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子夏的浮云

1、01 夕阳红旅行团

　　“小柠檬醒得早，外婆呢？”江小鸥带着四个月的柠檬在小区闲逛，四周是地中海风情的喷泉花园。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身着雪白的功夫服，在河边杨柳下舞剑，很认真的劲头。老太太她并不认识。
　　早晨六点，出来溜娃的不多，毕竟到了夏季。
　　柠檬坐在腰凳上手脚扑腾不歇，幸亏腰凳是江小鸥二手网购的品牌腰凳，坚固而质感上佳。
　　“旅游去了，柠檬还不习惯哩。”江小鸥答。
　　“趁筋骨好，是要多出去走。”
　　“是的呢，你也经常旅游？”
　　“等小孩开学，我跟老伴也要出门一趟的。”
　　“跟顺风旅行社的团吗？”
　　“是的呢，柠檬外婆也跟顺风团？顺风价格好，不贵，哪儿都玩得起。去年我们去了马来西亚，今年去泰国，那里的海岛比海南便宜。”
　　“柠檬还小，离不开外婆。只能短途游。”
　　“玩了几天啦？”
　　“25号出发的，今天回来。”
　　“喔，花三两天到周边转转蛮好，人不累。外婆回来了，听她聊聊旅游的事。”
　　说了半天话，江小鸥告别了舞剑老太太，柠檬在腰凳上坐立不安了。小孩子前晚不好睡，一早又给热醒。江小鸥挪了挪腰凳，柠檬却紧紧抓了她的手，软软的有力的，啼笑皆非的。

