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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心爱的妻子 ...


  •   她的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他感知到怀中越来越明显的触感,冬天来了,她穿着厚衣服仍旧形销骨立,却从来不说任何有关疼痛的话题。他却能莫名感知那种疼痛,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她照例带着他去买花买菜,每隔几日才会接一次孩子,因为要去医院不能给萨卢尔知道。她把阳台上的旧鞋子收起来,换了一盆真花。

      街边的认识她的小贩也说于小姐,你男朋友回来了,她也像杜伊沙一样认真地点点头介绍说这个是胡先生,小贩也点点头,说怪不得你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所以不交这里的男朋友。

      人流穿行,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背着琴盒的学生三三两两从音乐学院的方向走过来,一个瘦小的男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突然拉住于凰热心地问

      “于小姐,弗雷斯,让弗雷斯,您记得我吗”

      于凰从小贩手里接过芹菜转身,惊喜地看着他

      “当然当然,这段日子事情太多,我都忘了去给你做中餐吃了,自己住还习惯吗,还怕不怕那个老屋子”

      “不怕,习惯,而且我父母不在以后,自己住吹长笛不会打扰到人,而且晚上吹长笛最恐怖了,所以多吹几天就免疫了,再也不害怕了”

      男孩再次提提手里那个窄长的尼龙布包,几个月过去,包的把手都有放在地上蹭到的墙皮痕迹,尼龙织网上淡淡的白色

      “先生,我就知道您找她,我就知道她在等谁,我猜的,我跟您搭话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不然您真走了。我刚听到了,胡先生,您会幸福的,于小姐做饭非常好吃,我不会做饭,她给我做过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菜,有的是豆腐,有的是很辣的,我说不上来”

      街角的青石地砖衬着男孩淡黄色的皮肤,胡维兰微微俯身看着他的笑脸,看他说话的时候嘴旁吹长笛吹出的淡淡的肌肉痕迹。

      “你是不是饿了”

      弗雷斯难堪地往后退了一步,天气寒冷,说话都冒着淡淡的白气,男孩紧了紧头上的呢子贝雷帽说没有,胡维兰咧开嘴笑了

      “你就是饿了”

      “好吧,是的”

      “想吃什么”

      于凰提了提手里买好的菜说已经买过了,不要去餐厅了,我直接去他家给他做饭吃,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我再去买一袋他喜欢吃的那种小米叫什么,那种怪味米饭…

      “couscous,于小姐,不是小米,不是怪味米饭,它是couscous,我的爱”

      于凰已经把菜放在胡维兰手里,松了松脖子上的围巾,转身要拉弗雷斯进杂货铺

      “姐姐,为什么要把我也拉进去”

      “我怕你说买错了,不是你喜欢吃的那个黄色小米,我不明白,不是都一样吗,就是一个东西,翻来覆去地起名字说”

      “它不是小米,它是couscous,姐姐,你不认字吗,你不会拼吗,跟你说话怎么那么难”

      “跟你说话才难”

      “姐姐,我觉得胡先生比你脾气好多了,怪不得你念念不忘,别人一问你就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许说”

      杂货铺满满当当,胡维兰站在门口,于凰和弗雷斯像两只麻雀一样在货架前一句一句地说话,杂货铺老板从上货的梯子上走下来,拿东西给他们结账。

      弗雷斯带他们走了很久,直到一片荒凉的住宅区,很多家户的草坪都没人打理,这个时候枯枝遍地,非常萧索。弗雷斯家是一所窄窄的独栋房子,外墙贴面的白色木片因为时间太久都剥落了,露出里面木板上的黑色潮痕,门前杂草丛生,只停着一辆两厢标致轿车

      “胡先生,这个是我父母买的,还没来得及开他们就去世了,唉,要是早一点从车店开回来就好了,这样他们就会自己开车回阿尔及尔,也许不会坐那辆大巴,就不会出车祸了”

      银色的标致车把手在黄昏里反光,把胡维兰的眼睛闪了一下,他回应着跟随弗雷斯和于凰进入这个老房子,心和目光却全部都在于凰身上。

      她熟络地脱掉大衣和围巾挂在衣钩上,里面那件褐色回纹毛衣空空荡荡,她打开袋子拿出芹菜,又放下了,先从裤兜里找出皮筋把头发绑起来,再问正在换鞋的弗雷斯有没有按时清理冰箱。

      这所房子好像一个遍涂脂粉的老姑娘,因为每个人都能明显看出来这房子有先后至少两个家主。原本的老旧装修上被人强行加了很多北非风格的饰品,桌布,钩针挂毯和陶罐都是花纹繁复的样式,门上挂了彩色编织门帘和花玻璃挂灯。进门就是餐厅,椭圆的橡木桌边有四把藤织椅子,看得出很旧,因为其中一把背部的藤编都从边沿裂开了,墙边柜子上有一张不知名的欧洲男人照片,头发和李奥嘉颜色相似,深深的金色。更里面是沙发和电视,也铺着挂着披着很多彩色毯子。

