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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幽暗的猥琐 ...


  •   “侧翻?怎么会侧翻?你知道司机的情况吗?”邻座一个男人看完手机里一段事故视频满怀疑虑,转头问江小鸥。
      “啊,什么?”
      江小鸥还沉浸在对妈妈安危的担忧之中,根本听不清那男人说了什么。
      “司机是不是疲劳驾驶?”
      “啊,这个我没在意。你家里也有人在这辆旅游大巴上?”
      “我岳母,25号离家的。我们结婚好多年,我跟我岳母见面次数不超过两次,算上这回,第三次。”男人苦笑,“我叫沈海涛,你贵姓?”
      “我母亲是乘客名单上第一个名字,李琴。我免贵姓江,江小鸥。”
      江小鸥毕业之后,从没进入过职场,对这样的开场白很有陌生感,伸出去的右手无处安放。沈海涛看出她有点窘,自然地抽回手,顺手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手帕。
      “擦一下吧。”
      江小鸥猜是刚才看妈妈照片忍不住哭了。
      “看我穿成这样很奇怪吧。”
      “有点很特意的感觉。”
      “本来早上去上班,给旅行社的电话叫回来了,衣服没换,直接打车来了。还好出门时候穿了件深色西装。喔,人有祸兮旦福。怎么想得到的事呢?以前听说过,总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它还是发生了。实在很难过。我还没敢告诉我老婆。”
      “她还不知道?”
      “结果没出来之前,我还是先不跟她说。她是个情绪容易激动的女人。也可以说,情感丰富。”
      “啊,最终还是会知道的啊。但愿她们都能成为幸存者。听说死了不少人。”
      “是,我也听说了。目前数字是十几个人,医院还有不少。当时是我在网上给我岳母报名的,留了我的电话。当然,我老婆就是知道了,也赶不过来了。她到外地出差了,十几天了。”
      “十几天?”
      江小鸥不由睁大眼,简直难以想象,有这样的工作,让一个年轻女人到外地出差十几天不归家。
      “小孩怎么办?”
      江小鸥脱口而出。她看出沈海涛年龄跟自己差不多。
      “我儿子已经十一岁了,寄在我妈那儿。”
      江小鸥没想到,这个估摸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生育小孩这么早。
      “有这样一出差就十几天的工作?”
      “啊,我想你是误会了,是去培训学习,我妻子是一名出版社的编辑。这种情况不常见,大部分时间固定坐班。”
      “编辑啊,收入一定很高。”
      “她在的出版社效益不太好。你知道买卖书号这回事吗?”
      江小鸥茫然摇头。沈海涛想,这场合并不适合继续这样的话题。他见江小鸥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衣着时髦而显年轻,戴的首饰价格不菲,不禁想到他曾听别人提起过一个人。
      “你丈夫是不是开了一家豪华洗车俱乐部?”
      江小鸥惊得睁大眼,“是我前夫。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
      “怎么?什么情况?”
      “我一个朋友,去过那家俱乐部洗车,回来跟我说,老板娘非常可爱,喜欢戴各种卡地亚手链。”
      江小鸥听完,下意识转了两转那条金黄手链,像要藏起来的样子。
      “早上我在旅行社看到滚动新闻里,有提到超载问题。”稍许沉默过后,江小鸥忽然说。
      “不存在超载问题,核载42人,车上只有37人,还包括两个小孩。”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怎么会侧翻的?”
      “这个我说不好了,等到了宾馆看看旅行社那儿怎么说。听说,旅行社跟租车公司的老总都到了。你没加群?”