　　“这么早不在家？”江小鸥来不及锁门，就接到了前夫严立的电话。她从腰凳侧袋掏出手机接听。分开才半年，前夫跟她说话的语气还没变，句句不离指责。
　　“六点钟打别人家电话是没教养的表现。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一大早打家里电话？”
　　“别人家？江小鸥，你硬气了啊！”
　　他们的对话模式，还跟半年前一样，针尖对着麦芒，两头怄气。不出意外，下一秒严立就要火山爆发：“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江小鸥？没个急事我一大早四处找你？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不好好照顾柠檬，还到处乱跑？”
　　“你怎么知道我没照顾好柠檬？”
　　“妈妈出事了！”
　　严立仍叫江小鸥的母亲为“妈妈”，多少让江小鸥自觉闭了嘴没再跟他吵架。离婚后，严立有两件事让她无话可说，一个是柠檬的抚养费每月五千块按期打款，从不拖延，每月一般会添几千块。第二个是，严立对她母亲一直以妈妈称呼。她父亲早就去世，从结婚开始，母亲就跟过来一块住。结果严立和母亲的个性相融度，明显好过江小鸥。
　　“我刚接到电话，妈妈他们的夕阳红旅行团大客车翻车了！”
　　“什么？谁给你打的电话？”
　　“顺风旅行社的一位张小姐。我哪知道哪个张小姐，见鬼。”
　　“啊，我知道。报团的时候，我陪妈妈去，张小姐负责接待我们。我马上去顺风旅行社看看。不对，他们没上班。张小姐电话，你有？”
　　“怎么回事？张小姐怎么有我的电话？”
　　“半年前，我们换了手机号。你忘啦？”
　　“请你以后处理好你的事。我忙得很。再有乱七八糟电话打过来，恕不负责。还有，妈妈的事，后面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江小鸥听出来了，凭前夫的傲慢个性，跟张小姐是连具体情况也没进一步了解。前夫的时间果真是以人民币计算的，浪费在她们母女身上不值。她甚至不能确定，严立是否把她手机号给了张小姐。
　　“你电话我已经给张小姐了，她一会就会打给你。”
　　“我懒得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江小鸥，你还是长点心吧。家门口那20个平方的小旅行社你也信，这都是专门骗你们这些穷酸小市民的。要旅游，就大大方方地找个服务优质的，好好玩一趟不好吗？我告诉你，我答应帮妈妈的忙，可不是为了你，完全为了柠檬。你除了喂奶，根本不会照顾孩子。没有妈妈，简直不敢想象，柠檬会被照顾成什么样子。”
　　指责模式再次打开。
　　严立嘴巴碎叨得让人难以忍受，多少回江小鸥恨不能在他两片薄如树叶的嘴唇上粘不干胶封条。终于，一堆废话声中听，江小鸥到了“嘟嘟——”的忙音。她果断按断了前夫电话，另一通电话就切入了。
　　张小姐通知她立刻到楼下旅行社，大部分事故家属已到了。
　　腰凳里的柠檬脑袋微微耷拉下来，明显是困倦了。平时妈妈会带柠檬上楼补觉，此刻江小鸥一下子慌了神，转身要上楼推婴儿车，怎么也没办法把柠檬平放进去。
　　等婴儿车推到顺风旅行社的时候，前台右侧墙上的大电视里正滚动播放着8.27大巴旅游车侧翻特大交通事故的最新报道。
　　冒着黑烟的车体，烧焦变形的尸体、物品不断被抢救人员抬出来，江小鸥瞬间脚软得无法站立。她远没想到事故伤亡如此严重，新闻里最新播报的伤亡人数达到20多人。
　　柠檬仍在婴儿车里安静地睡着。江小鸥赶忙问前台：“张小姐，我妈妈到底怎么样了？”
　　前台墙上的时钟才显示六点三十分。张小姐估计是给紧急喊过来加班的，她桌上的电话、手机全部被打爆，根本听不到江小鸥的问话，就连江小鸥进门都没发觉。张小姐闷头记录下了一串数字，还是被电话里的人不断怒吼。
　　张小姐反复说，不是我们不负责任，现在总经理已开车过去了，租车公司那边还没联系上。你不要误会，不是跟我们无关的意思，出了事，旅行社肯定有错。啊，不对，不是有错，是有做的不够好的地方。啊，是的，你放心，我们一定配合各方尽快处理善后。
　　张小姐抬头喝水的空隙，认出了江小鸥。
　　“江女士，真的很抱歉。我也是刚接到通知。你妈妈当时在我这儿办理的，客户资料第一时间传出去了，目前DNA比对工作还在进行中，需要家属协助。所以我一大早急着打电话找你。江女士，你还好吧？”
　　“我妈妈情况怎么样？”
　　张小姐话没说完，江小鸥已眼神放空，双脚彻底无法站立了。
　　五分钟后，江小鸥在家属情况告知书上签了字，紧接着就通知中午统一乘坐汽车前往事发地。
　　从旅行社出门，已有更多人逐渐围拢了前台，张小姐一人已显然应付不过来。一个情绪激动的男人甚至要砸电话。
　　“什么叫你们不负责？现在就想往租车公司身上推？没门！”
　　张小姐只得赔笑脸，嘴里不住说着抱歉对不起。
　　“你们女人家，出去玩还弄什么拼团，讨便宜。这下好了，出大事了，多少条人命啊！”一个门口走过的中年大叔，没事也挤到人群里，发着跟他毫不相干的评论。
　　更多的人忙着询问各自亲属的生命安危。
　　江小鸥脑里一片茫然，她无法想象两天前，妈妈出门前还喜滋滋的，把柠檬亲了又亲，然后是她开车送去的指定站点，仅过去数十个小时，就生死未卜了。一切来得太突然，猝不及防。
　　江小鸥还记得像是冥冥之中似的，25日一早无来由下起了连绵小雨，等红绿灯路口，妈妈忽然若有所思，在站点还不忘叮嘱她几句。
　　“小鸥，一个人过不是办法，怪我当时没劝住你。”江小鸥知道她指离婚的事。
　　“妈，都过去了。”
　　“哎，杭州不下雨的。就是下雨，烟雨蒙蒙的，意境美的。”
　　“我们老年人腿脚不好，下雨天不好走路的。”
　　停了半分钟，妈妈又开口了。
　　“我说，女人终归不能一辈子一个人。你跟严立才分开半年，妈妈看你这半年吃的苦，妈妈心里不放心。你爸爸这个人，糊涂到都不晓得你这儿发生了什么。连个电话也不挂一个….”
　　江小鸥见妈妈唠叨开了，递上一个苹果。
　　“妈妈，你就好好出去放松一下嘛，别想那么多了。”
　　“我也不放心柠檬，你总是粗心大意的。”
　　妈妈吃了一口苹果，换了一面给江小鸥咬一口，便回转身看一眼车后座睡梦中的柠檬，拍了张照片。
　　“喔，我想柠檬了，就看照片。”
　　“我保证，这三天我全部搞定。你就安心去玩，多拍点好照片。”
　　在这两天里，妈妈倒确实发了不少照片，满溢笑容神采飞扬。江小鸥还笑话她刷屏大王。等严立开车来接走柠檬，江小鸥坐在大巴车上，忍不住重新翻了妈妈的朋友圈照片，泪花湿了一片。
　　第一天，妈妈他们去了一处竹海，竹海沿溪而下，一片人工湖上野鸭飞翔，镜头里尽是宁谧祥和。谁也不能想到，照片里热情开朗的老太太老头子转瞬之间遁入生死命劫。
　　旅行的第一天晚上，江小鸥打了一个电话给妈妈。她正在隔壁房间忙着跟新认识的老人打麻将，电话里爱理不理的。
　　“妈妈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想不到，这个团好多邻居啊，大家住得这么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呢？神奇得很呢。”
　　妈妈天性乐观，歪着头打麻将，咕嘟咕嘟喝水声都听得到。江小鸥本来还想让妈妈听几声柠檬哼哼，妈妈罕见打住：“啊呀，不用了，柠檬好着呢，我晓得了，我挂电话啦。”
　　江小鸥知道他们第二天还有一处景点要逛，便发了条短信提醒她早点睡。
　　当晚临近12点，妈妈才发来短信说知道了。次日一整天，她都没跟江小鸥联系。江小鸥只以为她玩得太投入，或者新结识了不少新朋友。万想不到，异常平静的背后，却发生了这种事。