      于凰打开冰箱,立刻皱起眉来,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厨房

      “你就是这样,一个国王饼切成六份就当做一星期的早饭,不要每天练那么久笛子,多给自己做点饭吃”

      “我不,我有我的梦想”

      弗雷斯拉开椅子请胡维兰坐,自己也坐下,指着那个男人照片对他说

      “这个人是维也纳交响乐团的长笛手,伊曼纽尔帕胡德,非常厉害,我的偶像,气息简直出神入化,我希望我通过练习可以像他一样”

      胡维兰看着那张照片,点头表示肯定。刚才没留意,原来照片的角落有一支金长笛

      “他是德国人吗”

      “不,他是瑞士人”

      男孩神态非常认真,眼睛大大地睁着,努力地抿着嘴,那个环形肌肉的痕迹都被他努得非常明显,突然传来了弗雷斯肚子叫的声音,胡维兰微微笑了起来,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木质风扇吊灯。灯光倾撒,于凰在厨房忙碌,他难以避免地想起了杜伊沙的乔治桑。

      “他不一定有你好,弗雷斯,和你相比,他也不算什么”

      “他比我好多了,他可是世界上最好的长笛手,你不懂,所以听不出来,而且你也没听过我吹的”

      “我说的是真的”

      “好吧,谢谢你的鼓励,胡先生,我去外面买饮料,Schweppes,碳酸水,我最喜欢那个”

      弗雷斯从柜子里取出零钱包,开门出去了。胡维兰站起来走进侧壁的窄小厨房,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脚步为什么这么急切,好像害怕再晚一步,什么东西就会转瞬即逝,厨房水汽缭绕,他还不顾于凰站在炉子前手里正拿着汤勺就把她一把扳过来按在墙上吻住,动作凶狠,唇齿之间顷刻将她撬开,她根本无法招架,只能发出断续的气声。他在那片白烟的水汽中听着她的呼吸,以确定自己的不确定,确定她还存在。

      他有了一点点心安,终于把她松开了一息,于凰喘着气,拿着勺子退后一步,她的眼睛里全是雾气,根本不需要话语,她就知道他的意图。

      “没有事,我没有事”

      他根本没有听完那个没有事就又低头吻住她,比上一次更加用力,汲取她的气息,直到她终于瘫软地伏在他的胸前,直到他们的脸上都有水的痕迹,这一次她的泪水不是水汽,他的泪水也不是水汽。

      “将来…你把萨卢尔送到福利院吧,法国的福利院还可以。回北京,不要带他,回去生活,正常生活,杨敏在等你”

      她的声音在水汽中哽咽,胡维兰的两道长眉压着眼睛,拽过于凰的手臂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我从来没有愿意过,我是孩子爸爸,你是孩子妈妈,你要看他长大”

      于凰突然轻声叹着笑了一下,嘴角突然散开一个强行的幅度,眼泪都掉出来在地板上。好像那个孩子妈妈让她突然感慨愧疚起什么,好像一份不称职的工作。

      “我不是,你知道的,他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我也没有给过他什么…走吧,维兰,走吧,不要再想这些事情,回去吧”

      她的下颌边都全是水珠,嘴角说话时轻微抽动了一下,好像要发出嘶声的姿势,但在动作开始之前被她止住了,胡维兰咬牙切齿地挡着她把她困在角落

      “你想都别想,说,疼不疼,说实话”

      她终于露出了忍痛的表情,牙齿紧咬嘴唇紧闭着。好像那身亭亭玉立的美丽骨骼终于成了这个世界把她困住的最后一道枷锁,在幼年给她折磨凌辱,在最后仍要让她钻心剜骨地疼痛着。

      这个表情只出现了一瞬她就忍了回去,她必须给自己找到别的话题或者梦境或避难所,来强行表演一个正常无事的样子下去,于凰来到锅边,里面煮着汤,她开始给胡维兰介绍起里面的丝瓜豆腐和虾仁来,汤勺搅动,虾仁红红的痕迹在里面浮沉,她看着汤锅微笑着说这个是怎么制作的,一步一步说得很详细,最后回头说好了问胡维兰要不要先来尝一点,他刚刚站的地方却没有人了,于凰一怔,耳边却被人圈住,胡维兰的声音沉稳笃定,渐渐地从头顶传来

      “不要汤,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我自己知道,我现在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从你带徐嘉蕊做香皂纸船那天我就什么都不要了,不要生命,不要世界,越知道你说的谎,我却反而越爱你。可能上帝喜欢你,所以塞给我一个朋友,所以让我也感觉到疼。杜伊沙也喜欢你,他说你会幸福的,他说我会幸福的,他临终前告诉我别让你死了,我却做不到”

