了反抗的腐兽猛然疯了般地挣扎起来，口中喷射出粘液，浑身的溃烂一点点地深陷下去。
　　这块石头似乎不简单。
　　“真恶心。”
　　利德落到就近的树枝上，躲开了喷射的液体。
　　“迪菲特。”
　　他抬头喊了一声。
　　“没问题。”
　　那个女声的主人心领会神，一个飞身落到那块石头附近，举刀将它干净利落地挖了出来。
　　“希望不要鬼叫，”她拿着石头，迅速地抽身离开，嫌弃地自语了一句。
　　可惜下一秒，希望落空了。
　　腐兽凄厉的吼叫震碎了周围的空气，皮肤在一瞬间融化下去，融化的液体在地面蔓延，很快又蒸发不见。
　　“嚯，还真让布林克猜对了。”
　　腐兽的躯壳融化后，露出旅店老板的身体。迪菲特瞥了一眼，走到他身侧，蹲下探了一下对方的鼻息。
　　“没死，”她站起身子，转头向另外两个人说道：“但一时半会估计醒不过来。”
　　利德点了下头，暂时没有去管那个半死不活的人，抬脚走向另一处。
　　“班长......”
　　队长躺在地上，下半身已经血肉模糊，双目空洞地看着天空，发射信号弹的手臂仍是直挺挺地举着。
　　时间已经过了拂晓，阳光正慢慢地抚向大地。
　　“你做得很好，布林克。”
　　利德跪在他的旁边，缓缓放下了对方抬着的的手臂：“好好休息。”
　　布林克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目光渐渐暗淡下去。
　　利德抬手解开系带，把斗篷盖在了对方身上。
　　收回手的瞬间，他听到斗篷下传来一声微弱的□□：
　　“天空......好美。”
　　利德的手顿在半空，他蜷缩了一下手指，重新伸手，将盖住对方眼睛的兜帽拉下来。
　　“已经死了吗？”
　　迪菲特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利德“嗯”了一声，垂着目光站了起来，转过身，终于看向了那个还在昏迷的旅店老板，冷声吩咐道：“把他拖回去。”
　　阿康也走过来，只是低眸看了一眼，旋即抬头，对着那个背影提醒道：“不帮他阖上眼睛吗？”
　　一般来说，死后都是要闭上眼才安心吧。
　　“不用。”
　　利德没回头。
　　俩人耸了耸肩，跟上了班长的步子。
　　太阳渐渐西移，笼罩在尸体上的阴影随之消失，阳光落在布林克的眼睛里。
　　倒也不算死不瞑目，只是希望以后的日子不那么黑暗。
　　火势小了下去，最后风一吹就没了。
　　“你又不穿制服，”迪菲特和阿康合力把还死着的老板往马车上拖，她注意到对方的衣服上沾了不少血，忍不住说道：“也就你舍得穿常服出任务了。”
　　马车是旅馆后面的马厩里的，应该是这个小队留下的。
　　阿康拍了拍衣服，心疼道：“所以你们穿制服原来是因为怕弄脏自己衣服吗？”
　　迪菲特：“......倒也不是这个原因。”
　　他们废了不少力气才把老板拽上马车。
　　“这死尸怎么这么沉，”迪菲特踢了踢那坨肉，还觉得不解气，但是因为实在恶心便没有再管他，和阿康去收拾其他人的尸体了。
　　克莱西斯大陆的西南处有一片墓陵，安葬的是十年前作战中牺牲的士兵。
　　十年来几乎没有人踏足过那片墓陵，本以为那里会成为历史的遗迹，没想到这么快就迎来了第一批新的灵魂。
　　利德环视了一圈四周，像是在找什么。
　　“你在找这个吗？”迪菲特以为他在找那块石头，举起怀里的东西晃了晃：“在我这里。”
　　“不是，”利德摇了摇头，示意她收起来。
　　迪菲特更不解：“那你找什么呢？眼神跟找小情人似的，快过来帮忙。”
　　利德：“。”
　　“估计是找小莫托吧，那个加入前部的新兵，”阿康把尸体搬回马车上，特地没和那具老板放一起，想起什么似的说：“不对，现在应该还不能叫新兵。”
　　“也是这队里的吗？”迪菲特拢了拢因为干活散下来的头发，若有所思道：“会不会已经......”