      江小鸥怔住了,现下动不动为个什么事就弄一个群,她已经加了几百个莫名其妙的群,不怕再加一个。
      沈海涛把她拉入一个叫“827罐头车”的群。
      “罐头车?”江小鸥轻声说,不由苦笑。她实在有点劳累,一歪头就昏昏沉沉倒到一边的窗玻璃,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话也没有。她根本睡不着,极度焦虑悲伤之间的延宕,常常弄得人无所适从。
      江小鸥换个姿势,坐到满是污垢椅垫的另一侧,空调冷气丝丝抽风,像从椅子脚向上倒灌而来,脚底凉透后背冒汗。她脑袋发沉,不由一垂再垂,又似梦似醒。她奇怪身边的沈海涛跟她正遭遇着同样的厄运,丝毫看不出哀戚,像个再正常不过的公司职员,正襟危坐查阅来自各个端口的信息,皱皱眉、凝凝神,满面严肃奔忙在出差途中。
      实在睡不着的时候,两人都觉得过于无聊。满车神色凝重的人,谁也不搭理谁,兀自接着各人来自方方面面的电话。
      折腾了一个上午,也才十二点没到的样子。江小鸥却觉得这个半天,过得无比漫长。有人开始吃泡面,也有人打开三明治之类的冷食,面无表情吃了起来。沈海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摸出只做工考究的黑色登山包,侧袋的优质保温杯被他取了出来。江小鸥临行失魂落魄,取了几件换洗衣服、随身用品,吃的喝的什么都没来得及带。
      “我早晨买了两只煎饼,没来得及吃,要不要来一个?”沈海涛问。
      “啊,谢谢。我现在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你不要客气,你吃没有关系。我马上睡一觉。”
      “那多不好意思,看还是暖的。”
      煎饼果子的清香慢慢袭击了整个车厢。这份过于接地气的妥帖,瞬间唤醒了更多昏睡的人的味蕾。
      江小鸥假装歪头睡觉的耳朵里,听到了很多悉悉索索的杂音。她猜到是有调整姿势的人,有回头张望的人,有坐得实在累了,到窄小过道走走的人。来的一对一对夫妇居多,女的大多负责哀伤哭泣或沉默不语,男人则显得见怪不怪或见多识广的笃定;也有性格孱弱一点的,反而露出愤恨不已势不两立的决绝杀伐之气。
      江小鸥既不是满面哀容的,也不是平静若水的,更没忧愤决绝。
      她还处在给一记闷棍偷袭,还没来得及反应出疼的中间段。
      好多时候,她是完全放空的,无所事事的。更多时候,她又觉得难以置信的,或者,这一切都是假的。
      沈海涛一连吃了两个煎饼果子,喝了半杯水咕嘟咕嘟不停,胃口奇好。
      “就是人没了,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过下去。你好像哪里不对劲,还好吧。”沈海涛吃饱喝足精力旺盛,忍不住跟江小鸥闲聊。
      快一点半。
      江小鸥眯缝着眼,饥饿终于姗姗来迟。她忍住胃里一阵一阵紧缩,缓缓从椅背上坐直,稍微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也并不准备回答他什么,但也不能拒绝回答他什么。她想想,实在不想说什么,漫不经心随意点了点头。
      “你脸色很不好,不会发烧感冒吧?你这么年轻瘦小,可能没经历过这种事,过度悲伤对身体不好,你要想开点儿。结果不是没出来嘛。”
      “没有,我只是胃口不好。发烧还不至于,多谢你关心。”江小鸥并不讨厌沈海涛,对他不很娴熟的关心也并无好感,像在不合时宜的场合,仍干着套近乎搭讪的拙劣表演。
      “你丈夫怎么不陪你过来?”
      “前夫。”
      “前夫也是要过来的啊,夫妻一场是缘分哪。我跟我老婆要是离了婚,今天我也还会过来的。啊,我是说,我如果跟我老婆离婚。我才不会离婚呢,我跟我老婆离婚,我老婆不吃了我。”
      沈海涛自顾自保持着很亢奋的谈兴,说到这儿终于忍不住轻笑,为他对老婆诸般照顾的赞许,也包括对自己在这个时候萌发出对老婆甜情蜜意的感动。对的,他感动于自己对老婆不离不弃、轻言重诺,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完美男人。
      “我前夫在家帮我照料小孩。”
      “不像话,他连小孩的抚养权也不要?”
