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言暮歌》温怀清

6、第 6 章

　　第六章
　　国庆假期以后我抽空回去看了我的母亲陈女士，给她买了一些大品牌的护肤品当中秋礼物。
　　那天陈女士家就她一个人，我上门的时候她正嗑着瓜子看剧。见到我来了，她不算热络地接过东西给我倒了杯水，取过一只苹果削着。
　　这一次她没再对我表现得泼辣，我们两个之间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默，只留下削皮刀沙沙地响。
　　“你爸他，前段时间来找我闹过一次，让我朋友揍跑了。”她首先开口了。“虞衡也来找过我，也被我和迟朝歌揍跑了。”我不咸不淡地说道。她闻言，目光在我身上游走，欲言又止的样子。“没受伤，他也是轻伤。迟朝歌只动口没动手。”
　　我似乎一次性把可能问出来的问题全答完了，她点点头就没再说什么。我继续沉默地陪她看电视，剧里正演到一群中学生放学给主角过生日，少年英气的模样熠熠生辉，令人感叹。
　　“再过几天你和迟朝歌也该过生日了吧？”“嗯。”“几岁生日？”“二十八。”“喔。”她起身去卧室找些什么，出来的时候递给我一张银行卡。“喜欢什么自己买点，给迟朝歌也买一份。钱不算多，算个心意，密码是你生日。”我没有要接的意思，她也不收回来，僵持半天我妥协地让她转给我小三千，当赞助我一部分资金做点东西。
　　之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好像稍微缓和一点，大部分时间都是她问我答。比如现在工作怎么样了，和迟朝歌一起住有没有闹矛盾，和工友关系怎么样，身体怎么样之类。我一一回答，眼眶竟有些莫名的泛酸。后来陈女士看天色已晚，把我留下来吃了晚饭。她的手艺还是和以前一样无可挑剔，似乎成为我们之间唯一不变的东西。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你的男朋友吧？”临走前我问。她愣了一下承认了。“谈多久了？”“一年多。”“人挺好？”“还不错。”
　　我点点头，最后说：“祝你们幸福。”
　　她看着我笑了，对我说谢谢，也祝你幸福。
　　我做不到原谅他们。但是面对虞衡我没有选择做绝，面对陈女士我也不愿意形同陌路。
　　或许这就是血缘吧，它让我恨不彻底，爱不起来。现在的我和陈女士都忘记了怎么爱对方，虞衡再一次出现也许唤醒了她对我的愧疚，但是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们都该奔向自己的生活了。
　　回家的时候迟朝歌正在书房备课，在她的监督下我抽烟的频率直线下降，现在书房的烟味也没那么冲了，迟朝歌就到了书房办公。
　　我换好睡衣轻手轻脚坐到她旁边，抽出没有看完的书接着看。迟朝歌直到写完了手上的题才侧目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我摇摇头，问她不久以后的生日有没有想怎么过。
　　我和迟朝歌的生日在同一天，都是十月二十四号。只不过她早晨出生我晚上出生，我们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两家当时还是邻居，世间巧合都让我们占了个遍。
　　“生日……我不知道。”迟朝歌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笔。“虞暮，过两天我要回家一趟。”“回家？回S市？”“嗯。”我突然没来由的心慌，迟朝歌情绪也是一样低落，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摆弄手上的东西。
　　“没事，我陪你回去。”我安慰道。“那你的工作……”“我调休一下，再请两天，没问题的。”她犹豫着答应了。实际上没那么简单，新上任的经理是外地调来的，很看不惯我一个女生待在二线当小领导，所以明里暗里针对我。
　　但是现在无暇顾及这些，我还是顶着他的嘲讽去批了假，在生日前两天和迟朝歌去了S市。
　　“明天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可以在附近转一转。”迟朝歌嘱咐道。“没事，来都来了，我总得去探望一下叔叔阿姨。再说，你自己去，我不放心。”我坚持着，迟朝歌也没再推拒，却依旧无精打采。
　　第二天我带着一些慰问品和迟朝歌登门拜访。她们家位于S市市中心的小区，四通八达，生活很方便。