      原来他的怀抱已经贴在她的背后,一手握着她的额头,吻着她低声地呢喃

      “到莫斯科的时候站在那条路上,晚上天气那么冷,是想等在那里,想告诉我什么,但是没敢说…是吧。那时候我已经在那里三年了,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了,突然见到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你真漂亮,你真漂亮…”

      他说得很慢,说着漂亮,却轻轻摇着头,哽咽地叹息一般地,好像在否定什么。

      于凰的脸都因为眼泪和疼痛而扭曲了,她手中那柄汤勺被她紧紧地攥着,勺柄的不锈钢都被攥出了水雾和指纹印,她想展开衬布把锅端下来放在上面,胡维兰却按住她的手自己去端。接着,看着那柄珐琅锅和里面嘟嘟的汤,她突然笑了,好像漫长的打磨时间终于结束,这颗珍珠完美无瑕,她和他在最后的时间里终于磨掉了自己的心虚,欺瞒和愧疚,争分夺秒地接受起丈夫妻子这个词来,于凰也那样很慢地哽咽了

      “好,那我现在是你心爱的妻子了,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个就是我们两个的结婚誓言,来,帮我看一下这个黄色小米包装袋上的烹饪时间,它是不是写错了,怎么那么难熟”

      弗雷斯回来了,手里提着几瓶气泡水,敲敲门示意他们要说他听得懂的话,他把气泡水放在餐桌上,却对他们的眼泪无知无觉,因为两个人脸上的水汽已经掩盖了刚才感情的痕迹。

      过了很久,于凰才把菜摆齐,弗雷斯明显很饿了,但也没有开口去催,只是乖乖等着。她又坐在桌边和弗雷斯一句一句说起来。

      “吃饭”

      “于小姐,你儿子呢”

      “萨卢尔在加布丽老师家寄宿,因为我平时有事情”

      “哦”

      “你真的不害怕吗,晚上这个房子肯定会吱吱响,你自己再在里面吹长笛,肯定没有一个人敢凑近这个房子了”

      “我上学早,其实我才十六岁,确实有点害怕,我想我父母,有出生在阿尔及尔,就有去世在回阿尔及尔的路上,唉,命运昭彰,也许这就是哲学…于小姐,你和胡先生将来不要买这么老的房子”

      胡维兰听到这儿就笑了,于凰还在认真地跟他回答,手里拿着汤勺坚定地思考着什么。

      “我不需要房子,我觉得一个人的心才是他的房子,我一直这么觉得”

      “你被爱情冲昏头脑了,于小姐,恋爱只是分分合合,这样的大话你很快就会后悔的,而且你还一直这么觉得,这,就叫傻”

      “我觉得你像个等待长成的冷冰冰的男人”

      “我觉得你像某种动物,漂亮的动物,让我想想…l’oiseau! ”

      弗雷斯眼睛一亮,终于找到了满意的答案,把那个鸟儿的单词说得特别大声特别重,好像这个答案让他解开一个困扰很久的谜题。胡维兰笑出声来,说了一个常见的法国谚语,一点一点地,小鸟搭起它的巢。接着他指指于凰,又指指自己。

      灯光温暖,他们坐在桌旁,都像没发生事一样笑着哄这个男孩,也都真的像没发生事一样眨着眼睛看着对方。

      “现在她是我太太,我就是她的巢”

      弗雷斯反应过来,捂住嘴,惊讶地看着于凰

      “于小姐,你结婚了,不只是男朋友了,于小姐,蜜月怎么过,于小姐,我想去乡下玩”

      于凰打开碳酸气泡水,又倒满三杯,推在三个人面前,男孩不知所以,举杯照常说了一句a votre santé祝福你们的健康,桌子剩下两个人都顿了一下,又马上恢复原本的表情,于凰也拿过杯子喝了一口作为回应。

      “让弗雷斯,我结婚和你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没有忘擦长笛水,旧长笛就不会坏,如果旧长笛不坏,我就不会去买新的,如果不买新的,我就不会在街上到处找看起来可靠的人帮忙,我就不会找到他,他那天就会直接离开里昂,你也就结不了婚了,所以这是因为我不擦长笛水,所以和我有很大关系”

      “你就是想让他开车带你去乡下摘草莓,对吧,去年快到春天的时候你就一直说你很想去,但你不会开车,我不敢开车,所以你就很失望,我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玩的,相比于从超市买草莓,不就是多一个自己摘下来的过程”

      “没有,庸俗,你不会懂的”

      胡维兰和于凰同时格格笑了起来,因为男孩说没有时那种逞强的撒谎太明显,和他下午说不饿的时候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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