      江小鸥这才发现,沈海涛一双浓眉大眼情绪激动时,眼珠子会跟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一样一敲就鼓。江小鸥实在没忍住,在脑里把他那双犯嫌的眼珠子给敲了回去,又觉得不该这样以貌取人,嘴巴上不禁继续敷衍他几句。
      “宝宝太小,才四个多月。爸爸是带不了的。”
      “这么说,你们在怀孕时候就开始闹离婚了?”
      “算是吧。”
      “现在的男人,真的诱惑太多,获得婚姻之外的感情太容易。互联网的进步,有时候反而是对人性的惩罚。最近的新闻你看过没有….”
      江小鸥有点忍受不了他的交谈模式。跟严立的指责模式不同,沈海涛的谈话模式,又打开了另一类男人幽暗的心理花园。很难形容好,肯定不光明也不磊落,有点像鸡尾酒,藏掖着一半浑浊,杯口泛着精心装饰的刻意。他全然在打探你的隐私,或你不愿告诉别人的心理界限,不知是浑然不觉也好,刻意为之也罢,他会借着关心安慰的由头,肆意长驱直入。这类非友好对话者,嘴巴上又尽是对你关照得不行,闭口不答也能招致他的幽怨敌意。
      “出轨了吧?”
      果不出其然。
      “也有性格不合。”江小鸥下意识撇过头。在沈海涛看来,是有回避再跟他对话的意思了。他又回到手机看交通事故方面的信息。
      “啊呀,你看,微博、朋友圈都有了,死了24个人了,遇难人数在不断扩大。医院方面的消息说,很多伤者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
      作为当事人,江小鸥已无暇关心最终死亡多少人。在她心里,独独不愿她的妈妈李琴出现在死亡名单上;或者,她希望到了事发地,有人跑过来告诉她,李琴是侥幸生存者。她当然知道,死亡人数这么多,出现这种可能性的情况微茫,但她在这一程,仍一直一直这样想,怀着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行完这一程。不然,她怎么能如此安好地坐着呢。
      “发生多少次大巴车自燃事故了,出事车子都还没配安全锤!到那儿,我一定要提出来,租赁公司安全完全没做到位,这可是明文规定。我就不信,租车公司能吃饱了兜着走,多少条人命,赔多少钱都过不去!”
      赔款。沈海涛终于说到重点。
      对赔偿这件事,江小鸥还没来得及考虑,或脑袋里已没空间来思考这件事。如果妈妈人没了,赔多少钱都将失去意义,顶多对心理微不足道的缓冲或补偿。时过境迁,一想到今时今日,那种割裂的伤痛仍瞬间带动全身记忆,原地复活,该是怎样难过。
      “我看你跟社会接触少,赔偿金这种事可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命门,所有的伤亡事故,都有个数字。这种涉及到群体赔偿的事故,尤其要大家做好思想统一工作。诺,这群我是群主,我建群的目的就在这里。我们今天坐到了这个车子上,都要做好人没了的心理准备。到了赔偿环节,大家更要统一思想一致对外。千万不能短视,都是自己最亲的人,活生生的人命!捍卫生命尊严,寸步不让!”
      沈海涛说得很激动,眼里的小地鼠忍不住又鼓了出来。他身子坐得笔直,西装革履的,把自己当美国总统了,等他回头来看江小鸥,发现江小鸥仍默不作声望向窗外,怀疑江小鸥不仅生病,可能脑子也快烧坏了。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在来的路上,我跟他咨询过,像这种特大交通事故,一条人命至少这个数。”
      江小鸥懒得回头。
      “哎,你不看看我手指的数字?”
      “你睡着啦?”
      “真是so naive。”
      世界终于重归静寂,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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