　　在我仅有的记忆里，迟朝歌的父亲迟肃白手起家，把一个小公司带到了可观的规模。迟朝歌高考之后总部迁到了S市，他们也搬到了这里。
　　刚一进门，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迟朝歌家很冷，不是那种入秋的冷，而是缺少人气的冷。家里的装修风格极简，主色调是黑白色，茶几上空落落的，只有一盒抽纸，环顾四周没有一盆绿植，甚至二老的睡衣也都是灰色的，没什么别的色彩。
　　简约，冷漠，不着烟火。
　　“叔叔阿姨好久不见，这是我买的一些A市的特产，带过来给您尝一尝。”我挡在迟朝歌前面放下特产。迟肃坐在沙发上看书没理我，迟朝歌的母亲叶辛收回审视的目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落座，喝茶，相顾无言。
　　这场沉默持续了很久，迟肃才舍得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你李阿姨家的儿子，前两天从国外出差回来了，大后天你去见一面。”他命令式地和迟朝歌说。
　　迟朝歌没应声，手里无意识地攥着我的衣角。“叔叔，大后天是朝歌的生日，您看不然换一天？”我忍不住出声。“生日？”叶辛抬高声音道：“生日那是妈妈的受难日，迟朝歌有点良心都应该听我的报答我。”迟朝歌闻言头稍微低了一点，叶辛又看向我：“小暮，你和迟朝歌一起长大，我理解你们感情深厚，但是你也不要把她带坏。”
　　带坏？我脑中空白一瞬，没有跟上她的节奏。迟肃却以为我是心虚，冷哼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同性恋现在是什么拿的上台面的东西了，迟朝歌不管不顾回A市不说，还有脸带你回来。”
　　这下我彻底懂了，大概迟朝歌临走前向他们出了柜，可能也向他们表明了她对我的心意。“叔叔，现在社会已经很包容了，同性恋不是精神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再说，您觉得是迟朝歌违背自己的本心找一个不爱的人嫁了幸福还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幸福？”我尽量放缓声音礼貌地和他辩解，迟肃脸色却没有一点好转。
　　“男当婚女当嫁，迟朝歌长到这么大可从来没有忤逆过我们，虞暮，你有什么脸来掺和我们家的事？”“那她就真的愿意吗？”我提高声音，手又开始不自觉地颤抖，“那她真的愿意成为你们撑脸面的东西，一个完美的装饰品，最后嫁给一个你们选的人？”
　　叶辛似乎还要说什么，门突然开了，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环顾着一屋子的人，眼神有些瑟缩，看到迟朝歌才放松了点，招呼了一声：“姐。”
　　迟朝歌点点头，低声对我介绍：“我的弟弟，迟风廷。有他已经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了。”
　　弟弟？我打量着这个和迟朝歌三分相似的男孩。“风廷，回自己房间去，等会有公司的人给你上管理课。”迟肃的话挡住了迟风廷向迟朝歌走过来的脚步，他垂下眼帘，稍显无精打采地应道：“好的爸爸。”
　　迟风廷一关上门，迟朝歌便开口了，声音冷淡空洞：“爸，之前我就说了，我自己的人生我有数。你们替我选择了二十几年，但是虞暮，她是我此生第一个选择。”她顿了顿，右手盖上了我的左手，很凉。“再说了，以后继承公司有迟风廷，而我不过是你们培养的洋娃娃，精致的木偶，我难道就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当年我违背你的意思报师范大学的时候您就该预料到有这一天。”
　　“啪。”
　　迟朝歌话音刚落，迟肃一掌甩在了她脸上，速度快得我都没来得及反应。他又把茶几上的书砸了过来，我迅速挡在迟朝歌面前挨了一下，鼻梁被砸得生疼。
　　“爸！”“虞暮！”
　　听到声音不对的迟风廷从房间冲出来和叶辛一起拦住他，迟朝歌从我怀里挣扎着要看我的脸有没有受伤。
　　“滚！你给我滚！我迟肃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有迟风廷不就够了吗？你拿他和我比得还不够吗？我是女生就该嫁人？我是你女儿就该这辈子按着你安排的走？爸，从小到大你有参与过我的成长吗？你真的想过了解我一点吗？”迟朝歌越说越激动，平日波澜不惊的眼睛溢满泪水。