　　另外两个人默默看着她。
　　在四道目光里，她闭了嘴。
　　“这光哪来的，怎么这么刺眼？”她生硬地转移话题，抬手挡了下眼睛。
　　倒不是为了避开话题故意说谎，确实有一道折射过来的光照了一下她的眼睛，迪菲特揉了揉眼角：“你们被照到了吗？”
　　照是没有被照到，但利德很快就找到了折射点。
　　是一圈围绕的金属屏障。
　　屏障表面蜿蜿蜒蜒散布着裂痕，看上去——实际上也是——一碰就碎，居然一直支撑到了现在。
　　阿康碰了一下的手僵住了，他摸了摸缩回的爪子，干笑道：“我就碰了一下。”
　　屏障碎了一地，迪菲特眼尖地看到了背后的人。
　　“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她走近后蹲下去，扒了一下对方右眼的眼皮：“应该是被巨大的冲击撞到硬物后暂时昏迷了，没什么事。”
　　“不过他的眼睛怎么回事？”
　　“先带回去，”利德说。
　　另外两个人看了看自己浑身的血，对视一眼，心领会神。
　　“我们刚收拾完尸体，手上都是血，你抱一下人家呗，”阿康摊开手，迪菲特也照做了。
　　没等班长说话，两个人已经溜去其他地方查找有没有遗漏的尸体了。
　　阿康稍微慢一步，被利德顺手解下斗篷罩在了莫托身上，他稳稳地抱起对方，放到了空着的马车上。
　　收拾完战场，他们往皇都的方向赶路。
　　迪菲特不擅长骑马，坐在载着尸体的那个马车里，盯着移动的地面发着呆。
　　旅馆在静谧的林子里，周遭很安静，除了偶尔几声鸟叫和马蹄声，几乎没有其他动静。
　　“你说布林克怎么知道的呢？”
　　迪菲特看着布林克的眼睛，突然问道。
　　那双眼睛看着移动的天空，也算是回了皇都。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利德说。
　　几天前，布林克有写信给他。
　　大致内容是，他带着小队前去巡逻的路上，路过一家旅馆，老板很热心地说可以为他们停业一天，给他们留足够的房间。
　　当时他只当是对方好心，不要意思拒绝。
　　老板甚至说返程的话也可以住在这里。
　　巡逻那几天，他晚上住宿在一户人家里，闲聊才得知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很早就去世了。
　　女主人摸着照片，眼泪滴了下来。
　　尽管照片已经很旧了，他还是确认照片上的男人就是那个旅店老板。
　　一瞬间的寒意让他生出冷汗，他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他将自己的想法写信寄给了前部，但对方没当回事，甚至让他返程的时候顺路接一下新兵。
　　布林克只好写信给了利德。
　　他们约定好，以信号弹为信号。
　　布林克退出精英班就是想过一阵安稳日子，但不幸似乎格外青睐他。
　　他希望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的多虑，毕竟到现在还不能确定自己的怀疑是不是正确的。
　　以防万一，他让每个人都写了信寄回家。
　　如果一路顺利，这封信就算抱平安。万一发生意外，这封信就当是遗书。
　　有几封信甚至由部下口述自己代写的，因为有的人不会写字。
　　“我一切都好，你们不用担心，我一天后就能回去了，队长说给我们放假。”
　　“我比之前壮了不少，至少打架肯定能打得过老爸了。”
　　“......”
　　进旅馆前没有任何异样，尤甚至和老板聊起来了。
　　保险起见，他坐在旁边，加入了他们的聊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老板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套取信息。
　　他沉默地听着，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很快迎来黎明，他们准备出发了。
　　他和老板告别，松了口气，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甚至能开玩笑般地取下老板的眼镜把玩，对方突然说：
　　“留下来吧。”
　　他没反应过来，大笑着回应：“昨晚聊得太好，舍不得我们？”
　　下一瞬，所有的侥幸心理都落了空。
　　火光之中，对方在他面前变成了腐兽，他也被冲击扫出数米远。
　　他挣扎着掏出信号枪，刚想发射，但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知道腐兽可以降下唯一一次的诅咒。
　　部下的哭喊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一声接着一声。
　　他放下了拿着信号枪的手。
　　如果这时候发出信号，利德他们来了也会被封印异能，虽然他们有次异能，但几个人也只有很小的概率能击败腐兽。
　　最后他们都得死。
　　倒不如只牺牲他们，耗掉这唯一一次的诅咒，给利德他们争取机会。
　　“我一天后就能回家了。”
　　一个个笑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对不起，未经你们的同意，使用了你们的生命。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终于，他感觉浑身的力气被抽干，诅咒降临了。
　　他奋力举起枪，准备发射信号弹。
　　可惜，腐兽正好看过来，它用手捏起布林克，手指裹住他的腰，收力攥紧。
　　“啊——”
　　被甩到地上那一刻，他终于发出了信号弹。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他想，幸好让他们写了信。
　　遗憾的是，他们等到了黎明，却没有看到太阳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