　　眼见迟肃没有听进去迟朝歌的话还要作势打她，我连忙把她拉远，给她披上外套。“叔叔阿姨，今天先这样吧，失陪了。”我向叶辛告别，无视他们厌恶的眼神带着迟朝歌离开。
　　回了酒店，迟朝歌的左脸已经微微红肿，眼睛仍旧失神。我想去给她拿瓶水，她却死死抱着我不让我离开。“迟朝歌？我去给你拿水和毛巾敷一下好吗？”
　　她没回应我，我只好由着她抱。她坐在床边，头整个埋在我的腹部，手臂环着我的腰。“对不起。”她闷闷地开口。“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问。“连累你和我一起挨揍。”“这算什么，又不疼，你没事就好。”我蹲下来扳正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温柔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都发生过什么了吗？”
　　迟朝歌红着眼，像一只被欺负的小猫似的点点头。“其实很简单，我家对我很严格你是知道的。高考结束我不想听爸爸的去学金融，我们吵了一架，他第一次打了我。但是我还是报了师范大学，他们对我很失望，又要了一个孩子。迟风廷是男孩，爸爸更喜欢他。他把我当反面教材，对迟风廷管得极其严格。“
　　“后来我毕业，留学，回国工作。以为只要证明自己足够独立优秀，他们就能回心转意。但是我错了，我再一次拒绝他们给我安排的相亲以后，爸爸彻底收回了对我的爱。我只是想得到他们的支持以后去找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但是在漫长的冷战里，我受不了了，辞掉工作，和他们说要搬回A市，也说了我放不下你。他们接受不了自己从小到大乖巧优秀的女儿是同性恋，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她平静地说完，自嘲地笑了：“虞暮，你说你自卑，说你配不上我。但是我也一样。我不知道这么久以后才来找你是否正确，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乎我了，是不是已经有别的喜欢的人了。我如此突然且狼狈地回到你的生活，每一天我过得都很庆幸，庆幸你还在我身边。可是我现在被消磨的像是一具空壳，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喜欢。“
　　迟朝歌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她索性放弃了自我剖析，双手抓住我的衣袖，颤声道：“虞暮，你抱一抱我。”我倾身而上紧紧抱住她，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再不分离。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我们的心脏隔着躯体共振，一下一下扰乱我的心神。我低下头去找迟朝歌的唇，她仰起头主动贴了过来。她的唇很软，有点凉，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淡香，手扶住她的头加深这个吻。空气逐渐升温，不知道是谁先喘出了声，迟朝歌向后倒去，我手撑着床，盯着她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睛。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张开双臂，我的手滑入她的衣服，继续这场欢爱。窗帘被我拉上，房间里喘息声此起彼伏，迟朝歌难耐地一次次叫我的名字，我也哄着她再叫一叫我。
　　我突然明白了我们都一样，渴望爱却得不到爱。我把自己揉碎进尘土，迟朝歌被控制着如同空壳。我把我自己献给她，填充她，于是我们长出新的血肉，抵死缠绵。虞暮永远离不开迟朝歌，我们互相束缚互相寄生，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顽强地向彼此生长，用全部承诺着永不分离的爱。
　　这爱疯狂而隐忍，顽强而偏执，我却甘之如饴。
　　我想我们真的跨过了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